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篇(2)
- 漫步遐思(陳先達哲學隨筆叢書)
- 陳先達
- 4792字
- 2016-06-01 11:45:10
把哲學看成哲學
哲學不是萬能的,它一定有所能有所不能。如果要開刀動手術,當然要找大夫,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哲學而不是醫學。可病人是人,完整的人,不但要知道他生了什么病,還要知道是什么人生了病。枚乘的《七發》就是非常富于哲理性的寓言故事。吳客很高明,他知道得病的是楚國的太子。他說,今夫貴人之子,必宮居而閨處,內有保母,外有傅父,縱耳目之欲,傷血脈之和,所以會得病。而且這種病無藥可醫,只有講哲學,做思想工作才能解決問題。吳客對太子大講哲學,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用要言妙道來說服太子,結果不藥而愈。哲學不是醫學,但醫學不能沒有哲學。其他同理。炒菜要掌握火候,種地要不違農時,做衣服要量體裁衣,這之中都有哲學問題。但哲學只能管它應該管的東西,而不能管它不能管的東西。哲學只能發揮世界觀和方法論的作用,它不可能為我們提供具體知識,但可以指導我們如何獲得知識。哲學用之得當就有大用,用之不當則無用。“哲學無用”論的錯誤正在于它要哲學做它做不到的事,而不讓它做它應該做的事。任何一門學科都不能超越自己的范圍,全能全用包治百病的靈藥從來都是江湖的騙術。
真正的科學家都非常重視哲學的作用。例如,愛因斯坦就看到專業化的局限,強調哲學的作用。他說,由于知識的增長,專業化是不可避免的,醫學也是如此,可是,這里專業化有一個天然的界限,如果人體的某一部分出了毛病,那么只有很好地了解整個復雜機體的人,才能醫好它,在更復雜的情況下,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理解病因。因此,對于醫生來說,普遍的因果關系的知識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如果把哲學理解為在最普遍最廣泛的形式中對知識的追求,那么,哲學就可以被認為是全部科學之母。愛因斯坦從哲學中看到的是整體、是全局。整體觀全局觀正是哲學的重要之處。
哲學思維是人所獨有的,它支配人的行為和思維方法,因此一個人的哲學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主宰這個人的一切。所以了解一個人的哲學,往往可以了解這個人。西方有個哲學家說過一段深刻而風趣的話:“我認為一個人最實際而又最重要的依然是他的宇宙觀。一個女房東在估量一個房客時,知道他的收入固然重要,但重要的還是知道他的哲學。對一個行將與敵人作戰的將軍來說,知道敵人的力量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道敵人的哲學。”這個說法是正確的。知己知彼,就包括了解對方主帥的性格膽略和思維方法。一個人的想法、做法超不出他的眼界,而眼界從根本上說,就是世界觀和方法論。
哲學要永遠注視現實
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所以能夠產生,關鍵是正確處理哲學與現實的相互關系。哲學與現實的脫離,哲學作為純理性的思辨是德國古典哲學的傳統,它始終處于范疇、概念的體系之中,成為一個現實的陰影王國。這種哲學當然不符合力圖改變現狀的無產階級的需要。
當馬克思還是一個青年黑格爾派時,他就在為博士論文準備的筆記中批判了這種傾向。馬克思在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中已經講到了哲學與現實的關系,他說,在古代“哲學已經不再是為了認識而注視著外部世界;它作為一個登上了舞臺的人物,可以說與世界的陰謀發生了瓜葛,從透明的阿門塞斯王國走出來,投入那塵世的茜林絲的懷抱”。馬克思還說:“像普羅米修斯從天上盜來天火之后開始在地上蓋屋安家那樣,哲學把握了整個世界以后就起來反對現象世界。現在黑格爾哲學正是這樣。”[1]
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發揮了這一思想,強調哲學的實踐性。他說:“一個本身自由的理論精神變成實踐的力量,并且作為一種意志走出阿門塞斯的陰影王國,轉而面向那存在于理論精神之外的世俗的現實,——這是一條心理學的規律。”[2]
在講到黑格爾哲學與現實的關系時,馬克思分析了由于青年黑格爾派以黑格爾哲學為旗幟而產生的哲學與現實的矛盾,他說:“當哲學作為意志反對現象世界的時候,體系便被降低為一個抽象的整體,這就是說,它成為世界的一個方面,于是世界的另一個方面就與它相對立。哲學體系同世界的關系就是一種反映的關系。哲學體系為實現自己的愿望所鼓舞,同其余方面就進入了緊張的關系。它的內在的自我滿足及關門主義被打破了。那本來是內在之光的東西,就變成為轉向外部的吞噬性的火焰。”[3]
