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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憲法的窘迫

第一編 決裂——在傳統中掙扎

法國大革命一開始就是以同傳統決裂為己任的。

然而,我們不能忘記,革命前的法蘭西民族,由于其固有的鄉土社會性質,本來是一個十分注重傳統的民族。鄉土社會秩序的維持,實際上也是須臾離不開傳統的。從以傳統作為行為規范的源泉,到毅然決然地把傳統棄若敝履,這不能說不是文化心態上的驚人突變。這就需要我們解釋這樣一個問題,即法蘭西民族的文化心態何以能夠在革命時代發生如此重大的突變?

在解釋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應該清楚地認識到這種“文化心態突變”的表層性質。也就是說,別看法國大革命以氣壯山河的誓言和驚天動地的行動表現出要同傳統一刀兩斷,實際上,這只是法國歷史跟我們玩的一個“貓膩”。這種“文化心態的突變”,與其說是決定性的,一勞永逸的,不如說是相當朦朧的,暫時的;與其說是真實的,不如說是虛假的。因為尊重傳統的心態,乃是必然地同當時法國社會小農經濟形態占絕對優勢這一基本事實聯系在一起的,只要這種事實沒有改變,就很難想象會出現對于傳統的真正的棄絕。而法國社會的鄉土性質,不僅在革命前夕絲毫未變,即使在革命之后也仍然頑固地存留了一百多年,那里小農經濟解體的艱難性、緩慢性是眾所周知的。

了解到這種“文化心態突變”的表層性、朦朧性和暫時性之后,某些帶有偶然性的、集中于政治層面的事件和人物活動,對于其成因的解釋,便顯得異常重要了。實際上,法國大革命政治文化的許多因素都是精英文化的產物,都是在政治行動的過程中,在許多政治要求和主張的激烈競爭中“即興”創造出來的。這樣說,并不是附和“修正派”史學家把法國大革命完全歸于偶然性的觀點,相反,我們重視偶然事件在形成法國大革命政治文化心態和行為樣式方面的作用,始終是以這些偶然事件無一不是從各個角度體現著資本主義取代封建主義的必然歷史進程作為認識上的基本前提的。

同時,由于傳統實際上是無法擺脫的,所以法國革命人士否定舊傳統的斗爭便只好在舊傳統本身中進行了。空洞的口號好喊,真正接觸到實際則滿不是那么回事兒。無所不在的傳統像密如蛛網的繩索一樣,死死地捆住了革命者的手腳。結果,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建設起來的新世界實際上處處都可能露出舊世界的痕跡,他們處心積慮構筑起來的新政治文化的觀念體系也異常模糊不清,充滿著新與舊的矛盾和邏輯上的混亂。每一個論點都難以自圓其說,每一步行動都會碰到重重障礙。這種緊張狀態,將不可避免地在每一位法國革命人士——無論他看起來是多么的躊躇滿志,多么的樂觀豪邁——的心上,投下濃濃的陰影。

無憲法,毋寧死!

——大革命時期的著名口號之一

舊制度的法國無憲法而尊王權。國王集立法、行政和司法大權于一身,他的意志就是法律,可以擅自支配國庫和臣民的財產。他發出的捕人“密札”可以把任何一個臣民無限期地投入監獄。總之,國王的專制權威是不受法律限制的、無所不能的,因而是令人敬畏的。

漸漸地,隨著大革命時代的到來,人們對專制君主的態度由敬畏變成了厭惡,由此產生了限制王權的要求,產生了近代的憲法觀念。法國革命人士之所以要否定過去、拋棄傳統,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們日益認定法國歷史上還不曾有過任何“憲法”,而沒有“憲法”的國家是談不上法治的。因而,在1789年,人們普遍的熱望就是制定一部憲法,以此作為消滅專制、實現自由的唯一途徑。

然而,盡管渴望自由的法國革命人士對憲法的追求極為執著,但在法國搞一部合適的憲法卻出奇地困難。人們在各種各樣的選擇面前爭執不休,無所適從。好不容易達成的一致意見,沒過多久就又被推翻重來。大革命就像一個對自己的作品永遠難以滿意的孩童,在海灘上一遍一遍地、無休無止地用沙礫構筑著他理想中的城堡。

革命時代法國人的立憲好夢為何如此難圓?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從法蘭西憲法觀念的起源說起。

