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12月,錢玄同隨兄錢恂到達日本。翌年,進入早稻田大學師范科學習。1910年春回國在浙江省從事教育工作。1913年,又隨兄北上,先后任北京高等師范附屬中學國文教員,北京高等師范教授,北京大學教授。辛亥革命前夕,錢玄同的政治思想在反滿民族革命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接受民主革命學說,并接受無政府主義思想。在文化上,錢玄同主張保存國粹,提出頗有特色的復古主張。辛亥革命后,錢玄同的保存國粹思想繼續發展。從思想發展過程來看,1907年到1908年,錢玄同的思想側重于無政府主義,1908年到1916年,則注重保存國粹。在國粹派中,錢玄同信仰今文經學。本章主要從無政府主義、保存國粹、經學思想三方面對這一時期錢玄同的思想進行討論。
第一節 無政府主義的信徒
一
1905年底,錢玄同東渡日本。1906年秋,錢玄同在短期回國后再次東渡。此時正值同盟會成立后,革命派領導的反清武裝斗爭進入高潮之際。錢玄同擁護革命,并于1907年加入同盟會。從思想上看,這一時期,對錢玄同影響最大是革命黨人中流行的無政府主義。
20世紀初,日本社會黨分裂為軟硬兩派,軟派以片山潛、田添鐵二為代表,主張通過議會道路來實現革命。硬派以幸德秋水、堺利彥、山川均、大杉榮為代表,完全否認議會斗爭,主張直接行動,宣傳無政府主義。革命黨人中的張繼、章太炎等受日本社會黨中硬派影響,開始接受無政府主義。1907年6月10日,宣傳無政府主義的《天義》創刊。1907年8月31日,中國近代第一個無政府主義團體社會主義講習會成立。錢玄同于7月11日購得《天義》第1期,讀后,覺其思想“精美絕倫”。[1]9月8日,又得到何震所贈第5期。錢玄同看到《天義》把明代思想家李卓吾的思想說成是中國的無政府主義,是中國的巴枯寧,感慨道:“吾國竟有若是通人乎?”。[2]1907年9月15日,錢玄同開始參加社會主義講習會的活動。據《錢玄同日記》記載(這一時期,錢玄同日記并不完全,有長時間不記的情況),當年10月6日,翌年1月12日,1月26日,2月16日,2月23日,3月8日,3月22日的講習會活動,錢玄同都參加了。
在社會主義講習會中,錢玄同接觸到了當時無政府主義的許多理論和實踐問題。在錢玄同日記中,多有這方面的記載。如錢玄同第一次參加講習會后在日記中記道:會議“首由劉光漢演說中國民生問題,述農民之失業及前途之隱憂。次請堺利彥演說,張繼翻譯,略言社會自有政府富豪而后貴賤日分,貧富日區,今欲平此階級,宜實行無政府主義至共產主義云。后劉申叔又痛陳立憲之害,言歐、米物質上較我為文明,而政體一切尚以更比我野蠻者,末乃歸重無政府”。[3]1908年1月12日日記記載了當日的講演內容:“日人山川均演說代議政體ト革命,言代議政治之最不堪。”[4]2月23日日記記道,會議“前由申叔述現今上海社會皆以立憲為藪,因前頑固者,今見立憲之手段溫和而趨之,前革命者,今以立憲名目之好聽,囗囗(原稿空缺——引者注)之容易,亦退而就之。功利主義之《天演論》幾為家弦戶頌之教科書。凡編教科書者皆以富強功利等說為主干,故吾儕宜亟以無政府主義之書藥其毒云”。“次由汪公權講非軍備主義。”3月8日日記記載了聽劉申叔述“無中心互助之學說”,汪公權“演述杜爾斯德《致中國人書》,書甚長,大致言支那人不可棄其農業立國之美德而學歐人之立憲、警察、陸軍諸邪說”。3月22日日記,錢玄同記錄了當天會議,“宮崎民臧到會演說農業與平民的關系。宮崎氏在日本創土地復權同志會,彼系主張共產主義者,后又演述運動農民之方法。申叔演述法律之害人。太炎言人之惡起于有知識,誠欲盡善,非使人野蠻不辦”。[5]
此外,錢玄同在講習會上還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學說,如2月23日,“印度人講Marx、布魯東、某氏三人學說”。[6]3月8日會議,末有某君演述《共產黨宣言》。[7]
