第7章
- 電(人文閱讀與收藏·良友文學叢書)
- 巴金
- 4009字
- 2016-05-18 12:54:41
敏也笑了:“大家都為著一個理想,你還說什么客氣話?”他投了一瞥友愛的眼光在仁民的豐腴的臉上,掙脫了志元的手,這些時候志元就抓著他的左膀沒有放過。敏不再說話便邁步投入黑暗里不見了。只有那腳步聲還退回到仁民和志元的耳里來。
仁民拿著火把站在街心,還回頭望那發(fā)出了腳步聲的黑暗,似乎想在黑暗里看出什么東西來。
“走罷,仁民,你難道發(fā)癡了?”志元在旁邊笑起來。
仁民不回答他,卻埋著頭跟他往前面走了。
兩個人急急走著,不說一句話,讓黑暗包圍著他們。火把頭上放出一點紅黃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時時落在地上,紅一下就滅了。他們走完一條巷子又轉(zhuǎn)進另一條,沒有遇見一個人,志元的鞋釘在寂靜的夜里清脆的響著。光亮漸漸地黯淡了。
“把火把給我,”志元忽然短短地說一句,就把火把搶了過來,捏在手里往后面一甩,再一抖,許多火花落在地上,火熊熊地燃起來。這時候他們又走進一條巷子了。
“志元,”仁民的顫動的聲音忽然在空中響起來。志元含糊地應了一聲,依舊只顧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民戰(zhàn)抖地說,把右手去挨志元的左膀。
“你想哭!這是什么話?”志元掉過頭看仁民,責備似地說,把口沫噴到了仁民的臉上。
“我快活得要哭了!我看見你們大家——”仁民再也不能繼續(xù)說下去了,他覺得心跳動得很厲害。眼睛開始模糊起來,像掛上了一層簾幕,許多個面孔就在那簾幕上輪流現(xiàn)出來,每個臉都是活潑的,年青的,那上面籠罩著一道光輝,每個臉都對著他微笑。最后是一個鵝蛋形的女郎的臉遮了一切。那臉是他所熟習的。他看見那個臉,就看不見腳下的一塊突起的石板,他把腳踢到那上面,身子就向前面一伏,跳了起來,幾乎跌倒在地上,但他慢慢地站住了。
“當心點,”志元驚訝地看他,過后就微笑了,他張開大嘴溫和地說:“你的感情太多了!快活的時候應該笑,不應該流淚。我在這里天天都笑。”火把在他的手里黯淡了,他埋下頭去看,只剩了一小段,火快燃到了他的手指。他把火把擲在地上,火把散開來,風一吹,火花便往上面飛,他也不去踏熄它們,就往前面走了。他的眼睛里還留著光亮。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變得黑暗了。
“仁民,你當心走!你看得見嗎?快到了!”他斷續(xù)地對仁民說,他聽得見仁民的腳步聲,他聽得見仁民的呼吸。他很熟習路,他知道再過一條巷子便到家,路是直的,只要他放慢腳步,就可以毫無困難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確橫著一片黑暗,他的不熟習的眼睛是看不見什么的,他抓住志元的一只手膀,困難地移動著腳步,他忍耐著,沒有一點恐慌,他知道這黑暗的路程不久便會完結了。
到了他們的住所,志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階和大門來,他走上石階,在門上接連捶了幾下。里面起了一個應聲,過一會一個女孩子拿了一盞煤油燈來開門。
“有客人在房里,”那女孩看見志元就用本地話說了,她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來。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興地說著便急往里面走。志元在旁邊好意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進了房間。佩珠正坐在書桌前面的藤椅上,埋著頭在看一本書,一面用手翻著,聽見腳步聲,抬起頭驚喜地喚一聲就合了書站起來。
“這夜深你何必趕到這里來?佩珠!”仁民帶了感激地說,他微笑地望著她的臉,那臉映著燈光顯得很亮了,那一對柔和的眼光仿佛在撫摩他的臉。
“我來告訴你——”佩珠走過來,到了他面前,她關心地看著他,開始低聲說。
“我已經(jīng)知道了,那不要緊!”仁民搶著說,就把她的話切斷了。“我剛剛從克那里來。”