一、法蘭西憲法觀念溯源

人們常常把革命時期法國憲法觀念的產生歸結于啟蒙運動,歸結于孟德斯鳩和盧梭的著作。實際上,18世紀法國政治思想的發展比人們所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引起憲法觀念產生的因素極其龐雜,遠不是啟蒙運動單方面所能體現得出來的。除了啟蒙運動之外,我們至少還可以舉出由路易十四廢除南特敕令而激發的新教反專制暴君的宣傳運動,貴族及高等法院為限制王權而一再頑強表現出來的法制傾向,來自英美革命的經驗和思潮,以及法國國內根深蒂固的一套制度風俗的因素,如對政府稅收的流行看法和態度,各級代議制機構的長期存續和普遍的團體主義意識形態,等等。不過,在所有這些因素中,對憲法觀念的產生具有最初始、最直接的促發意義的,恐怕還是宗教領域里展開的、特權等級對專制王權的批判。

我們知道,自16世紀上半葉起,法國就是一個君主專制的典型國家。這種國家具有一種宗教的神秘性:君主的合法權力來自上帝,因而是絕對的,不能加以任何限制的。所以,舊制度的法國不存在任何憲法,自恃有上帝作為自己合法性源泉的君主也決不允許任何憲法的存在,甚至連基本法規的存在也從未明確承認過。當時的法國人之所以特別看重“先例”(習慣于以“先例”作為行為準則),之所以在維護自己的既得特權和各種自由權利方面具有神經質的敏感,也正是因為缺乏憲法、沒有憲法提供的保障的緣故。

人們看到,在16至17世紀,法國專制王權盡管面臨著嚴重的政治危機,但它在理論上仍然是穩固的,未曾受到任何實質性的威脅的。盡管在16世紀宗教戰爭期間,抨擊專制政治的論點,主張消滅暴君的論點,甚至人民主權的論點,都有人提出過,但是,由于王家書報檢查制度的嚴密控制,加上胡格諾戰爭后人們普遍怕亂求安,這些論點直到17世紀80年代也不曾得到過廣泛深入的傳播。最終打破平衡,使這些論點重趨活躍起來的,是路易十四的暴戾統治。當時,不僅新教徒因“南特敕令”被廢除而發起反對專制主義的強大宣傳運動,甚至信奉天主教的勃艮第公爵集團的文人們(其重要成員有菲內隆、布蘭維利埃、沃邦和布瓦吉爾貝等著名作家)也對專制王權展開了凌厲的攻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菲內隆和布蘭維利埃這兩位作家的貢獻,他們的熱烈鼓吹召開各省議會和經常性三級會議的著作,對18世紀的理論家們產生過深刻的影響。

正是在這種反專制王權的強勁思潮中,產生了法國最早的法制要求——冉森派立憲主義運動。

冉森派是17世紀初在法國興起的一個基督教教派。這個教派保持著天主教的色彩,但在堅持“恩寵論”“先定論”和道德世界中“仁慈”與“貪欲”勢不兩立的二元對抗等問題上,又深得加爾文派的要旨,因而屢屢被天主教會視作異端橫加迫害。它在17世紀曾強烈反對過加爾文派“分裂教會”的活動,但在18世紀轉而采取了和平、寬容的立場。冉森派教會學理論具有顯著的民主性特點:它認為教會應當是信徒的議會,所有的信徒,教區牧師也好,俗人也好,都有權參與教會的管理,而且這種教會本身已經掌握了圣彼得的全部秘訣,它只是將精神的權威賦予基督教會的最高統治集團,因而這個統治集團只能作為信徒的代理人有節制地行使它的權力;此外,它還提出了所謂“一致性”原則,認為任何教會(包括全基督教議事會)所作出的決定,只有在取得全體教民一致同意的情況下方能生效。冉森派學說以其鮮明的反專制的傾向和在法制理論方面的突出貢獻,對法國大革命產生的影響是相當直接的,大革命的一位重要政治家格雷古瓦修士曾把冉森派譽為1789年“以愛國主義為原則的大革命的先驅”,即說明了這一點。

在從1727年到18世紀60年代這段時間里,冉森派孜孜不倦地做了大量反對專制、倡導法制的啟蒙工作。他們涉足政治領域,致力于政治理論的研究,起初似乎并非出于政治的動機,而只是為了在頻繁的宗教迫害下拯救他們的教派。1727年,冉森派反對教皇克萊芒十一世迫害他們的《烏尼詹尼圖斯諭旨》(1713)的運動失敗,于是便同巴黎高等法院結成聯盟,試圖利用它干預宗教裁判的權力來保護自己,由此開始在巴黎高等法院同王權之間的斗爭中為前者充當“軍師”和理論家。漸漸地,冉森派分子同巴黎高等法院中信奉法國天主教的法官、律師們形成了一個被稱作“冉森黨”的集團,并制定了一套高等法院的立憲主義理論,用以為高等法院自由審查國王的法令、通告和專利文書以及向國王“諍諫”等權利作傳統的辯護。