積極參加社會主義講習會的活動,本身就反映出錢玄同的政治傾向,并且,錢玄同明確贊成無政府主義的主張,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寫道:“世界大勢所趨,已至無政府。”[8]他在與人辯論時說:“本國政府與外國政府其欺平民同,故即有國而富強,而平民終陷苦境,吾儕今日當為多數平民之革命,不宜為少數人之革命。”[9]
錢玄同對在巴黎的中國無政府主義者主辦的《新世紀》也極為關注。1907年錢玄同閱讀了《新世紀》三、四兩號,認為其主張“打破階級社會,破壞一切,固亦大有識見”。[10]10月3日,錢玄同又閱讀了《新世紀》五至八號,“覺其所言破壞一切,頗具卓識”,“于現今黑暗世界中不得謂非一線之光明也”。[11]錢玄同的這一段思想歷程,如他后來所回憶:“7年秋-8年春,張溥泉、劉申叔在東京講演Anarchismo(無政府主義——引者注),而吳稚暉、李石曾諸君在Parizo(巴黎——引者注),作La Novaj Tempoj(新世紀——引者注)亦提倡此主義,余為所感動,頗信仰此主義。8年春夏之交,溥泉往Parizo,申叔歸國,降于端方。其時東京留學生之在同盟會者大都詆毀Anarchismo,咸以申叔為口實,余亦漸漸不談(惟心中實未嘗以為非)。”[12]
無政府主義產生于19世紀上半葉的歐洲,它反映了處于不斷破產中的小生產者對于迅速膨脹的資本主義的絕望和不滿。近代中國是一個小生產者眾多的國家,小生產者內處于專制政府的統治之下,外受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壓迫,日趨破產,成為接受無政府主義的沃壤。另外,19世紀末20世紀初,伴隨著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的過渡,資本主義本身的弊端盡顯,矛盾激化,使得正在向西方尋求真理的中國知識分子認識到資本主義對中國來說并非是一條完美的出路。這一點,在海外的知識分子感受十分強烈。因此,無政府主義又被作為一種克服資本主義弊端的學說而被大量的介紹,社會主義講習會的許多講演都涉及對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制度的批判就說明了這一問題。錢玄同對日本社會的不平等就極為不滿,認為日本的盜賊眾多,是社會不平等所造成,“此等事非盜賊之咎也,實由于社會無良教育,而重之社會不平等,金錢為資本家掠奪”。[13]錢玄同的“世界大勢所趨,已至無政府”的判斷,以及“本國政府與外國政府其欺平民同,故既有國而富強,而平民終陷苦境,吾儕今日當為多數平民之革命,不宜為少數人之革命”的主張皆是在這一歷史大背景下所產生。同時,晚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也激起廣大知識分子對政府的失望。錢玄同對于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和帝國主義侵略極端憤慨,1907年9月5日,他在聽友人說留美學生電致會館,“言日法、日露、英露諸條約成后,今將實行保護支那”的瓜分中國消息后。錢玄同在日記中寫道:“吾儕之國,自此亡定矣。雖然,吾謂自此以后,宜交結各國無政府黨,專以破壞政府為事。”[14]
錢玄同接受無政府主義與其師友的影響也有很大的關系。如他的友人劉師培是中國最早的無政府主義領袖,他的親屬張菊圃是《新世紀》的撰稿人。他的老師章太炎,也有無政府主義思想。另外,據錢玄同回憶,魯迅和周作人的思想對錢玄同打破對國家的迷信和狹隘的愛國心,接受無政府主義也有影響。[15]
二
