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年(1)
- 錢玄同思想研究
- 劉貴福
- 4859字
- 2016-05-17 17:57:34
第一節 早年教育
錢玄同初名師黃,字德潛[1],祖籍浙江吳興(清代湖州府歸安縣),1887年9月12日(清光緒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生于蘇州一個仕宦家庭。錢玄同的祖上居住在湖州城外的鮑山,以漁田耕稼為業,至其先祖時才進入士的階層,至郡城居住。[2]錢玄同的父親錢振常,字竾仙,1825年(清道光五年)生,同治丁卯科舉人,1871年(同治十年)中進士。曾任禮部主事,晚年任紹興、常州、蘇州等地書院山長。錢振常和其兄錢振倫都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研究有素的學者。[3]
錢玄同自幼接受了系統的經學教育。他的第一任教師是他的父親。1890年,錢玄同3周歲時,父親就取《爾雅·釋詁》諸文,書簽粘壁,指使識字。同年臘月,錢玄同入學,“從塾師讀經,老父因其兄不第,故屬望殷,督責嚴”。[4]4歲,錢玄同開始讀《爾雅》、《毛詩》。5歲,《毛詩》讀畢。6歲,學《周易》。7歲,讀《尚書》、《禮記》鄭注。10歲,讀《左傳》。幼時的教育給錢玄同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后來回憶父親教授他張稷若的《儀禮句讀》時以張惠言《儀禮圖》相示的情景,“日若歷歷演古人禮儀于目前,當時固踴躍歡喜,等于臥游也”。[5]
清代經學,經師說經不取宋儒義理,主張追溯漢儒古訓,以彰明孔孟學說,故稱漢學。漢學批判明代心學末流清談、空疏、不重實際,主張實事求是、無征不信、經世致用,乾嘉時達到鼎盛。但因政治等原因,乾嘉漢學逐漸脫離經世致用精神而演變為純粹的考據之學。漢學的治學原則,是說經必先考字義再通文理,由聲音、文字以求訓詁,由訓詁以求義理,一反宋學家所為,把精通文字音韻看做治學通經的首要條件。因此,清代文字音韻學最為發達。錢振常就“湛深經學,精于考據。治小學,能究文字之變遷”,[6]“極不喜宋人說經之書”。[7]在錢玄同幼時,錢振常“每到晚間,常以《文字蒙求》,及時命檢許書某部某字之字教之”。[8]錢玄同8歲時,就識說文部首。1900年,錢玄同了讀段玉裁、王筠、嚴可均諸人關于《說文》的書籍,“粗諳六書大義及篆隸變遷”。[9]錢振常注意字體,“于俗體之書深惡之”,他督令錢玄同寫字“不準做破體、俗書及無根之古字”。[10]錢振常的文字觀念對錢玄同影響極大,辛亥革命時期,錢玄同主張文字復古,就有他父親的影響在其中。他在自編年譜中寫道:“自去夏以來,盛倡隸古之說,自問此說蓋確有所見,決非妄言,欲加人一等。然不肖所以能致此者,猶是幼承庭訓,講究字體之心耳。”[11]
1898年,錢振常病故。錢振常晚年喜復古制,錢玄同回憶說:“先子晚年喜復古制,每當春秋祭先及祭神之時,自制俎豆籩篚等以祭。”[12]錢振常逝世前,錢玄同“見先子日出數紙,皆言后事,衰麻之制、棺衾之飾,蓋先子目睹吳下風俗之不古,縱不能即復古禮制度,而終不可徇俗,故自定身后之事”。[13]錢玄同在辛亥革命時期,主張禮制復古,最初的影響就來自他的父親。
父親逝世后,錢玄同繼續延師學習,讀《公羊》、《穀梁》。《公羊》強烈地吸引了錢玄同。錢玄同說:“讀《公羊》,便覺其陳義可愛,當時固不知今文古文之別,然終覺夫子大圣,非常異議可怪之論必不能免,決非如左氏之陳陳相因者比也。《穀梁》覺其稍遜《公羊》,終勝左氏。”[14]從“夫子大圣”的認識出發,錢玄同開始接觸清代復興的今文經學。他后來回憶這一思想歷程時說:“記得一九〇一年,我那年十五歲,《春秋三傳》都早已讀過了,覺得同是一條經文而《三傳》的記事和說義可以絕不相同,乃至完全相反,實在有些古怪,因此常常翻《皇朝五經匯解》中關于《春秋》的一部分,要看清代學者對于《三傳》的考證和批評。在此書中見到引劉氏的《左氏春秋考證》,于是向《皇清經解》中找到原書來讀,看他所考證的非常精當,從此我就不信任《左傳》了。”[15]劉氏,指劉逢祿,清代今文經學派的奠基人,《左氏春秋考證》是他的名著。劉逢祿復活董仲舒、何休的《春秋》公羊學,并攻擊乾嘉考據學所推崇的兩漢古文經學,尤其是劉歆所表彰的《左傳》,認為劉歆謀奪今文經學的正統地位,采用偽造書法、凡例之類的手段,篡改《左氏春秋》,把這部與《春秋》沒有關系的史書,附會成解說孔子經書的“傳”。錢玄同接受了劉逢祿的觀點,進而又讀了清代今文學家莊存與、孔廣森的著作,他認為“《公羊》最得經意,《左傳》必有偽篡”。從此,錢玄同開始接受今文經學思想,“愿為賣餅家,不做太官廚”。[16]
