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電(人文閱讀與收藏·良友文學叢書)
- 巴金
- 3937字
- 2016-05-18 12:54:41
夜晚空氣很柔和,天空是深藍色的,在那上面布滿了一天的星群。
大街旁邊一條寬巷里立著一所廟宇似的建筑,門墻上掛了好幾塊木牌,工會的招牌就在那里面。一盞電燈垂在門檐下,那微暗的光亮卻不能夠使人看清楚那些木牌的字跡。
兩個青年女子跨過門限走進里面去。她們走得很快,并不注意周圍的一切。
她們經過天井,經過那新近搭的戲臺,看見幾個人站在那上面,她們依舊閉著嘴,不說一句話,就直往里面走。到了一排右邊房間的門前她們才站住腳步,低低叫了一聲:“克。”
里面沒有回應,卻繼續送出來幾個男人談話的聲音。那個穿花格子布短袍系青裙的女郎就先走進去。
那是會客室,克正陪著三個工人模樣的男子談話,看見那個進來的女子就對她點個頭說:“佩珠,陳清在里面。”他又看見了佩珠后面的穿灰布短旗袍的女學生,便驚訝地招呼了一聲:“德華!”
她們應了一聲就進了旁邊另一個房間。克又繼續著大聲談起話來。
陳清正俯在書桌上寫什么東西看見她們便站起來,帶笑地問:“德華,你幾時回來的?”
“今天下午,”德華回答著,她沒有一點笑容,她的一對大眼睛里射出了憂郁的光,在陳清的三角臉上盤旋。她接著又微微張開小嘴問道:“明的事情怎樣?”她是憂愁的,但她的態度還鎮靜,她并不慌張。
“不要緊的。我們去交涉過好幾次了。過幾天他就可以出來。”陳清平靜地回答。
“你是不是哄騙我的?賢告訴我明的事情很不好辦,有些危險。”德華搶著說,那憂郁的眼光像刀一般割著陳清的丑陋的臉龐。
“一定是賢那個孩子說了謊!你不信你看這公函!”陳清起勁地分辯著,就把桌上的紙件拿起來:“我正在給××處寫公函去。”
德華帶了驚疑的表情走到書桌前面去。佩珠在旁邊靜靜地望著,她的面容漸漸開展了。
“明并沒有什么大罪名,他是為了碼頭工人和軍隊打架的事情被抓去的,××處已經有公函回覆我們了,”陳清看著德華在翻閱紙件,就繼續給她解釋。
“德華,不要疑惑了。是慧在搗鬼,你上當了,”佩珠在旁邊微微笑著說。
“慧?你為什么提到慧?”德華驚訝地看著佩珠的笑臉,有些兒不明白。
“你可以放心了。賢告訴你的話一定是慧教給他說的,”佩珠安靜地回答說。
“慧和我開玩笑?我不懂你的話?”德華正經地問,她放下了紙件。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一個熟習的女性的聲音先進了房里三個人的耳朵,然后他們才看見慧的被藍花格子布短衫掩著的健壯的身軀。慧的裝束和佩珠的差不多,只是她那飄散的頭發垂下來掩蓋了她的半邊臉。那臉上現露著極力壓抑住了的笑容。
“你要試驗德華和明——”佩珠只說了半句話,德華就紅了臉不作聲了。
“慧你不應該這樣開玩笑,明是為了大家的事情給捉去的。而且明是我們里面很努力的一個。”陳清板起面孔給慧來一個勸告。他這人素來有一點道學氣。他做事多,說話少,但遇著他以為不對的事情,他便板起面孔開口說幾句話,說過了也不留一點惡感。因此朋友們聽了他的責備也不覺得討厭。
“我并沒有什么大錯過,”慧依舊帶笑分辯說。“即使說這是開玩笑,這也沒有惡意。你也該知道明為了德華受了多少苦?他那整天的憂郁的面孔是誰給他的?德華也太狠心了!何必一定要裝得那么冷淡!”
