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篇(3)
- 漫步遐思(陳先達哲學隨筆叢書)
- 陳先達
- 4766字
- 2016-06-01 11:45:10
我國“五四”時期的科玄論戰(zhàn)可以說是這兩種哲學的論戰(zhàn)。科學派是西化派,強調要以現代西方科學為基礎來建立科學人生觀;玄學派認為人生觀不是科學所能解決的,而要發(fā)揚人文主義傳統(tǒng),強調天人合一。新儒學家們大抵主張后一種觀點,反對把哲學看成科學。熊十力先生就說哲學與科學,知識與非知識,宜各劃范圍,分其種類,別其方法。他還說哲學與科學的出發(fā)點與對象及領域和方法根本不同,哲學是超利害的,故其出發(fā)點不同于科學;它所窮究的是宇宙真理,不是對部分的研究,故其對象不同于科學。馮友蘭先生也是強調哲學與科學的區(qū)別,說哲學的功用,根本不在于增加人的對于實際的積極的知識,哲學的功用,根本在于提高人的境界,它不能使人有更多的積極的知識,它只可能使人有更高的境界。現代新儒家們都強調哲學的形上追求,對人生境界的追求,而不強調哲學對世界的規(guī)律性把握。
在我們看來,人文主義與唯科學主義都是片面的。前者可愛。因為它是講關于人與人的本性,關于人應該如何以人的態(tài)度對待人,的確沁人心脾,使人感到溫暖。可這種哲學關于人以及人所生活的世界的理解是非科學的、不可信的。千百年來這種抽象的人道主義原則從來沒有人實行過也無法實行。至于唯科學主義,把人和關于人的一切都化為類似數學中的點、線、面,可以按純科學的方法來處理,把人變?yōu)闆]有情欲、沒有激情、沒有思想的物體,的確是冰冷冷的,絕不可愛。
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同。在它的哲學中把科學與價值結合在一起,它既強調世界觀的科學性,承認客觀規(guī)律,又考慮到人自身的要求和發(fā)展。它在世界觀上強調重視規(guī)律,強調實事求是;在價值觀上,強調人的價值,強調億萬勞動者的利益,以人的解放、人的全面發(fā)展為目的,而且把這兩者非常完善地結合在一個體系之中,使馬克思主義哲學成為既可愛又可信的哲學。
哲學中的有限與無限、整體與部分
我們有什么理由說哲學以整個世界為對象呢?難道人們接觸的不都是有限的部分的世界嗎?把整體的和無限的世界作為哲學對象,實際上是把人類實踐根本沒有接觸的世界作為研究對象,這是舊的哲學的傳統(tǒng),而馬克思主義哲學只能把人類實踐范圍的世界作為對象。
這種說法對不對?有一點道理,但不正確。人當然不能超出人的實踐范圍之外去認識事物。可這只適用于實證科學。對于哲學來說,它必須提供比實證科學更多的東西,這就是通過概括科學成就,從個別進到一般,從有限進到無限,從暫時進到永恒。我們不能把實踐范圍之內的世界與實踐范圍之外的世界,已知世界與未知世界對立起來。分割就意味著把暫時還未進入人的實踐的世界交給宗教和唯心主義。多少世代以來,無限的世界、現存的可直接感受的世界之外的世界都是宗教和唯心主義的猖獗之地。我們憑什么談論實踐范圍之外的世界,憑的就是已有的實踐經驗,因為長期的世世代代的實踐證明,任何時候在已達到的認識范圍之外仍然有個世界,從本性來看它與已知世界是一樣的,這就是世界的統(tǒng)一性問題。我們是從已知來推斷未知的——未知世界依然是物質的,是辯證運動的,是可以認識的。這就從有限進到無限,從個別進到一般,從暫時進到永恒。恩格斯說:“一切真實的、窮盡的認識都只在于:我們在思想中把個別的東西從個別性提高到特殊性,然后再從特殊性提高到普遍性;我們從有限中找到無限,從暫時中找到永久。”[1]
沒有整體觀念,沒有無限觀念,哲學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所謂整體觀念,是說不要把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實踐之內的世界和實踐之外的世界、部分世界和整體世界對立起來。哈肯說,對自然的整體理解是中國哲學的一個核心部分。在他看來,這一點在西方文化中久未獲得足夠的考慮。普里高津也說現代科學的發(fā)展更符合中國的哲學思想。把世界作為整體來把握,思考它的本性和一般規(guī)律,這正是哲學的優(yōu)勢。所謂無限觀念,不僅是世界無限、認識無限的觀念,更重要的是從具體的可變的事物中把握一般的東西。