錢玄同對于公羊學,由愛好而發展到理性的接受,反映了清代經學思潮變化對他的影響。自漢武帝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政策后,儒家學說得到統治階級的提倡,成為官方的意識形態。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編輯的書籍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成為法定的經典。“今文”、“古文”皆是儒家經典的不同統緒,其最初的差別僅僅是經的文字、來源和篇數的不同,后來因學術和政治的原因,今古之爭逐漸涉及經書的解釋、對經書中核心人物孔子的解釋以至于治經的宗旨等問題,并形成今文和古文學派。今古文之爭,從西漢末年到東漢末年幾達二百多年。到東漢末年時,因古文家鄭玄遍注群經,混合家法,更因漢末、西晉社會擾亂,今古之爭漸趨平息。今文家解經之作亦多亡佚,唯有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詁》保存下來。清代,漢學復興,先是古文興盛,后是今文復興。今文學的復興首先體現在經學家對《公羊》中的微言大義的發掘。莊存與著《春秋正辭》,刊落訓詁名物之末,專求微言大義,與戴震、段玉裁一派所取途徑不同。其后,劉逢祿著《春秋公羊經傳何氏釋例》,凡何休所謂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如“張三世”、“通三統”、“絀周王魯”、“受命改制”這些反映《春秋》微言大義的思想逐次得到闡發。此后,經龔自珍、魏源到康有為著《新學偽經考》,今文經學影響越來越大。錢玄同由偏愛進而研讀,就是這一學術思潮變化對他影響的反映。
接受傳統教育的錢玄同,10歲左右政治意識開始萌發。他后來回憶說:“我在10歲左右(一八九六),就知道寫滿清皇帝的名字應該改變原字底字形,什么‘玄’字要缺末點,‘寜’字要借用‘甯’,‘颙’字要割去頁字底兩只腳,‘琰’字要改第二個火字作“又”,這些鬼玩意兒是記得很熟的。還有什么‘國朝’、‘睿裁’、‘圣斷’、芝殿’、‘瑤階’等這些瘟臭字樣,某也單抬,某也雙抬,某也三抬,這些屁款式,我那時雖還沒有資格做有這樣字樣的文章,但確認為這些是我們‘讀圣賢書’的人應該知道的,所以也很留意。我還記得十二歲那年(一八九八),在教師底書桌上看見一部日本人作的書(好像是《萬國史記》),有清世宗福臨、清高宗弘歷這些字樣,又不抬頭寫,那時看了,真覺得難過。”[17]錢玄同的少年時代,正是中國社會激烈變革時期,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相繼發生,辛亥革命也進入準備時期,但錢玄同因“家嚴教德極嚴,不許出外與市井群兒嬉……家君以蘇俗多無賴,市井乃學壞之地,故禁不使出門,自幼至先君見背之年總是這樣”。[18]錢玄同長期閉門讀書,與世隔絕,“不知新思潮為何物”,“國家事直若罔聞,毫無影響”。[19]錢玄同的父親錢振常反對康有為,[20]對錢玄同的思想也有影響。所以,錢玄同不了解時代趨勢,“曾經罵過康梁變法,曾經罵過章鄒革命,曾經相信過拳匪真會扶清滅洋,曾經相信過《推背圖》、《燒餅歌》確有靈驗”。[21]錢玄同后來回憶說,在1900至1902年,他個人的理想是做打燈謎、做詩鐘的鸚鵡名士,又想做考經解的書院生。[22]
早年的教育,往往會給一個人留下深深的印記而影響久遠。錢玄同的政治思想和文化觀念雖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生變化,但他終身都把小學和經學作為自己的學術研究方向。
第二節 思想轉變
一
