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電(人文閱讀與收藏·良友文學叢書)
- 巴金
- 4392字
- 2016-05-18 12:54:41
明被釋放了。陳清到××處去接他回來。他們到了工會,有好些人等著和明談話,但看見明的沒有血色的瘦臉和疲倦的表情大家就漸漸地閉了嘴,讓明安靜地歇一會兒。過后云陪著他到婦女協(xié)會去。在那里他們第一個看見慧,慧引他們進了里面的一個房間,有好幾個人在等他們。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穿灰布短旗袍的是德華,她正用右手支持著頭,在傾聽別人說話。她聽見腳步聲便掉過頭往門外看,把手從桌上取下來。她看見明,臉上略略現(xiàn)了驚喜的神情,她把嘴一動,似乎要說什么話,卻又沒有說出口,只把頭對他微微點了一下,悲哀似地笑了笑,她注意到明的面容比先前憔悴多了。
“明,”明一走進門,賢就跑過去抓住明的手,快活地笑起來,把他的突出的牙齒露給明看。房里的人都站起來,全過來圍著明,爭著和他握手。明覺得有頭昏了。他慢慢兒定睛看。他看見碧,看見影,看見佩珠,看見亞丹,還看見云的妻子惠群,這中年婦人也是婦女協(xié)會的職員。
“你們都好,”明看見這些溫和的笑臉覺得很高興,便微笑著說了。
“你這幾天一定受夠了苦,我們時時都在想你!”佩珠望著明的憔悴的臉,就好像看見人從她自己的臉上割去了肉,心里十分難過。她想用快樂的話去安慰他,但說出來一句話,聲音就在抖動,使人聽見只有起悲痛的感覺。
“受些苦,是不要緊的。我想不到還會活著出來,現(xiàn)在我好了,”他依舊微笑說,在他的充滿著受苦的痕跡的瘦臉上,那微笑也是悲哀的。
“你來了,”明望著亞丹說,“大家都說你在那邊很努力?!?
“比起你,我卻是差遠了。你簡直是為著工作弄壞了身子,”亞丹懇切地回答說。
明又用眼睛找德華,她一個人站在桌子前面,離他較遠一點,她這些時候就默默的望著他,他卻不覺得。
“德華,你為什么不來和明握手?”慧看見明在望德華,就馬上嚷起來,她去把德華半推半拉地引到明的面前。眾人微笑地望著。
德華略顯出為難的樣子,但她并不畏怯,她站在明的面前,伸出手給他,低聲說:“你比較從前更瘦了。我們時時替你擔心,不知道在那里面人家怎樣待你?”她努力做出一個笑容,但淚珠卻把她的眼睛潤濕了。她看得很清楚,明的左頰上還有一條傷痕。
“那些痛苦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明親切地回答,緊緊握著她的柔軟的手,他覺得她的手在微微顫動,他自己的手也慢慢地戰(zhàn)抖起來了。他用溫和的眼光撫她的臉,讓那眼睛代替嘴說出更多的話。她并不避開他的注視,卻只用微笑來回答。眾人靜靜地望著他們,仿佛在看一幕戲劇,連慧也不開口了。賢卻跑到佩珠的身邊,捏著佩珠的一只手緊緊地偎著她。
明放了德華的手,溫和地說:“你看,我還不是和從前一樣的強健。”這強健兩個字從明的嘴里出來似乎就表示著另一種意義,他從來便不曾強健過,現(xiàn)在更瘦弱下去了。眾人聽見他的話,都帶了一種奇異的表情看他。
“明,你在床上躺躺罷,你一定很疲倦!”佩珠看見明現(xiàn)出了支持不住的樣子,便大聲這樣說。
“不,我很好,”明搖搖頭不聽從佩珠的話,表示他并不疲倦,又用驚訝的眼光看眾人,一面問:“你們?yōu)槭裁炊疾蛔???
“你先坐罷,你應該休息一下,”慧回答道,她又對德華說:“德華,你讓明在床沿上坐坐,你們有話,坐著說,不更好嗎?”