承認地球在人類以前存在,承認實踐范圍之外的存在,有什么意義呢?有意義,而且意義大得很。第一,不堅持這一點,就不可能做一個徹底的辯證唯物主義者,就會為宗教和唯心主義留下地盤;第二,就不可能發(fā)揮哲學的世界觀、方法論作用。人的認識是從未知進到已知、又從已知到未知的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當研究未知領域時,科學家們不可能沒有世界觀和方法論,不可能沒有關于世界的本性和規(guī)律的觀念。哲學來源于自然科學,但又超前于自然科學。這種超前性的突出表現就是關于世界(無論已知還是未知)的統(tǒng)一性、辯證性、規(guī)律性的基本觀念。馬克思主義哲學所揭示的普遍規(guī)律是只適用于已知世界還是包括未知世界,是只適用于部分世界還是整個世界,這可是個大原則問題。形式上看好像是爭論無限性整體性這種抽象的無關緊要的問題,實際上是關系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問題,關系到是堅持辯證唯物主義還是摒棄辯證唯物主義的問題。這是關于哲學對象中整體與部分、有限與無限爭論的實質。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341頁。
解釋技術、意境和科學世界觀
哲學究竟是什么?這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
境界說強調哲學不能增加任何具體知識,而只是為人提供一個境界,更高的境界,例如,天人合一就是一種境界。說哲學不增加具體知識當然對,這只是就哲學與具體科學相比較而言。如果就哲學自身說,它也是一種知識,關于宇宙社會人生的知識。知識范圍本來有大有小,不能說哲學就不是知識,只能說它不是實證知識。如果根本不是知識,那哲學就會變?yōu)楹f。
解釋說認為哲學只是對世界、對對象的解釋技術。例如懷特海在《文化科學——人和文明的研究》中說,“一個人的信念總和,我們稱之為哲學。因此哲學是一種復雜的技巧,一種特殊種類的動物——人——借此而使自己適應于他生存于其上的大地和環(huán)列于他周圍的宇宙”,所以“哲學是作為一種解釋的技術,作為一種使世界易于理解并因此而使與人密切相關的世界給人帶來利益的方法”。我們姑且不說哲學不僅解釋世界,更重要的是改造世界,僅就解釋世界而言,就有解釋正確與否的問題。是把世界解釋得符合主體的愿望和目的,還是按照世界本來面目解釋世界,使主體的目的和需求能符合客觀世界呢?這就關系到哲學的本質問題。如果哲學不能正確反映世界,就不可能解釋世界。解釋不單純是技巧問題,首先是科學性問題。
哲學包括解釋,包括境界,但不能歸結為解釋和境界。哲學不具有技藝性、可直接操作性的功能。把哲學公式化為一個解釋程序、步驟、定理,這就不是哲學而是實證科學。哲學中包含境界,哲學體系的性質和水平,就是人的思維達到的境界。不同的哲學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認識和處理不同,這種不同中就包含著不同的世界圖景、人生目的、價值追求、審美情趣,也就是說包含著不同的境界。可要使這種境界不變?yōu)榘V人說夢,不變?yōu)樘摶镁常鸵_踏實地,這個“實地”就是世界自身的客觀性和規(guī)律性。
馬克思主義哲學決不排斥境界和解釋。馬克思主義力求知天、(掌握世界一般規(guī)律)知人(理解社會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和理解人與社會、人與自我的關系),并把全體勞動者的利益擺在首位。這個境界高不高?馬克思主義要求把一般原理作為理論和方法來認識世界和改造世界,這之中就包含對世界的解釋。解釋是馬克思主義作為方法論的應有之義,可是在馬克思主義中解釋與境界都以科學世界觀為前提。否定哲學是世界觀,把解釋或境界作為哲學的本質,永遠超不出唯心主義的眼界。
哲學可以活人也可以殺人
哲學的作用有多大?我說大可以救國救民,小可以救人活命。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救國救民之學。這是一百五十多年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歷史已經證明了的。相反,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可以禍國殃民。中國的“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中的人的損失與物的損失是無可估量的。
對個人而言,哲學是安身立命之學。好可救人,孬可殺人。樂觀主義哲學,可以使人直面人生,面對困難,鼓足勇氣,無所畏懼。“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等,都是這種放眼未來、充滿希望的樂觀情緒。