在18世紀50年代,隨著高等法院反對國王財政宗教政策的斗爭迅速激化,這種高等法院立憲主義的有限形式變得日益不敷需要,于是人們開始在冉森派的教會學理論中尋找新的思想武器。一些冉森派理論家提出,高等法院可以被看作一種世俗的教會,它像宗教的教會一樣被委以一種神圣的義務或世俗的啟示,即法國的古憲法;高等法院的憲政主張是古老的和一勞永逸的,不可增加也不可減少(源自冉森派的“神啟”觀);高等法院的主要作用應當是不斷地為這種憲政真理提供證明,以防其因年長日久而失效(相當于冉森派理想中的教會的作用)。按照這種推論,人們也可以進一步把整個民族看成一個教會,而把高等法院看成這個民族的一種“代表機構”。這一觀點在冉森派律師路易-亞得利安·勒佩日《關于高等法院基本職能的史學信札》(1752—1753)一書中得到了明確的表述。勒佩日這部著作的流傳之廣、影響之大是驚人的:據說當時全法國的青年法官“人手一冊,每日必誦”,它的一些主要論點長期而廣泛地被人們引述,直到1788年還是政治辯論中的熱門話題。

另一些冉森派理論家則走得更遠。他們用一種更激進的觀點重新解釋了民族、國王和高等法院的含義以及三者之間的法律關系,把國王看成一種在政治上對“民族”而不是對上帝負責的“代理人”或“被委托人”,“民族”只是把它的政治主權的“行使權”交給了國王,而高等法院法官在缺乏像三級會議這樣更直接的代議制形式的情況下,實際上就是民族的代表。梅伊神父等人于1772年出版的《法國公法原理》一書,最完整地表述了這種立憲主義思想,而它在此之前的廣泛流傳,無疑曾有力地推動過反對莫普取消高等法院的輿論浪潮。

冉森派和高等法院這個時期的立憲主義宣傳活動猛烈地沖擊了舊制度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慣例體制,取得了顯著的破壞性效果:通過論戰,人們對君主制本身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國王的形象變得不再那么令人敬畏了,國家的秘密也不再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人們開始認真審視君主制的合法性基礎,“憲法”一詞也由此在18世紀漸漸改變了它的內涵——由早先的“組成國家的方式”,變成了“確定國家各種權力的一套約定俗成的規章條例”。[1]到1789年,君主專制的政治理論便已失去了任何說服力,“立憲”成了全民族的一致呼聲。

值得注意的是,在強大的宗教權威的長期迫害下,以及在同宗教權威和世俗權威的聯合勢力的長期抗爭中,冉森派一高等法院還形成了一套自己特有的思維方式和行為傾向,主要表現在:對“專制主義”和“權力優勢”懷有刻骨銘心的、虐待狂式的恐懼,因而總是對行政權威的行為滿腹疑慮;把立法看作對“真理”的捍衛和證實,因而竭力尋求制訂“神圣不可更替”的憲法;極力強調立法必須獲得理想的一致性贊同,但在這里,他們往往表現出不自覺的“悖論”——一方面自己以少數派名義說話,一方面又把持不同觀點的少數人斥為心術不正。[2]這些因素,隨著冉森派和高等法院所倡導的憲法觀念日益深入人心,也將不可避免地對18世紀末法國的政治心態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事實上,冉森派和高等法院的這一套思維方式和行為傾向已經部分地預示了大革命政治文化的基本特點。這一點我們將在以后越來越清楚地看到。

1771年,為了粉碎高等法院對政府開征新稅的抵抗,首相莫普采取斷然措施,一舉逮捕和放逐了高等法院的130名成員,解散了巴黎高等法院和魯昂高等法院,改由國務會議來行使它們的職權。這場變動,促使冉森派全力投入世俗政治,由此在當時抗議莫普暴政的所謂“愛國運動”中注入了冉森主義的因素,并促成了冉森主義與啟蒙思想的“合流”。冉森派—高等法院的立憲主義曾同啟蒙思想一樣,為博馬舍和馬爾澤爾布的一些極有影響的小冊子提供過理論武器。新聞記者麥羅貝爾頗有冉森派思想傾向,卻也經常向愛爾維修和霍爾巴赫的唯物主義尋求靈感。曾經當過冉森派律師,并在1761—1762年參與過冉森派對耶穌會的圍剿的塔爾蓋,到1770年已進出于各種啟蒙思想家的沙龍,并煞有介事地大談起自然法和“人性”等問題來。冉森主義和啟蒙思想的合流還推動了兩者自18世紀60年代就開始出現的語言上的混合趨向。在18世紀60年代就有一些小冊子混合地使用著冉森派與法國天主教派的教會學語言和“自然”、“人性”及塵世“幸福”之類啟蒙思想的語言,而且兩種語言在成分對比上旗鼓相當,很難說孰主孰從。到70年代,這種語言混雜的現象驟然增多,日甚一日。例如冉森派的“盲目服從”這一宗教概念就曾同來自英國意識形態的“消極服從”的說法一起,被人們廣泛用來批評士兵們奉命驅散擁護高等法院的示威群眾的行為。冉森派重要理論家梅伊、莫爾特羅等人的《法國公法原理》一書也曾大段大段地引用洛克、格勞秀斯和普芬道夫的言論,甚至采用了盧梭“社會契約”的說法。