德華抬起頭看慧一眼,似乎責備慧不該這樣地說話。但她馬上又順著慧的語氣對明說:“明,我們在那邊坐坐,大家坐著談話更方便一點。”她先走到床邊,在床沿上坐了。明跟著她往那邊坐下去。賢跑過去,坐在德華的旁邊,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空地位,他笑著對佩珠招手,接連說:“佩珠,你來,你來。”
佩珠摸出表來看,說:“我應該走了。仁民他們在等我。”
明驚訝地看佩珠,他想起陳清告訴他的話。仁民來了,這是一個好消息。他沒有見過仁民,但他讀過仁民譯的書。他常常聽見人談起仁民的種種事情。他覺得仁民就是他的一個很熟識的朋友。他很想馬上就看見仁民,他有好些話要和仁民談談。他便問:“仁民在什么地方?我去看他。”
“你不要去,現(xiàn)在我們有事情,你也應該歇歇。我叫仁民明天來看你?!迸逯樽柚顾f。她不等他回答,就喚著那個長身的小學教員:“亞丹,我們走罷?!?
亞丹應了一聲,又和明打個招呼,便移動著他的闊步,伴著佩珠出去了??邕^門限時他還回過頭留戀地把眾人看一下。
慧跟著亞丹們走出去,她回來時正看見明和德華在談話,她很高興,她很少看見明和德華這樣地談話過。她帶笑地打岔他們說:“明,你應該謝謝德華呀!她為著你的事情險些兒急壞了!”
“為什么單是我一個?你們不都是他的朋友嗎?”德華略略紅著臉分辯道?!半y道你們就不著急?”她用手輕輕在賢的頭上敲了一下,責備似地說:“你這頑皮的孩子,你還忍心騙我?”
“慧叫我那樣說的!全是她的主意!”賢站起來指著慧帶笑地嚷著,過后又坐下去,拉著德華的一只手膀。
“你又不是一架留聲機?”慧撲嗤一笑,走過來,也把賢的頭敲了一下。
云在旁邊看著微微笑了。他對眾人說:“慧專門愛和人開玩笑。”
慧正要答話,卻聽見外面有人在喚她,便匆忙地走出。
房里寧靜了一下,過后碧和影又在角落里低聲談起話來,她們兩個站在那里已經(jīng)談了好一會兒,一個站在窗前,一個靠墻壁站著。
“碧,你們兩個在談什么秘密話?”許久不曾開口的惠群大聲說,她的臉上帶著中年婦人的和藹的笑。
“不告訴你,”碧掉過頭短短地回答了一句。
“你們應該陪著明玩玩。不該把他冷落到這樣!”惠群帶笑責備她們說。
“惠群,你不看見他和德華正談得起勁嗎?我們不要打岔他們才好!”碧接口說。
惠群回頭在看,果然德華在對著明低聲說話,明很注意地聽著。她就向著云一笑,一面站起來輕聲說:“我們走罷?!彼窒蛸t招手。賢做了一個滑稽的笑臉,默默地跟著這一對夫婦出去了。
房里馬上少了三個人,也沒有人注意。碧和影依舊在屋角低聲談話,她們在討論工作上的事情。德華在向著明吐露她的胸懷,她在敘述她回家去的生活。明帶了興趣地注意聽著,在她的敘述中間,他不斷地點著頭。
“明,你為什么常常帶著憂愁的面容?我好像就沒有看見你高興過。仿佛你心里就有什么秘密似的?!钡氯A忽然提起這事情,她的眼睛同情地,溫柔地看著他,那眼光同時又是深透的,似乎要刺進他的心。
明的瘦臉上掠過一道微光,但馬上又消滅了。他現(xiàn)出遲疑的樣子,他覺得有些為難,他不愿意談這件事情,但她的眼光卻不肯放松他。他非回答她不可,然而他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支吾了半晌,斷續(xù)地說出幾個含糊的字。最后他才用比較清晰的聲音說:“我沒有什么秘密,也許我生來就帶了陰郁性,……我的身世是很悲慘的?!泵鞒3Uf他的身世很悲慘,但他卻從不曾把他的過去告訴人。人只知道他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
“我的情形恐怕也不會比你的好一點,在從前人家笑我愛哭。近年來自己覺得強健了許多。我也能夠忍哭?!钡氯A說著,兩只眼睛就在他的臉上盤旋,它們在那傷痕上停了一下,便移開了。她略略把頭埋下來,去看地板?!拔乙仓肋^去的生活在一個人的靈魂上所留的跡印是很難消滅的。可是人不能夠靠憂愁生活。我已經(jīng)忘掉許多事情了,我希望你也能夠忘記一點?!彼穆曇粑⑽?zhàn)抖著,留下了不斷的余音。最后她嘆了一口氣。這些都送進了明的耳里,他覺得仿佛在聽人讀一首詩。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
“德華,你有時候也看天空的星嗎?”他想壓抑下他的感情,但終于忍耐不住發(fā)出了這問話,黃黑色的瘦臉被云霧罩住了。德華看他,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回到家里,沒有事,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一個人望著藍天發(fā)些癡想。我那繼母是從來不理我的?!彼f起家里的事情,便覺得不愉快。她不愿再說下去,她便問:“你喜歡看星嗎?你為什么忽然問起這句話?”