“我也是這樣想,但你也得當心,”她平靜地說,并不把眼睛離開他的臉,她看他好像這臉是她所不認識的,其實她已經(jīng)見過它不知多少次了,依舊是那么圓圓的,但比從前黑了一點,臉上也多了些皺紋,只有那眼睛不會老,那一對眼珠子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個人的心,眼光是溫柔的,但又是堅定的。她知道他很能夠保護自己,她知道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地粗暴了。生活折磨著他,反而把他訓練成一個更結實的人。她覺得放心了。“其實我們在這里誰都是很危險的,不過我們住久了的人,更多知道一點避免危險的方法。”
“佩珠,你看仁民現(xiàn)在改變多了,”志元似乎知道她的心理。就接口對她說,他帶著滿意的微笑看著他們兩個人。
“你們不是也都改變了嗎?現(xiàn)在的社會就是一個大洪爐!”仁民笑著說。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從前的只帶著愛嬌的姑娘了。自然她現(xiàn)在還年青,比他年青得多,她的臉上到處都充滿著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諧的面部組織之中卻存在著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是她從前所沒有的。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不覺感動地說:“佩珠,我?guī)缀醪徽J識你了。”
“你是在責備我嗎?”佩珠微微笑道。
“責備你?我不配!我應該說贊美你,”仁民急忙分辯著,從他的眼睛里的確射出了贊美的眼光。“志元,你還記得我們在S的情景嗎?”他忽然掉頭望志元這樣問道。
“近來漸漸地忘記了。”志元說著就走到床邊,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來。“有時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像做了一個惡夢。然而我如今是醒轉(zhuǎn)來了。”他搖擺著頭,抖動著身子,樣子很得意,他的方臉上現(xiàn)了紅光。這時候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還記得那一番話嗎?你說過我們的命運還不及一根火柴。我們掙扎受苦,一直到死,都沒有照亮什么的機會。”仁民背著燈光靠了書桌站著,人看不清楚他的臉,但聽得見他的嚴肅的聲音。
“誰記得那些鬼話?那時候病把我的腦筋弄昏了!”志元張開大嘴,發(fā)出了責備的聲音。他早已把那過去的慘苦的生活埋葬了,他把墳墓封得緊緊的,不要人再來替他挖開。
仁民不去管他,依舊用嚴肅的聲音說下去:“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很奇怪的,我來到這里,看見佩珠,看見你們大家,我便想起了陳真。陳真為著理想,犧牲了一切,他永遠是那樣過度地工作著,讓肺病摧毀了身子。他這個二十幾歲的人卻相信中國民族根本就沒有希望,卻相信中國青年很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沒有看見他快樂過。想起來這真是一個悲劇。他不能活起來看見這里的景象,”仁民說到這里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潤濕了,聲音也有些澀了。屋里是陰暗的,書桌上的煤油燈光被他的闊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見了陳真的戴著寬邊眼鏡的瘦臉。陳真就坐在床上,在志元的身邊,聽他說話。他抬起手拭了拭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現(xiàn)在佩珠還在這里,許許多多青年都在這里,可惜陳真是永遠消滅了。他連一線的希望也看不見!”