這些情況,無疑有助于說明冉森派一高等法院立憲主義及其各種心態因素對法國革命人士的現實影響。當然,眾所周知,冉森派和高等法院是站在沒落貴族的立場上批判專制主義的,這種批判不可避免地帶有保守的甚至反動的色彩,他們的立憲主義也終將為革命的潮流所淘汰,但是,由于他們在反專制問題上畢竟同資產階級和人民大眾有某種程度的一致性(所以才會有某種“合流”的發生),其立憲主義的某些理論因素,尤其是那些潛在的心態因素對大革命的影響仍然是不容低估的。在同冉森主義的合流過程中,啟蒙學說所暗含的某些心態因素,如盧梭的“公意”理論內在的對“一致性”“公共性”的極端強調,由于同冉森派—高等法院的思維方式和行為傾向頗為類似,也許還能通過與之相互印證而大大提高其影響的強度。

二、法國憲制動蕩的心態根源

法國革命在建立憲制方面的困難,首先表現為革命期間憲法更迭的頻繁。從1789年大革命開始,到1814年波旁王朝復辟,短短的十五年間,法國竟先后有過五部憲法:即1791年憲法、1793年憲法、1795年憲法、1799年憲法和1804年憲法(后兩個屬拿破侖時代的憲法,大同小異)。這種制憲的困難甚至在大革命之后還在長期地折磨著法國人,在那片土地上還將接二連三地生長出1814年路易十八憲章、1830年路易·菲力普憲章、1848年第二共和國憲法、1852年拿破侖三世憲法、1875年第三共和國憲法、1946年第四共和國憲法,以及現在還在實行的1958年第五共和國憲法。這一情況,同美國革命創造的1787年聯邦憲法二百多年來的一以貫之(盡管陸續附加了一系列修正案),形成了驚人的對照。

其次,只要統觀一下從1791年到1804年的五部憲法,我們就可以看到,法國革命的憲法形態經歷了這樣一個大起大落的過程:議會由一院制經二院制轉變為橡皮圖章式的多院制;政體由君主立憲制經民主共和制轉變為表面上的共和制或君主立憲制、實際上的個人獨裁;《人權和公民權宣言》在開始時曾享有居于憲法引言的首要地位,到熱月政變后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句話,還不到波旁王朝復辟,法國革命自己就走完了從反對君主專制到接受君主專制這樣一個“怪圈”。

大革命最終以拿破侖獨裁結束,這里的確有無數偶然因素(如波拿巴竟能擺脫英國艦隊的追逐只身從埃及穿越地中海回國之類),然而,當時的法國無法擺脫專制主義的壓迫,卻終究是由某些長時段的、必然的因素決定著的。而民族心態的因素,或者說當時法蘭西民族所固有的“重權輕法”的性格傾向,就是其中相當重要的一個。

在1794年因被革命政府通緝而自殺的法國著名作家尚福爾曾說過這樣一句名言:“英國人重法而輕權,法國人則重權而輕法。”[3]

他道出了18世紀英法兩國民族性的一個重要差異。

1763年,英國有一位名叫約翰·威爾克斯的新聞記者(此人本是個不講原則的冒險家),因在報紙上指責國王喬治二世撒謊而被捕。但他毫無懼色地在法庭上同下令逮捕他的國務秘書展開辯論,終于被宣布無罪開釋。隨后的兩年里,由這件事又引發了一系列反王權的案件。

差不多與此同時,法國最杰出的法理學家之一、雷恩高等法院大法官拉沙洛泰卻在1765年鋃鐺入獄,未經審判地被監禁了九年,原因僅僅是懷疑他寫過兩封謾罵國王路易十五的匿名信。