悲觀主義哲學,使人抑郁厭世,充滿絕望情緒,成就不了事業(yè),健康不了身體,享受不了人生。你看《紅樓夢》里的林黛玉,整天哭哭啼啼,睹明月傷情,見落花流淚,如何能不夭亡。一代國學大師王國維之死也是發(fā)人深省的。王國維1927年6月2日自沉于頤和園,使學術界震驚。王國維之死成為一大疑案,殉情之說很流行,但知情者認為并非如此。王國維之死因素很多,據有的學者說,其中一大原因是他的哲學是悲觀主義哲學。王國維從青年時代起就熟讀康德、叔本華、尼采的著作,他也對人說自己30歲以后總郁郁不樂,人生問題始終浮在心上。看起來王國維之死與他信奉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哲學有關,他在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人生哲學影響下,終于以自沉了結生命。哲學可以活人可以殺人,我們究竟接受哪種哲學應該慎之又慎。
哲學與人生
人生問題歷來是哲學關注的重要問題。中國哲學更是如此。道家要人成為真人,儒家要人成為圣人。儒家經典千言萬語歸總是一句話,為人指出一條通過道德修養(yǎng)達到圣人的路。人人皆可為堯舜,這就是儒家的信條。馮友蘭先生在《中國哲學簡史》中說哲學的功能“不是增加實際的知識,而是提高精神的境界”,還說“成為圣人就是達到人作為人的最高成就。這是哲學的崇高任務”。強調哲學的人生觀職能是對的,很長一段時期我們忽視了這個問題的重要性。當然人生觀只是哲學的重要方面而不是唯一的內容,實際上沒有脫離世界觀、歷史觀的人生觀。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看到,任何對人生問題的根本觀點都是以一定的世界觀、歷史觀為出發(fā)點的。對人生問題的哲學解決非常明顯地表現了一個哲學家的世界觀、歷史觀。因此人生觀的教育不能就人生談人生,這是淺層次的,應該深入到世界觀、歷史觀的領域。
人生觀其實也可說是人死觀。講到人如何生、生的意義,當然離不開死、死的意義。所謂有的死重于泰山,有的死輕于鴻毛,講的就是死的意義問題。這個死的意義就是人生觀的重要內容。可以說,英雄與懦夫、流芳千古與遺臭萬年的分界線往往決定于面對死亡時的態(tài)度。方志敏、董存瑞、黃繼光,英名長存,都是表現在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上。中國古訓臨難毋茍免,講的是氣節(jié),也是對待死亡的哲學。
死有兩種:自然死亡與非自然死亡。而非自然死亡中最壯烈、最感人的是為事業(yè)而獻身,如死在敵人的刑場或戰(zhàn)場。
能正確對待自然死亡的,是哲學家;能正確對待以身就死的,是革命家。哲學家中議論死亡的著作不少,多指第一種死亡。中國《莊子》中很重要的內容就是如何對待死。外國不少著作中也談及死亡。西塞羅說:“一個哲學家的全部生活乃是冥思他的死亡。”蒙田在《人生隨筆》中說:“死亡是我們存在的一部分,其必要性并不亞于生活。”他還認為猝死是最幸福的,因為他沒有死亡的恐懼:“最少經予思的死亡是最安逸和最幸福的死亡。”
我們不僅要以哲學家的通達順從對待第一種死亡,還應該以革命家的氣概順從民心對待第二種死亡。持前一種態(tài)度是智者,持后一種態(tài)度是勇者。
人生觀問題,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問題,離不開正確的世界觀、歷史觀。把人看成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人生如夢,過眼煙云,隨生隨死,那有什么意思呢?只能或遁入空門,或及時行樂。但按照唯物史觀的觀點,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由個人組成的社會的發(fā)展是無限的,世界并不會隨著個人的死亡而消失。個體的生命價值,在于他能以短促的生命,為人類為后代留下一個美好的世界。這就是個人對人類的貢獻。恩格斯說:“人是唯一能夠由于勞動而擺脫純粹的動物狀態(tài)的動物——他的正常狀態(tài)是和他的意識相適應的而且是要由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1]人生的意義存在于人作為社會存在物之中。人只有正確理解世界理解社會,理解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才能對究竟應如何度過有限的一生做出積極的結論。
[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0卷,535~53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