進入20世紀后,列強侵華加劇,民眾反抗清廷的斗爭亦蓬勃發展。清廷內外交困,為維護統治,不得不順應形勢,進行改革,實行新政。新政一項內容為:從1902年起,各省科舉要考試能夠解說四書、五經和論述中國歷史、政治及西學政治、藝學的策論,廢除八股文章。這樣,剛剛學作試帖詩、八股文的錢玄同也不得不接觸新學了。他的老師讓他讀《瀛寰志略》、《海國圖志》、《東洋史要》、《地理答問》、《綱鑒易知錄》、《盛世危言》、《校邠廬抗議》等書。[23]不過,錢玄同并未立即接受新學,相反對新學充滿抵觸之情,“維時不肖極惡西學,憶有一回師書《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論》,吾大罵改服制之不應該”。錢玄同在自編年譜中曾評價自己這一行為是“不隨士趨新,似不肖漸長一端,然無意識之頑固也”。[24]這種無意識的頑固實際上是長期接受封建正統教育的結果,反映了一個自幼在嚴父教導下,以科舉仕途為目的的讀書人面臨社會變革,否定過去,重新作出人生選擇的困難。
1902年,錢玄同赴湖州府試。回來見師,其師馮藍宋以錢玄同年幼失父,家無恒產,為其生計考慮,讓他學習一些應用之學。[25]錢玄同遂從師習算學,加減乘除之法,習《數理精蘊》。8月13日,錢母去世。9月,兄錢恂回湖掃墓。錢恂(1854-1927年),字念劬,清末外交官,1889年以直隸候補縣丞隨薛福成出使英國、法國、意大利、比利時。回國后,為張之洞幫辦洋務。1890年任駐俄使館參贊。1899年,任湖北留日學生監督。1905年為赴東西洋考察憲政大臣參贊官。1907年5月7日,以江蘇省補用知府任出使荷蘭大臣,翌年7月23日任改任駐意大利公使,1909年8月11日罷官。他贈錢玄同《世界地理》、《萬國歷史》、《國家學》、《法學通論》四種書籍,錢玄同竟“不知為何物,以為東籍也”。[26]但面對家庭的變故,社會的變遷,錢玄同也不得不改變其對新學的態度。他回憶說,當時他“擬稍閱新書,苦未得其門徑,適有以《新民叢報》告者,因取閱焉”。[27]錢玄同此時雖欲讀新書,但接受新學還是艱難的。他對譚嗣同的《仁學》的激烈議論,“很是生氣,曾經撕毀一本《仁學》”。[28]其實,錢玄同對于《新民叢報》“不僅提倡民權政治,鼓吹思想革新,而且隱隱含有排滿之意”的宣傳接受也是有限的。當時與其思想更為契合的是戊戌時期康梁的保皇論,當錢玄同知道《新民叢報》的前身是《清議報》時,便設法買到幾本殘缺的《清議報》全編,當他讀到戊戌、己亥時的保皇論文章時,“于是大悅”,“五體投地,時時要將它高聲朗誦的”。[29]以至于13年后,錢玄同還能記得《愛國論》中贊美光緒的一大段文字,他在反駁一位贊成反滿的朋友的信中寫道:“本朝雖以異族人入主中夏,然已為二百余年之共主。吾儕食毛踐土,具有天良,胡可倡此等叛逆之論!況今上圣明,肆口詆淇,抑豈臣子所忍出!”。[30]錢玄同此時的思想是“想做新黨卻主張保皇”。[31]這種思想的產生有其主、客觀原因:
第一,戊戌變法失敗后,在思想界、輿論界改良思想仍占主流,這勢必要影響錢玄同。盡管當時民主革命思想已開始傳播,但影響尚小。當時,章太炎、鄒容、蔡元培、吳稚暉等已積極宣傳革命,可錢玄同的故鄉湖州,“那地方離上海很近,坐輪船要不了一日一夜,可是上海底新書報極不容易輸入(并非官廳禁止,那時內地底官廳還未曾懂得禁止新書報,實在是因為老百姓不要看它),我們看得到報紙只有《申報》和《新聞報》,它倆對于章、鄒、蔡、吳先生底主張革命,都持極端反對底態度,并且它倆記載《蘇報》案,非常地漏略模糊,看了得不到一些真相”。[32]所以,錢玄同在當時雖知道《蘇報》案一事,但“那種尊崇本朝底心理,仍與前此相同,未有絲毫改變,所以極不以章、鄒、蔡、吳底主張為然”。[33]
第二,錢玄同自幼喜讀《公羊》,而康有為、梁啟超倡導變法的理論武器就是以新知附益舊學,用進化論改造古老的今文經學,托古改制。錢玄同因喜《公羊》而接近康、梁。如錢玄同自己所言,1902年,他在讀了《經世文新編》之后,“見其中多康、梁說宗教之詞,崇《公羊》,以孔子為教主,乃大好之。蓋予數年前讀《公》、《穀》之時,即好《公》、《穀》也。知康梁之言《公》、《穀》,非能真知圣人改閏變制之理者,徒以國勢陵夷,教禍日迫,欲崇之為教主,因取《公羊》以附會之,故每欲與歐洲新理附會。不肖蓋無學者,故適成為葉公好龍而已”。[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