法國人在1789年宣布要同舊傳統決裂,要制定憲法來限制王權,似乎是痛下決心要革除這種“重權輕法”的國民性了。6月20日,國民議會代表在網球場莊嚴宣誓:“不制定法國憲法決不解散”,6月23日,米拉波輕蔑地告訴奉國王之命驅趕第三等級代表離開會場的司儀官德布雷:“去告訴你的主子,我們是代表民意在這里開會的,要我們離開,除非你們動用刺刀。”可見這些法蘭西民族的代表在建立憲制的問題上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我們知道,在當時的法國出現這種藐視傳統、不合常規的舉動絕不是偶然的,是由冉森派和高等法院發端并由啟蒙運動有力推動了的立憲主義運動長期宣傳教育的結果。而冉森派(他們是以高等法院為代表的、專制王權的貴族反對派的精神領袖)之所以能夠首先在法國打出立憲主義的大旗,不僅是由于這個教派內含著某種加爾文式的新教精神,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他們被當時宗教的和世俗的專制權威逼得走投無路所致。壓迫愈重,反抗愈烈。冉森派所遭受的沉重異常的壓迫,激起了他們強烈的抗爭意識,促發了他們深入的理論思考,同時也鍛造了他們特有的對“專制主義”刻骨銘心的虐待狂式的恐懼心態。正是出于這種恐懼感,冉森派處心積慮地設想了種種防御“專橫”的手段,所謂“一致同意”的原則,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著——在冉森派看來,唯有把取得各方面的“一致同意”,規定為一切權威的合法行為的必要先決條件,才能有效地杜絕任何專制權威。

按照孟德斯鳩的說法,在以恐怖為原則的專制政體之下,人人都是奴隸,人人都是暴力恐怖或宗教恐怖的受害者,可見冉森派的那種恐懼心態,在封建專制的法國實際上是普遍存在著的。正因為如此,在當時法國一般公眾的潛意識里,尤其是在那些思考著如何限制王權、消滅專制的啟蒙思想家的潛意識里,實際上也普遍存在著對類似冉森派那種“一致同意”理想的追求。這種追求的一般表現便是對民主政治的日益強烈的向往,而盧梭的人民主權論或公意理論則無非是它的極端表現形式。盧梭說的“公意”非常強調全體公眾的“一致同意”。在他看來,法律必須在得到人民親自批準之后方能生效,“人們的意見越是趨于全體一致,則公意也就越占統治地位”。盧梭甚至宣布,只要有了人民公共意志的同意,任何根本法都可以被廢除,即使是社會公約,“如果全體公民集合起來一致同意破壞這個公約的話,那么我們就不能懷疑這個公約之被破壞乃是非常合法的。”[4]

這里,實際上已經預示了未來法國革命社會政治心態中的一個深刻的內在矛盾:人們一方面要制定一個憲法來約束專制權威,一方面又傾向于把一種不受限制的新權威——達成了“一致同意”的,或形成了“公意”的主權人民——凌駕于憲法之上。換言之,當時的法國人雖然對憲法寄予無限的厚望,可在還未得到一部憲法之前,他們就已莫明其妙地對憲法的功能表現出了一種隱隱約約的不信任感。他們在心靈深處最看重的,毋寧說還是某種專制權威,盡管這種權威可能呈現著另一種形態。

這就為法國憲政制度的穩定性埋下了心態方面的隱患,而這種隱患早在1789—1791年的制憲辯論中就清晰地暴露出來了。

三、否決權和一院制背后的隱憂

1789年7月9日,為了強調制定憲法是自己的主要任務,國民議會宣布更名為制憲議會。

在制憲過程中,議員們圍繞一系列問題展開了辯論。其中最重要的,是關于國王否決權和議院實行一院制還是二院制這兩個權力組織方面的問題。

所謂國王否決權問題,就是憲法是否允許國王行使對議會決議的否決權?如果允許,國王應在什么條件下行使否決權?這個問題在1789年8月14日就被提出來了。當時,議員迪凱斯努瓦為了便于憲法委員會工作,建議就某些重大問題確立一些一般性原則,其中就包括這樣一個問題:“王權在立法方面將擁有何種影響?它是否應擁有否決權?這種否決權應該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是絕對的還是延緩性的?”然而在當時,人們最關注的《人權宣言》尚未通過,立法權力機構的性質和任期尚未確定,在這種情況下就提出否決權問題未免為時過早,故議會無暇立即就此展開討論。不過,迪凱斯努瓦的迫不及待,卻也反映了當時法國輿論對這個問題的特殊關注。

其實,否決權問題在制憲過程中的提出,本身就是一個重大的退步。因為早在兩個月以前成立國民議會的時候,代表們就曾作過決議明確宣布:國王不得否決國民議會已經通過的和將要通過的一切決議。當初的話說得那樣斬釘截鐵,為什么現在卻又躊躇不前了呢?

