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念發生變化的錢玄同放棄了保存國粹的主張。他在1916年9月29日的日記中寫道:“唔幼漁,吾告以經典之精義全不系乎文字。縱令今日中國之書焚毀凈盡,但有精譯本之西文五經,則經典即可謂之不亡,況篆書變楷書乎?”這一段對話,反映了錢玄同文字觀念上的變化,這也是他主張廢漢文的先聲。1916年以后,錢玄同主張改穿西裝。在紀年改革問題上,錢玄同也有了新思考,他在1916年10月3日日記中寫道:“癸卯年《新民叢報》有尚同子論紀年,其說以紀年與代數紀數無異,但取通用者可矣。故主張用景紀,深以孔子紀年為不然,謂景紀雖出宗教,然今日已成習慣,已忘其為宗教矣。其說吾甚謂然。夫景教之七曜日及格氏之陽歷與景紀紀年有關系,吾國今日亦既承用之,何必于紀年而不用乎?若謂究是出于宗教,吾國非耶教國,與國情不合,則試問今之學校日曜日皆休業矣,曾因是而有景教臭味乎?”而在同年初錢玄同還主張用共和或孔子紀年。[117]關于倫理道德,錢玄同主張毀家。他在1916年10月4日日記中寫道:“林攻瀆將其倫理學講義見贈。其說以倫不止五,固亦有見。惟其輕視君臣而重視家族,則與愚相左。吾謂茍不毀家,人世快樂必不能遂,若謂毀家之后,即視父母兄弟如路人,則尤為謬見,破壞家族正是兼愛之故,方欲不獨親其親子其子,烏得是謬說耶?”
到1916年夏秋,錢玄同已經完全放棄了保存國粹的主張。當他看到胡適倡導文學革命之后,立即投書《新青年》,以一古文大家而支持文學革命,由一個革命派中的保存國粹主義者,一變而成為新文化陣營中反傳統沖鋒陷陣的勇士。
第三節 從“頗宗今文”到“專宗今文”
一
經學,作為傳統文化的主體,歷來受到封建時代的政治家和學者的重視。對晚清革命黨人中的國粹派而言,經是其復古的重要思想資源。與國粹派的領袖章太炎、劉師培等尊信古文經不同,錢玄同選擇了今文經學。
今文經學的復興是近代經學發展史中的一個突出特點。自漢以后就一直默默無聞若潛流于地下的今文經學,在考據學如日中天的乾嘉時代,異軍突起。今文經學的復興一方面有其學術原因,是清代學術復古的必然產物;一方面也有其社會原因,是清代中葉后社會矛盾激化的反映。因為,原有的考據之學已不能適應社會的需要,時代需要新的理論來解釋各種社會問題。這樣,一向被認為具有“非常異議可怪之論”的今文經學,走進思想家的視野。莊存與、劉逢祿首先挖掘,龔自珍、魏源發揚光大,到康有為今文經學則改變性質,成為改良變法的理論工具。康有為發揮公羊三世說之義,融入進化論學說,托古改制,將劉歆以來之古文經典斥為偽經,把自劉逢祿開始的懷疑思想發展到極端,在思想界掀起一場颶風。戊戌變法時期,即使是古文經學大師的章太炎和劉師培亦不反對今文經學。[118]戊戌變法失敗后,今文經學在政治領域的影響隨之減弱,但隨著民主革命的興起,康有為的改良學說成為革命派的批判對象,以章太炎為首的革命派大倡古文經學。今古之爭又成為革命與改良之爭在經學領域的延伸。錢玄同的經學思想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形成和展開的。
錢玄同自幼讀經,喜歡公羊,閱讀過莊存與、孔廣森、劉逢祿等今文學家的著作,深信“公羊最得經意,左傳必有偽竄”。[119],對康梁說公羊亦曾“大好之”。到日本后,錢玄同一度“醉心革命”,對革命歡呼雀躍,對無政府主義極端信仰。1908年以后,革命陷入低潮,無政府主義宣傳亦呈低迷,錢玄同思想重點發生變化,他開始以保存國粹為職志,提出師古、存古、復古的思想,而作為中國文化源頭的經成為錢玄同師古復古的重要思想來源,“古圣立言垂教之旨,悉存于經”。[120],但經過于簡古,錢玄同認為需要有乾嘉學派的精神來考訂經訓,以今文學派的精神來探求經義,以顏李學派的毅力實行,如此,“圣學昌明不難復睹矣”。[121]可以說,錢玄同選擇今文經學是因他認為今文學派的解經比古文學派更符合經的原旨。