任何一種思想的被接受都非原封不動地搬用,都要受到接受者主觀因素和當時所處環境的制約。在接受和宣傳無政府主義的過程中,《天義》與《新世紀》各具特色。比較而言,錢玄同更傾向于《天義》一派。錢玄同贊成《新世紀》的無政府主義觀點,但不同意《新世紀》對中國文化的批判。他在第一次閱讀到《新世紀》三、四兩號時,肯定其主張“大有識見”的同時,也對其大加批評,“作者于中文太淺,歷史不知,每有不軌于理之言”。[16]后來他一再表達這一思想。他在閱讀了《新世紀》五至八號后,在日記中又寫道:“所言破壞一切,頗具卓識,惟終以學識太淺,而東方之學猶未所悉,故總有不衷于事實之處,較之《天義》瞠乎其后矣(此由《天義報》中之Liu kuang han君諸人中國學問深邃之故)。”[17]對于吳稚暉和劉師培,錢玄同揚劉而貶吳,劉師培“不廢舊學,賢于吳朓諸人究遠矣!”。[18]如眾所知,《新世紀》與《天義報》的重大區別之一就是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與《天義》注重中國歷史、文化不同,《新世紀》更注意從歷史進化的角度看待中國的過去,他們引進西方近代觀念,批評傳統倫理觀念和國粹主義,倡言“三綱革命”、“祖宗革命”、“男女革命”,“對于舊的一切絕對排斥,主張將歐化‘全盤承受’”。[19]在文字問題上,《新世紀》主張廢漢語,采用世界語。在1908年《新世紀》第40號發表了署名為前行的《編造中國新語凡例》一文,吳稚暉加附按語表示支持。由此,在《新世紀》上開始了一場廢漢語采用世界語的討論。前行認為:“中國現有文字不適于用,遲早必廢,稍有翻譯閱歷者,無不能言之矣。即廢現有文字,則必用最佳最易之萬國新語,亦有識者所具有同情矣。”但作者又恐“持論太高”,“去實行猶遠”,為了“因時合勢,期于可行”,主張先“編造中國新語,使能逐字譯萬國新語”。吳稚暉贊成前行的主張,對其具體主張有所修正。[20]前行接著投稿《新世紀》,認為改革中國文字有三種辦法:(一)采用一種歐洲語言;(二)用羅馬字母反切中國語音;(三)用萬國新語。他收回原來意見,主張采用第三種辦法,“然則與其采用羅馬字母,因陋就簡,枝節更張,仍無裨于畫一聲音之一大煩難”。接著,在《新世紀》第44號上,又發表了一組討論世界語的文章,并對漢字進行了激烈的批判。吳稚暉認為中國文字不能表達西方文明事物,“今日西洋尤較文明之事理,即西洋人自取其本國之文字為代表,尚再三斟酌而后定,通行甚久而后信。若欲強以中國文字相譯,無人不以為絕難。若欲以中國文字治世界較文明之事理,可以用絕對之斷語否定之”。另有一新語會的會員也主張直接學萬國新語,還有一位篤信子的意見更為偏激,認為“中國文字為野蠻,歐洲文字較良,歐洲新語淘汰歐洲文字之未盡善者而去之,則為尤較良。棄吾中國野蠻之文字,改習萬國新語之較改良文字,直如脫敗絮而衣輕裘”。[21]錢玄同當時持保存國粹主義,對于文字和讀音,他主張“字音應該照顧亭林的主張,依三代古音去讀,字體應該照江艮庭的主張,依古籀篆去寫,在普通應用上,則廢除楷書,采用草體,以期便于書寫”。[22]因此,錢玄同讀到《新世紀》第40號后,認為“萬國新語代漢語”的主張是“想入非非”,對于“有創中國新語者,其編造之字身,句身,以知字能識萬國新語為目的”的想法,認為是“可笑之事,太炎謂其發瘋,誠然”。[23]《新世紀》批判封建綱常、反對思想專制,具有思想解放的特色,但有全盤否定中國文化的傾向。錢玄同從保存國粹出發,堅決反對其文化主張,“其時保存國粹之心理頗熾,而《新世紀》則輸入歐化,坐是又不以其報為然”。[24]不過,錢玄同也并非一點也沒有受到《新世紀》觀點的影響,他在1908年2月28日在早稻田大學倫理學考試的答卷上寫道:“自我者,對人而生,自有此心而后乃有自私自利心,而帝國主義乃興。對于身體之義務無他,即求學以改良社會,使人道進化,非為祖國、功名利祿、一己之私等。今之倫理學皆偏重個人(自私自利)、國家(強權功利)倫理,此極不然(反于進化)。二十世紀之時代,宜求社會的平民教育,如孔孟之徒應排斥務盡,以絕忠君愛國之念。”錢玄同承認,“所言皆拾《新世紀》之余唾”。[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