8月28日,《人權宣言》一通過,人們便開始著手處理憲法問題,穆尼埃代表憲法委員會宣讀了一份憲法草案。這份草案只有六項條款,然而人們立即就此提出了一大堆修正案和建議。最后,諾阿耶子爵提出了四點動議:(1)確定“國王批準”這一概念的含義;(2)它對于議會法令是否必要;(3)它應當在什么情況下、用什么方式行使;(4)把按一院制還是按二院制組織議會的問題同上述問題結合起來討論。于是,人們立即就“國王批準”的問題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就這樣,從制憲議會就憲法問題的正式辯論一開始,國王否決權的問題就緊緊抓住了議員們的心,成為爭論的第一個熱點。而且,也正是在辯論這個問題的過程中,法國大革命完成了它在新政治文化方面的第一個世界歷史性的偉大創造:由于爭論過于激烈,為減少秩序的混亂,人們決定把議會分成左右兩部分,即讓反對否決權的議員和贊成否決權的議員分別坐到議長的左右兩邊,從此,便產生了為后來人們所慣用的把各種政治勢力劃分成“左派”和“右派”的分類法。這是一種非同尋常的分類法,它不僅包含著“左派”和“右派”這兩個分別象征著激進和保守、進步和反動甚至革命和反革命的術語,而且還暗含著一種關于兩派勢不兩立、不可調和的心理假定,一種你死我活的對抗意識。這一政治文化因素將長久地規定法國政治的基本模式,并將對近現代世界各國的政治甚至國際政治產生深遠的影響。

9月4日,穆尼埃又代表憲法委員會提出一個報告,公然聲稱:為了“保證行政權力不受立法權力的任何侵犯”,最好的辦法就是“使國王成為立法機構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應當規定“議員們的決議在成為法律之前必須經國王批準”。倒退顯然還在繼續:本來人們是為了限制王權的專橫而要求立憲的,然而憲法尚未及建立,人們就考慮起如何保護王權(行政權力)免遭立法權力侵犯這一問題來了。

從穆尼埃的報告來看,人們當時對國王應當擁有否決權這一點已沒有多少異議,只是在國王否決權的性質——即它應當是絕對的還是延緩性的——這一問題上,人們還有爭論。事實上也是如此。盡管西哀耶斯在9月7日仍在嚴厲駁斥馬盧埃的絕對否決權主張,稱“任何否決權,延緩的也好,絕對的也好,在我看來都只能是一道專橫的命令,一封對付民族意志和整個民族的密札”,但在9月11日的表決中,制憲議會仍以673票對325票的多數,通過了給國王以延緩否決權一案;并以728票對224票的多數,否定了關于國王的否決只有一屆議會的有效期(兩年)的意見,而通過了兩屆議會有效期(至少四年)的主張。

制憲議會就這樣在宣布了“公意”高于一切之后,又自相矛盾地肯定了王權之高于“公意”的地位。1791年9月14日通過的憲法突出地反映了這一矛盾。憲法第三編第一條聲稱:“主權是統一的,不可分割的,不可讓渡的和不受時效約束的;它只屬于民族;人民中的任何一部分,任何個人都不得擅自行使之。”而第二條提出了代議制度的基本原則:“作為一切權力的唯一源泉的民族,只能通過代表團來行使這些權力。法國憲法是代議制的;代表是立法機構和國王。”第二章第一節重申了法律高于國王的原則:“法國不存在任何高于法律權威的權威,國王只能通過法律的權威來進行統治,只能以法律的名義來要求服從。”第三節卻又承認了國王的否決權,其第一條稱:“立法機構通過的一切法令均須提交給國王,國王可以拒絕同意之。”第二條則稱:“在國王拒絕同意的情況下,這種拒絕只是延緩性的。如果在提出該法令的議會任期期滿后,接下來的兩屆議會仍繼續提出同一法令,則可以認為國王已經批準了該法令。”第三條還鄭重其事地把這種延緩否決的方式規定為:“國王將審議之”。

這種否決權,無疑是制憲議會給力圖維護專制、絞殺革命的國王拱手送去的一件重要武器。后來國王便屢屢用之來阻撓立法議會的工作,使許多革命法令得不到貫徹落實。甚至在1792年6月20日,當革命群眾沖入王宮勒令國王撤銷對一些緊急法令[5]的否決時,路易十六都堅守成命,毫不退讓。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否決權,還使他得到了“維多先生”(即“否決先生”)這樣一個外號。似乎,在這種否決權背后,生性怯懦的路易十六感到了某種非同尋常的力量。