清代今文經學的發展,前后有許多變化。前期今文經學崛起于莊存與,成立于劉逢祿,下終于戴望。后期今文經學,開始于龔自珍,發展于康有為,下迄于崔適。前期以分經研究為特征,對于古文經典加以個別的打擊,對于今文經典予以個別的發揮。后期以綜合研究,發揮微言大義為特征,對于古文學派的學統加以整個的攻擊。前期的崛起原因主要是學術的,后期的發展更主要是社會的刺激。從意識形態來看,清代今文經學家多主張一種變的哲學,但其變的基本方向卻不同。總體看來,從莊存與到龔自珍,其變的方向基本上是回向古代,活動在傳統的典范之下,如龔自珍所云“藥方只販古時丹”。從魏源到康有為,他們更傾向于向西方學習。錢玄同在清末登上歷史舞臺,正值民主革命的時代,革命派已開始創建自己的政治哲學,托古改制已成為落后于時代的政治理論。錢玄同在政治層面上已經接受了民主革命的觀念,因此他不贊成康有為托古改制的改良思想,在這個問題上,他盡管不贊成古文家的解經,卻贊同古文家劉師培對康有為“不外欲以孔子所改之制附會新法,實則孔子自孔子,新法自新法”的批評[122],但在文化層面,錢玄同對歐化“訑訑然拒之”,主張“師古”、“存古”、“復古”,注重從傳統中為革命成功后的中國人尋找行為方式和規范。前文談到,錢玄同的文化變革是一種回歸古昔的變革,因此,在經學問題上,他更傾向于莊、劉為代表的前期今文經學,而反對康有為代表的以新知附舊學,不遵師法的后期今文經學。他對清代的今文經學評價道:
思國朝今文家,蓋可分為三派。初莊存與、劉逢祿、凌曙、陳立、宋翔鳳、戴子高輩皆恪守董、何家法,不雜其他夸詞。廖平、康有為輩乃欲合以西人之言,強相比附,不辨家法,不遵師說,惟以一字一句之可附于西學者是尚,至謂六經非因古史成文而參以筆削,堯舜禹湯無其人,為孔子之所臆造。此其立說之無據,無怪乎治古文者之欲屏斥之。平心論之,此派即謂今文者亦應排斥耳。錢塘夏曾佑則以緯解經,經緯并視,此復與莊劉輩有異,然實為今文學最要之務。蓋緯書雖多漢人緣飾之語(如為漢制法等),然尼父微言大義,悉在于是。吾謂欲治今文宜參取莊、夏二家之法,庶幾素王制作之精義可得,至其雜入鬼怪妖罔之談,如孔子感黑龍而生等語,此實古代帝王必應緣飾之事,明知其偽,然非如此,固無由解古史也。夏氏“感生、受命、封禪”三事必有孔子為素王,禮亦宜然。此說最精。《春秋》為漢制法,固漢人緣飾之詞,然“絀周王魯”之說,實素王為后王制法,初不容疑。必云孔子定六經,與中壘校書無殊,此說吾亦未之能信。[123]
因此,錢玄同贊揚清代莊、劉、戴的今文經學,“莊、劉之學詮明圣意,顏李之學實明圣事,蓋此皆孔學之真傳也”。戴望“通知西漢家法,知素王改閏受命之說,欲明孔教微言大義以致用”,是“國朝三百年來獨見圣學之全者”。[124]其后,錢玄同還稱贊戴望之《論語注》,“多從五經今文說詮明《論語》微言”,“為東漢以來所未有”。[125]
對孔子及其與儒家經典的關系及儒家經典內容的認識不同,是今、古文爭論的焦點。如周予同先生所指出,“今文學以孔子為政治家,以六經為孔子致治之說,所以偏重于‘微言大義’,其特色為功利的,而其流弊為狂妄。古文學以孔子為史學家,以六經為孔子整理古代史料之書,所以偏重于‘名物訓詁’其特色為考證的,而其流弊為繁瑣”。[126]錢玄同認為今文經學的解經符合“古圣”的原旨,他在今古文的爭論中,傾向今文經學,認為儒家經典中含有微言大義,孔子作《春秋》,為后世制法。錢玄同在1910年1月讀了今文經學家皮錫瑞的《經學歷史》,贊同皮錫瑞“《春秋》是經,左氏是史,經垂教立法,有一字褒貶之文,史據事直書,無特立褒貶之義,體例判然不合”的說法,認為“其說最確”。[127]錢玄同贊成孟子以孔子作《春秋》,比之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驅猛獸,及“其義竊取”之言,他說:“后世之崇古文而詆今文者,蓋亦觀孟子之書乎?西漢今文家之不足信,孟子之言亦不足信乎?孟子受業于子思之門人,實為圣人之嫡傳,其說如是,殆不可易。”[128]當他讀到俞樾在《群經評議》中將孟子“其義則丘竊取之矣”之“取”訓為“為”時,他贊揚道:“可為一字千金”,“蓋孔子作《春秋》,孟子言之最明,后世傳之者止有公羊子。近世有鯫生謂孔子不改制,而孟子此文之‘取’字即今文家亦不得其解。故訓不明,遂啟偽學之侵入。謂即據孟子,亦言取而不言作矣。俞氏曾聞宋于庭之緒論,通公羊家法,固能解此也”。[129]錢玄同認為,“六藝本先王政典,孔子因之刪訂筆削,作為一家書……蓋六經為孔子所作,堯、舜、禹、湯皆亡是公、烏有先生之說本康氏謬談。要之謂經應宗今文,唯當恪守西漢先師成法,近則二莊、宋、劉、戴(望)、陳(立)諸子耳,古文無師說,劉歆一家不足據也,然康氏之說亦未足據也”。[130]“解經必宗西漢師說,經緯并視。”[131]