明夢幻似地望著她的臉,好像不認識她似的。他自語似地說:“我晚上常常在黑暗的巷子里走,你知道我常常從碼頭工會到這里來。街道很黑暗。我沒有電筒,也沒有火把。只有星光照著我的路。我常常仰著頭望那些星。我愛它們。它們永遠在天空里放射光芒,我只能夠看見它們,卻達不到它們的旁邊?!彼月酝nD一下,然后繼續(xù)說:“那些星它們是永遠不會落的。在白天我也可以看見它們?!本驮谶@時候他也仿佛看見有兩顆星在他的眼前放光,他完全不覺得那是德華的一對大眼睛。
“你不會想像到這幾天我是怎樣地過日子。在那里面我整天看不見太陽。那里的生活是苦的。但我也并不絕望。在那時候我也看見那星光。甚至在這里面星光也照亮著我的路?!泵鏖_始說的時候,聲音還很低,但漸漸地聲音變高起來,他的眼睛也發(fā)光了,先前的疲倦和憂郁都被一種激昂的感情掃了去,他的臉紅著,手動著,從他的口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很清晰的,而且?guī)Я肆α?。這使得碧和影也停止了談話來看他。
“明,你說得這么美麗,你說得我要哭了?!钡氯A的眼里含了一腔眼淚,她極力忍耐,卻終于迸出這聲音來,這聲音同時把哭和笑混合在里面。這時候她不能再抑制自己了,她讓她的感情奔放著?!斑@些話,你不應該對我說,你應該對佩珠說,我是不配的?!彼f罷便倒下去,把頭壓在被褥上,抽泣起來。
碧和影都跑過去,驚奇地問:“德華,什么事情?”影側身去扳德華的身子。
明也彎著身子去喚德華。德華沒有回答。碧溫和地安慰明說:“明,你也該休息了,我們不知道你受了這么多的苦?!?
“她怎樣了?她為什么哭?我完全不知道你們女人的心理,”明帶了點驚惶地問碧,他的聲音變了。他又找來了疲倦和憂郁。好像他把精力都放在先前的一段話里面。說完了那段話,他的力量便消散了。碧不知道這個,她看見明的臉色不斷的變化著,愈變愈難看,她還以為這打擊是德華給他的,她便回答說:“沒有什么事情。你不看見德華在愛著你嗎?”
“她真的愛我?”明疑惑地望著碧低聲這樣問道,好像就害怕這問話被德華聽見。
“你還不相信?”碧大聲說。
“我明白了,”明自語著,過后便笑了。在碧的眼里看來這笑只像苦笑,碧覺得明的舉動有些奇怪,使人不容易了解。
“德華,”明溫和地喚著,正要俯下頭去和她說話,忽然一陣腳步聲打岔了他??舜颐Φ嘏苓M來,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并不問他在這里還有沒有事情,便說:“明,快出去,有好些工人來你看。在那邊等著。你去對他們說幾句話?!笨说男∧樕隙阎鞓返男Γf話說得很快,嘴里不歇地噴氣。明還來不及答話,接著云又跑了進來。他們兩個人把明擁起走了。
德華聽見腳步聲,便從床上坐起來,她還有話要對明說,她喚了一聲“明,”沒有響應,腳步聲已經(jīng)遠了。她把一只手搭在影的肩上,癡癡的望著窗戶。陽光穿過窗戶射進來,把窗戶的影子照在地上,無數(shù)粒灰塵在陽光里飛舞。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也不去揩拭。
“何苦來?”影摸出手帕替德華揩拭臉,一面憐惜地說?!斑@是用不著哭的。你平常愛說你能夠忍哭,今天卻流了這么多的眼淚。為什么哭呢?你愛明,那是很平常的事情,沒有人來妨害你們?!庇罢f這些話好像一個姊姊勸她的小妹妹。
在外面有叫聲響起來,聲音糟雜著,仿佛許多人在用本地話喊口號。接著那些人又唱起歌來,聲音很粗,沒有一點曲折,而且不合拍子,顯然是從不熟習的嘴里唱出來的。
“你聽,外面多么熱鬧。他們在歡迎他了,”影溫柔地撫摩著德華的軟發(fā),高興地說。
“別人不會來干涉嗎?”德華低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