誠如某些歷史學家所言,制憲議會之所以要讓國王擁有否決權,是因為在當時風起云涌的農民起義和人民民主運動的壓力下,資產階級和自由派貴族感到了借助國王的力量來保衛財產、安定秩序的需要。然而,為什么不能單獨依靠法律的力量來解決這一問題呢?為什么英、美僅僅通過法制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法國卻不行?何況在當時法國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中,也不是沒有反對國王否決權的:影響極大的西哀耶斯、米拉波、巴納夫、勒沙白利埃等人曾為反對否決權進行過積極的鼓動,日益擴大的布列塔尼省代表俱樂部也曾“決定不惜一切犧牲”來反對穆尼埃等溫和派的計劃,然而他們卻終究沒有能夠阻止否決權一案的通過,這又是為什么?歸根結底,除了法蘭西民族根深蒂固的“重權輕法”的傳統因素之外,恐怕找不到更合適的解釋。

同“否決權”問題緊密相連的還有“一院制”還是“二院制”的問題。9月4日穆尼埃在提出國王應擁有否決權的主張的同時,也提出了一個美國式的“二院制”(即一個眾議院、一個參議院)方案。穆尼埃的話說得娓娓動聽,也頗合情合理:

眼下這個議會,肩負著確定權力組織和建設自由大廈的使命,應當是一個單一的機構,為的是更有力量一些,辦事更快一些。但這種力量,若是在制定了憲法之后仍保持下去,最終會把一切都給毀了的……而分別議事的兩院呢,則可以保證各自作出理智的決定,并能使立法機構按其必備的凝重而莊嚴的步調行事。[6]

穆尼埃這樣說,顯然是考慮到了在當時鼓吹二院制的困難,因為在當時的制憲議會里正盛行著“一致性”的輿論:主權不可分割,民族是統一的,三個等級必須合廳開會——很難找到“二元性”的市場(當然這也并不能阻止大多數議員同意把主權的代表分割成立法機構和國王兩部分)。然而,盡管穆尼埃巧舌如簧,但在9月10日的表決中,他的“二院制”設想仍以849票對89票(122票缺席)的壓倒性多數慘遭否決。結果,1791年憲法還是保持了一院制的議會結構。

穆尼埃的“二院制”之所以失敗,并不僅僅是因為它與當時的“一致性”氣氛相違,而且也是因為它的“美國味”根本就不合法國的國情,從而既得不到“貴族派”的喜歡,也得不到“愛國派”的青睞。我們知道,美國的參議院并非貴族院,而是由每州選派兩個代表組成的。穆尼埃提出設參議院,同時又不說明其成分,這就難免給人一種他想把這種美國制度移植到法國來的印象,因而勢必遭到貴族的抵制。法國貴族歷來特權顯赫、地位優越,熱衷于保持傳統的等級制度,恥于屈尊與第三等級為伍,這是它自13世紀起就有別于英國貴族的一個顯著特點。即使這種參議院是一種英國式的貴族院,為數眾多的外省小貴族也不樂意接受它,因為顯然它將是高級貴族的領地,而下院又將是“鄉紳”的地盤,持權顯赫而經濟拮據的小貴族便會由此失去參政的機會。至于以“愛國派”為代表的資產階級,他們最關注的問題恰恰是平等,而且他們剛剛還在為國民議會的統一性而奮斗,自然更要對穆尼埃的“二院制”嗤之以鼻了。

不過,資產階級為什么老是要強調這種“統一性”或者“一致性”呢?這恐怕在相當程度上,是由于他們對立法權的高效率有一種特殊的關注。誠如穆尼埃所敏銳地看到的那樣,一院制的議會“更有力量一些,辦事更快一些”。馬迪厄就曾這樣指出:當時已形成“三頭”的拉默、杜波爾和巴納夫之所以堅決反對二院制,是因為他們“反對分割立法權,恐其削弱立法權,恐其在另一名義下重建高級貴族。他們知道英國的上院是惟國王之命是聽的”[7]。他們在內心里似乎懷著這樣一種意識:即使給予國王否決權會帶來某些消極的影響,但若能保持立法權統一完整的話,問題還不會太大,可若是在國王擁有否決權的情況下實行二院制,一旦國王同上院勾結起來,立法權就會徹底分裂,就會名存實亡,那樣自由也就完蛋了。

連被認為是孟德斯鳩信徒的斐揚黨人都如此重視“一致性”“主權統一不可分割”的價值觀,那些更為激進的、忠實信奉盧梭學說的革命者在這個問題上的堅定性便可想而知了。難怪穆尼埃在二院制問題上敗得這樣徹底!然而他是有預見性的:制憲議員們所堅持的那種“一院制”后來終于一步一步地建立起所謂“自由的專制”,終于一步一步地“毀滅了一切”。由此看來,1791年憲法對“一院制”的堅持,實際上仍然暗含著對某種被稱作“公意”的專制權威的認同,它所反映出來的仍然是一種“重權輕法”的心態。

四、“無憲法,毋寧死”!?