與贊成今文經學相反,錢玄同反對古文經學。他在1908年看到其師章太炎所作的《春秋左傳讀敘錄》稿專對劉逢祿書攻擊,心竊懷疑,再取劉書細讀,終于沒有贊成章太炎的觀點。[132]他在日記中寫道:“余雖受業章先生,觀以辟今文之說,亦頗不謂然。《周官》真偽,非吾淺見所能窺,若左氏實不傳《春秋》者,蓋彼記載全是史書,偶涉釋經,大抵陳義甚淺。俞氏謂其竊聞緒論而然,信也。故考春秋時之古史,可以《左傳》為準,至于解釋經典,蓋非《公》、《穀》不能知也,昔人謂左氏之事詳,《公羊》之義長、《春秋》重義不重事。其說信。”[133]錢玄同不贊成其師章太炎將《春秋》視為歷史的說法。章太炎引莊子之“《春秋》經世,先王之志。經世者,紀年也。先王之志者,本以紀往事,非為后代制法也,道家者流,出于史官,莊子之說,高于儒家孟子遠矣”。對此,錢玄同反駁道:“此說實未可從。要之,史家之《春秋》即如《公羊傳》所引,‘不修《春秋》’是也。此固所以紀往事者。若孔門之《春秋》,則固孟子所謂‘天子之事’,史公所謂‘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辭者’,一是史,一是經,原不可合為一也。莊子所言,蓋古六經,而非孔子之六經也。”[134]他對劉師培將六經視為教科書的說法也表示不滿,“劉申叔更以為六經為孔子教科書講義,此以今日之制臆測古初,可笑已極。若果為教科書,則孟子何以言《春秋》天子之事,且有‘知我’、‘罪我’之說乎。若使今之編教科書者作是語,豈不可笑”。[135]
二
1911年2月錢玄同謁崔適問學。崔適(1852-1924年),浙江吳興人,字懷瑾,一字觶甫。初受學于俞樾,治校勘訓詁之學,后受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的影響,專治今文經學,成為近代今文經學的代表之一。著有《史記探源》、《春秋復始》等書。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出版一年,即遭清廷之忌而被毀版,傳者頗稀。崔適之書皆引申康有為之說,可謂今文派之后勁。同月25日,崔適致函錢玄同說:“《新學偽經考》字字精確,自漢以來未有能及之者。”“知漢古文亦偽,自康君始,下走之于康,略如攻東晉《古文尚書》者惠定宇于閻百詩之比。”3月,又致函錢玄同:“康君《偽經考》作于二十年前,專論經學之真偽。弟向服膺紀(昀)、阮(元)、段(玉裁)、俞(樾)諸公書,根據確鑿,過于國初(指清初)諸儒,然管見所及,亦有可駁者,康書則無之,故以為古今無比。若無此書,則弟亦兼宗今古文,至今尚在夢中也。”錢玄同“謁崔君請業,始借讀《新學偽經考》,細細籀繹,覺得崔君對于康氏之推崇實不為過。玄同自此也篤信‘古文經為劉歆所偽造’之說,認為康、崔兩君推翻偽古的著作在考據學上的價值,較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猶遠過之”。[136]自此到1913年,錢玄同時向崔適質疑請益,1914年2月以札問安,遂自稱弟子。錢玄同崇信今文經學的思想又向前發展。他在1921年3月23日寫給顧頡剛的信中描述這一思想發展過程:“我對于經,從一九零九至一九一七,頗宗今文家言,我專宗今文,是從看了《新學偽經考》和《史記探源》而起。這兩部書,我都是在一九一一才看到的。一九零九細繹劉申受與龔定庵二人之書,始‘背師’(章太炎師專宗古文,痛詆今文),但那時惟對于《春秋》一經排斥左氏而已,此外如《書》之馬,《詩》之毛,雖皆古文,卻不在排斥之列,而魯恭王得壁經一事,并不疑其子虛烏有,故那時雖宗今文,尚未絕對排斥古文。自一九一一讀了康崔二氏之書,乃始專宗今文。”[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