德華不回答,埋著頭,低低嘆了一口氣。
佩珠收斂了笑容,溫和地責備慧說:“不要提了。你不看見德華在嘆氣嗎?她回來一聽見賢的話就著了急。都是你鬧出來的。你這戀愛至上主義者!”
“你們都笑我是戀愛至上主義者!我不怕!我根本就不相信戀愛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我不相信戀愛是和事業沖突的!”慧紅著臉起勁地分辯道,那眼睛光亮地在房間里閃耀著。
“輕聲點,慧,外面有人!”陳清對著慧做了一個手勢低聲說。“我們到里面房間去罷。”他引她們往里面走,進了一個較小的房間,那里面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此外凳子有兩個。陳清坐在一個凳子上,那三個女子就在床沿上坐了。
“慧,你不該這樣責備我。”德華坐在中間,她偏著頭看慧,她的柔和的又帶了點悔恨的眼光在慧的臉上盤旋著。那兩只大眼睛真清亮,把慧的同情也引起來了。“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明也把他的心事全關閉在肚里,不讓我知道。”德華的懇切的聲音在這房間里微微抖動,留下了低微的余音。她的聲音里面含著苦惱。
“德華,你不要相信慧的話。她的嘴好像是生來罵人的。沒有人說過你錯。”佩珠愛憐地撫著德華的肩頭勸慰說。
慧把一只手腕圍著德華的頸項,親切地陪罪似地說:“德華,原諒我,我不過和你開玩笑。”
這三個女子偎在一起,似乎忘記了這房里還有一個陳清,然而陳清在旁邊微笑了,他覺得有淚珠從他的眼腔里流下來。
“走罷,佩珠,我們回去,”德華站起來,用了嘆息般的聲音說,現了疲倦的樣子。
“好,我們回去,”佩珠也站起來溫和地回答,又看那還坐在床上的慧:“慧,你也走嗎?”
“不,我不回去,我就在婦女協會里睡,今天是我值日。”慧回答著也就站起來。她接著又加了一句:“你們到婦女協會去坐坐吧。”
“不坐了,我覺得有些疲倦,”德華沒精打彩地應道,她跨了門限出去。
“佩珠,你不要忘記你答應我的文章!后天就要發稿了!”慧在后面大聲說。
“我已經寫好一半了,我明天一定給你,”佩珠淡淡地回答著,她并不回過頭。她給慧主編的《婦女周刊》寫文章,已經成了一種義務,至少每兩個星期她應該交一篇稿子給慧,那周刊按期出版著,從沒有間斷過。
“你今晚會看見仁民嗎?”慧繼續在后面問。“我要他給周刊寫點稿子。”
佩珠回過頭看慧一眼,急急回答說:“不,我今晚上不去看他了。”
恰恰在這時候克從客廳里走進來,驚訝地說:“你們就走了?”
“克,明的事情怎樣?”德華搶著問道,她帶著關心的樣子,兩只大眼睛不轉動地望著克,等候著一個確定的回答。
“沒有問題,他三五天就可以出來了,”克溫和地回答著,他看見德華的眼光慢慢軟和起來,仿佛一個笑容掠過她的臉。
“不過,”克接著說下去,他的臉上忽然換了一個嚴肅的表情,“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們已經知道仁民到這里來了,他們疑心仁民是帶了重大使命來的。仁民應該當心一點。”
“你告訴過仁民嗎?”,佩珠焦急地問道。
“沒有,今天下午以后我還沒有見著他。”克低聲回答著。
“我去告訴他,”佩珠搶著說。她無意間抬起頭,看見慧在對她霎眼睛,她也不去管慧,便急急對慧說:“慧你陪著德華回去罷,她今晚很疲倦。”
“那么,德華就率性在婦女協會睡罷,我一個人在那里也很寂寞。德華,你覺得怎樣?”