后來馬克思在《第179號〈科倫日報〉社論》中反駁海爾梅斯對哲學的攻擊時明確指出,哲學必須與自己時代的現實相接觸。馬克思在批評以往哲學的缺點時說:“哲學,尤其是德國的哲學,喜歡幽靜孤寂、閉關自守并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觀”。馬克思還說:“從哲學的整個發展來看,它不是通俗易懂的;它那玄妙的自我深化在門外漢看來正像脫離現實的活動一樣稀奇古怪;它被當做一個魔術師,若有其事地念著咒語,因為誰也不懂得他在念些什么。”[4]
馬克思主義認為,哲學脫離時代,無論它多么玄妙,多么誘人,說得多么天花亂墜都屬于哲學垃圾,或者至多是不結果的花。作為時代精神的精華的哲學,必須與自己的時代相接觸并相互作用。馬克思在發表于《德法年鑒》的文章中關于哲學與人類解放的相互關系,關于哲學是“高盧報曉的雄雞”的論斷,都是對哲學與現實關系的最好論述。
[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135、13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2]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0卷,258頁。
[3] 同上書,258頁。
[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卷,12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哲學方法的特點
哲學方法是一種具有普遍性的方法,這種方法不能直接取自任何一種自然科學。黑格爾非常強調這一點,他曾經說過,哲學方法不可能取自任何一門較低的學科,例如它不可能直接取自數學。這說明哲學的方法作為一種普遍方法,必須以世界發展的普遍規律為依據。哲學的方法當然可以吸取其他學科的成就,但不能搬用,而需經過提煉。
哲學方法的特點是理性的方法,它借助抽象思維能力,憑借一些最普遍的范疇和概念,以便從個別進到一般,從具體上升到抽象。真正分析事物應該依靠理性。盡管我們并不排斥非理性的認識作用,并不排除直覺、頓悟的作用,但哲學方法論的本質是理性的方法,而不能依賴原始的直覺、一時的感受,更不能僅僅跟著感覺走。
飲食男女中的哲學和藝術
飲食男女是人的自然本性,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一種社會現象。至于兩性關系的形式,如婚姻家庭,同樣也不是人的自然本性。因此,飲食男女中存在的哲學和藝術問題,最根本的是社會問題。
有人說馬克思主義是吃飯哲學,另有人一本正經地表示同意,其實是有意貶損。以兩性關系為主線是所有愛情小說的共性,可誰也不能說小說是性的藝術。因為真正的愛情小說的本質不是性而是以兩性為基礎的愛,是以性愛為軸心揭示社會狀況和道德觀念。恩格斯1888年4月寫給女作家瑪·哈克奈斯的信對這個問題作過精辟的論述,他稱她的小說《城市姑娘》“把無產階級姑娘被資產階級男人所勾引這樣一個老而又老的故事作為全書的中心”來揭露資本主義社會。但是,恩格斯也指出哈克奈斯的不足,即沒有通過小說反映工人階級對他們四周的壓迫環境所進行的叛逆的反抗,他們為恢復自己做人的地位所做的極度的努力。恩格斯還以巴爾扎克為例,說明他通過描寫“貴婦人(她們在婚姻上的不忠只不過是維護自己的一種方式,這和她們嫁人的方式是完全相適應的)怎樣讓位給為了金錢或衣著而給自己丈夫戴綠帽子的資產階級婦女”,從而圍繞著這幅中心圖畫,他“匯集了法國社會的全部歷史”[1]。
吃飯當然重要。之所以重要,正如恩格斯說的,“人們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所以,直接的物質的生活資料的生產,從而一個民族或一個時代的一定的經濟發展階段,便構成基礎,人們的國家設施、法的觀點、藝術以至宗教觀念,就是從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因而,也必須由這個基礎來解釋”[2]。任何一個稍通文墨的人用不著大學問都能讀懂這些話。馬克思的理論決不是簡單歸結為吃飯,而是從滿足人們的衣食住行的生產中發現社會運行的規律,即人們在生產中如何形成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如何構成社會的基礎,每一個社會中的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如何發生矛盾,如何導致革命,以及社會形態的更替規律,等等。這一整套規律性的論述豈是吃飯二字所能概括的。吃的重要性可以說古已有之,民以食為天是中國政治家治國的格言,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歷史觀上堅持唯心主義。可見,吃飯與唯物史觀是不能畫等號的。