仁民閉了嘴,卻摸出手帕拭鼻涕。沒有人開口接他的話。屋里靜寂著。起先在外面街上就有狗在叫,現(xiàn)在那叫聲卻顯得更大了。
“佩珠,你能夠原諒他嗎?他誤解了你,”仁民慢慢兒鎮(zhèn)靜了自己,偏過頭去看佩珠。她聽見他的話,便抬起頭來,她的眼角上有淚珠在發(fā)亮,那臉部的表情是莊嚴的。
“他并不曾誤解過我,他的批評是不錯的。我的確是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的女性,我只希望以后我能夠做一個真實的人,一個強健的人,盡我的力量做。他也曾給了我好些幫助,他藏的那些書本,那些傳記,你不記得嗎?”佩珠平靜地回答著,聲音并不高,但卻有力量,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們大家不要忘記指教我。我需要著嚴厲的指摘。”說到這兩句,她謙遜地笑了。她一面伸手把那幾縷垂下來快遮住她的眼睛的頭發(fā)挑了上去。“在這里大家待遇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做出一點事情,那都是大家給我的。你問問志元。”
志元這些時候就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仁民和佩珠,聽他們兩個說話,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兩個人吸引了去。忽然間他看見佩珠指著他要他說話,他連忙張開口,但什么東西阻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掙扎,就打了一個響噴嚏。聲音很大,響徹了這房間。
“只有這一點沒有變,”仁民在旁邊溫和地微笑了,他接著關切地問道:“志元,你的身體比從前好嗎?”
“好多了!我自己覺得很強健,肚皮不曾痛過一次,”志元揩拭了鼻涕,昂起頭說。“在這里日子過得很快。只愁時間不夠。我和佩珠都覺得很快活,亞丹也是,下個星期亞丹會回來了,那蜂場的事情需要他。你會看見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亞丹也是仁民的朋友,志元到這里來時,是和亞丹同來的。亞丹如今在鄉(xiāng)下一個小學里服務,他還做著別的事情。
“亞丹給我寫過不少的信。他每封信都說他是如何如何地快活,他整天和那些天真的學生在一起。”仁民聽見說到亞丹,便想起了那個長身的大學生。亞丹的相貌略略和雄相像,他也有一個瘦臉,但他的身子比雄還高。到這里以后他喜歡穿一件灰布長衫,人很少看見他換過別的衣服。這些情形昨天有人告訴了仁民,仁民想起來不覺笑了。他接下去說:“我真羨慕你們,你們都很努力!”
“你就在這里住下來,不很好嗎?”佩珠在旁邊懇切地插口說。
“以后慢慢地決定罷,”他不能夠馬上就決定這事情,便用一句話輕輕把話題支開,但他自己又禁不住加上另一句話:“我也希望能夠長住下去,和你們在一起。”
佩珠的臉上突然發(fā)出了喜悅的光輝。她站起來溫和地說:“我應該走了。”
“你今晚在這里睡罷,”志元挽留說,他也站了起來。
“我還要給慧的周刊寫文章,我寫好了一半放在家里,”佩珠在房間里踱著,預備著回去,她摸出表來看,快逼近十二點鐘了。
“這樣晚你不用走了,你平常太忙,也應該休息休息,文章明天寫,不是一樣嗎?”志元堅決地阻止她走。
“你回去也好,我們兩個就送你回去!”仁民提議說。
“不要緊,我一個人走好了,我不怕,”佩珠推辭說。
志元責備似地看了仁民一眼,粗聲說:“這時候在僻靜的街道上走,是很危險的。這里比不得S地。我不能夠放佩珠走。……況且我們有帆布床很方便。”志元變得很執(zhí)拗,他的口沫差不多要噴到了佩珠的臉上,她連忙避開了,她懂得他的話。這時候在街上走,的確不是安全的。她預備留下來了。
“佩珠,你餓不餓?我這里有打汽爐,還有些米粉,仁民剩得有罐頭牛肉。我們來弄點東西吃,不好嗎?”志元想到了這事情便高興地去開那柜子。
“好,讓我來做,”佩珠孩子似地搶著說,便去找打汽爐,她很容易地在屋角里找著了它,捧出來,放在條桌上,仁民遞了酒精瓶給她。她很快地把火弄燃了。
“佩珠,看見你這樣子,我真高興!”仁民帶了興味地在旁邊看她忙著,禁不住說了這樣的話,眼睛里泄露出來愛慕的眼光。
佩珠沒有答話,不過掉過頭望著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