“也好,”德華遲疑地回答著,她終于拗不過慧的挽留而應允了。
佩珠已經走出了外面的天井,卻被克追上了。克交了一只手電筒給她說:“這個你拿去,志元住的那街不容易走。”
“謝謝你,”佩珠望著那被口里噴出的熱氣籠罩著的小臉,做了一個感謝的微笑,便接過手電筒捏在手里往外面走。克把她送到大門口,還立在那里看她的背影。但一瞬間她的影子便消失在黑暗里去了。于是一圈光亮從黑暗里射出來,很快地消滅了,接著又現了第二次的光亮。克默默地把手在頭上搔了幾下,然后慢慢地轉身回去。
克沈溺在思索里,他走得很慢,他在想許多事情。這一天里他所見過的景象又重新在他的腦里現出來,像一幕影戲慢慢在發展一樣。他在想怎樣處置那些未完的事情。但他的思想總常常轉到佩珠身上去。他并不煩躁,他卻溫和地微笑著。這時候他的思想忽然穿過黑暗,跟著那個女郎在僻靜的街道上走了。
克回到辦事的房間里,德華已經跟著慧走了。婦女協會的會所也是這建筑的一部分,就在對面,被一個池子隔著,但有一道石橋通過去。從這房間里人可以望見那邊的燈光。
克走在陳清的旁邊,看他抄寫那公函。在窗外起了一個熟習的粗聲:“克!”接著志元的腳步聲便在石階上響起來,志元的皮鞋上釘得有釘子,他的腳步聲是很容易分辨的。但同時還有別的聲音。來的不只一個人。
志元嚷著進來了,在他的后面跟著仁民。兩個人走在一起,身材大小差不多,好像一對弟兄。志元的方臉上堆著笑。
“你看見佩珠嗎?”克一看見志元便發出這問話。他以為他們一定和佩珠遇見過了。
“佩珠,她在什么地方?”志元驚訝地大聲問,把眼睛往四面看。
“她到你們那里去了,剛剛去的,不過幾分鐘,你們去追還來得及,”克急急地說。
“好,我們就去,不要叫她跑冤枉路。那幾條街很難走!”仁民關心地說,他拉著志元就要走。
“仁民,你等一下,我告訴你幾句話,”克把仁民拉到里面房間里去,過了一會,兩個人一道出來,臉色和平時一樣,好像沒有什么事情。
“走罷,”仁民在志元的肩上拍一下,聲音平靜地說。志元驚奇地望著他,志元不知道克和他說些什么話,又不知道佩珠為什么這時候要去找他們。
志元還想留著向克問幾句話,卻被仁民催促起走了。兩個人半跑半走地出了大門,像醉漢一般把身子擲在黑暗的街心,于是大步地走起來。
大街上還熱鬧著,有行人,有燈光,也有艷裝的妓女,但一切似乎都被蒙罩在一層霧里。一個妓女走進他們身邊,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們幾眼,就讓他們走過去了。
他們轉彎進了一條曲巷,走了不一會就看見有光亮在幌動,一個穿學生裝的男子拿了火把在前面走,那熟習的背影給火把照亮著,在他們的眼前搖動。
“是敏,我們趕上去,”志元高興地對仁民說,便加速了腳步,叫了一聲:“敏。”
那男子站住了,掉過頭來看。問道:“誰呀?是志元嗎?”他聽見了鞋釘的聲音。
志元一面應著就大步走上去,親切地抓住敏的手膀,粗聲問:“你回家去?”
“真湊巧。我正要找你們,”敏現出高興的樣子。“仁民呢?”他剛說了這三個字,一看見仁民走過來,便嚴肅地輕聲對仁民說:“你應該小心一點,我得到了——”
“我已經知道了,我們走罷,你到我家去!”仁民急急阻止了敏,他匆忙地要拉敏一道走,他不愿意在街中多站立一些時候,他怕會和佩珠錯過了。
“我不去了。我還要到克和慧那里去。”敏堅決地說,他看了看手里的火把,那東西正燃燒得發叫,把火花往四面投。他就把火把遞給仁民,說:“這東西給你,你們用得著它。”
仁民微微一笑,聲音戰抖地說:“你們都忙著,只有我一個人空閑,”那神情似乎是很慚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