[1]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682、68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3卷,77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流行哲學與哲學的流行
大凡科學很難成為流行的東西。歷史上從來沒有流行物理學、流行化學、流行生物學或者別的什么流行科學之類的東西。某種迷信,某種時尚,或某種思潮可以成為一時的流行品,但不會持久,大都是過眼煙云。真正在人類歷史上長期起作用的,對社會進步和文化進步具有推動作用的是科學或包含科學內容的東西。哲學就屬于這一類性質的思想理論。
德國古典哲學是德國哲學思想的驕傲,那時大家輩出,群星燦爛,可黑格爾仍然感到哲學受到冷落,很是不滿,他在19世紀初期有過兩次關于哲學的著名講演,一次是1816年10月28日在海德堡大學講授哲學史的開講詞,一次是1818年10月22日在柏林大學講授邏輯的開講詞。在這兩次講演中,黑氏對哲學的重要性做了精彩的論述。
黑格爾在海德堡大學講授哲學史的開講詞中,批評當時德國思想界對哲學不重視,他說:“因為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現實,所以它不能轉向內心,回到自身。”黑格爾對德國哲學復興寄予很大的期望,認為“把哲學從它所陷入的孤寂境地救出來——去從事這樣的工作,我們可以認為是接受我們時代的較深精神的號召”。黑格爾還把希望寄托在青年一代身上,他說:“我們老一輩的人是從時代的暴風中成長的,我們應該贊羨諸君的幸福,因為你們的青春正是落在這樣一些日子里,你們可以不受擾亂地從事于真理和科學的探討。”兩年后在柏林大學講授邏輯的開講詞中,黑格爾再次重復他在海德堡大學講的思想,但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這就是在大學里加強哲學教育的問題,他說:“我們這個大學是大學的中心,對于一切精神教育,一切科學和真理的中心,哲學,必須尊重其地位,優先培育。”
“古來圣賢多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李白說的當然是牢騷話,可也是實話。古今中外歷史上的大哲學家,生前落拓貧困、寂寂無聞者并不罕見,可他們對民族精神,對人類文化的貢獻是無與倫比的,用“潤物細無聲”來形容是貼切的。歷史上的哲學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實踐性和群眾性,主要局限在少數知識分子圈子里,又過于艱深晦澀,難以推廣。
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情況根本不同,我們把這種不同稱之為哲學上的革命。馬克思主義哲學最大的特點是從理論走向實踐,從知識分子走向群眾,從書本走向生活。馬克思主義并不輕視理論、輕視知識分子、輕視書本,而是把它們同實踐、同群眾、同生活結合起來,從而突破了歷來的哲學的局限性。馬克思主義哲學不是流行哲學,但它必須面對實踐,掌握群眾,它掌握的群眾越多越能發揮它的作用。因此,廣泛宣傳馬克思主義哲學,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從課堂上解放出來,變為群眾手里銳利的武器,是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馬克思主義哲學具有極大的現實性,它的立足點是現實,是正在從事的改造現實的運動。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質不是文化遺產,而是現實的政治和思想運動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就這點而言,馬克思主義哲學應該永遠是當代的。
哲學既要可愛又要可信
王國維先生關于哲學說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話:“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他所說的可愛不可信的哲學是指叔本華、尼采等的非理性主義的人本主義哲學,而可信不可愛的大概是指孔德、穆勒等的實證主義的唯科學論。王國維先生的分類和評價當然可討論,但他說的可愛與可信分家之事在哲學上是屢見不鮮的,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的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