由于“重權輕法”傳統的根深蒂固,當時的法蘭西民族在內心深處真正崇尚的還是“專制”的權威而不是“法制”的權威,因而在法國建立穩固的憲法制度,注定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實際上,在大革命時期人們是否對憲制抱有真正的信任感原本就是大可懷疑的。首先人民在革起命來的時候就根本無視任何權威的,他們的革命行動本身就常常“違憲”,如立法議會1792年夏初關于在巴黎近郊屯駐兩萬名義勇軍保衛首都的法令雖然被國王否決,然而人民卻不管這一套,義勇軍仍然從法國的四面八方開向巴黎。也正是在這一公然的“違憲”行動中,誕生了普天同唱的《馬賽曲》。而1792年8月10日起義的槍聲,則干脆宣判了1791年憲法的死刑。從此日起直到1795年8月17日熱月黨人頒布“共和三年憲法”,法國實際上又回到了無憲狀態,盛行的是吉倫特派和山岳派的權力爭斗,被稱為“自由專制”的雅各賓專政,以及后來的熱月黨國民公會的獨裁統治。即使1793年憲法未曾因局勢險惡而被束之高閣,也很難設想這一規定了一院制和人民否決權的憲法能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給法國帶來穩定的法制秩序。熱月黨人倒是頗想建立這種法制秩序,他們的憲法似乎也明智得多——既考慮到了兩院制的必要,又精心分割了行政權(設計了五人督政府)以防個人獨裁,然而這一憲法也只勉勉強強地維持了四年的光景。熱月黨人終因無法控制各派政治力量日益激烈的權力爭奪,而向大獨裁者拿破侖·波拿巴拱手讓出了統治地位。

然而,即使野心勃勃的波拿巴也沒敢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即大革命以來的法國人對于憲法有一種矢志不渝的渴求。就算是要搞軍事獨裁,就算是要建立帝制,也得給自己的統治披上一件“憲制”的外套,否則就有非法之虞。所以,波拿巴上臺后著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新憲法。他在稱帝后也沒忘記立即對憲法作相應的修改,沒忘記把自己打扮成“法國人民的唯一代表”。

聰穎過人的波拿巴算是把革命時代法蘭西民族精神的矛盾性吃透了。一方面這個民族舊有的“重權輕法”傳統和對專制權威的服膺傾向,使他感到可以放心大膽地實行個人獨裁;而另一方面,來自冉森主義和啟蒙思想的全民性憲法意識又是那樣強烈,以致使波拿巴本能地感到他的獨裁統治還少不了得有一塊“憲制”的遮羞布。這一事實說明,“無論如何應該有一部憲法”這一觀念,在當時的法國的確已經形成了另一種強有力的、不可忽視的傳統。

甚至可以說,革命時代的法國人對于“憲法”的狂熱崇拜和追求,幾乎達到了迷信的、不講原則的程度。大概是從1792年年初起,巴黎許多建筑物的門面上便出現了“無憲法,毋寧死!”的標語牌。許多革命派盡管對1791年憲法懷有許多不滿,盡管屢屢用革命行動打擊該憲法,并最終在1792年8月10日用起義在事實上推翻了該憲法,可是這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妨礙他們一貫地以保衛憲法為主要戰斗口號。羅伯斯庇爾在1792年5月2日創辦的報紙還叫《憲法捍衛者報》。大名鼎鼎的雅各賓俱樂部,也正是“憲法之友社”的別號。很顯然,革命者在高喊“無憲法,毋寧死!”的時候,是不大考慮該“憲法”的具體內容的。盡管1791年憲法不盡如人意,甚至有許多令人反感的地方,充滿著令人沮喪的矛盾,但在當時的革命者看來,這些似乎都不很重要;同其具體內容比較起來,當時更重要的毋寧說還是“憲法”的形式上的存在,因為僅僅這種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全新的事物,且具有非同小可的象征意義:它體現著自由,體現著革命,體現著同過去的決裂。然而,也正因為這是一個全新的事物,它的脆弱性是顯見的,尤其是在法國這樣一個國家,那里不僅存在著強大的君主專制的傳統勢力,而且存在著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潛在于民族性格之中的“重權輕法”傾向。這一情況,使新生的憲法不僅不可避免地帶有先天不足的弱點,而且隨時都有被扼殺在搖籃中的危險。故而這種憲法未及出世就已需要加以護衛。而要保衛憲法,首先就必須旗幟鮮明地向它認同。有無這種認同態度,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是區分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嶺,萬萬含糊不得;至于種種其他問題,那都是次要的,可以在這種認同的前提下慢慢尋找途徑來加以解決。

人們不難看出,在大革命時代“無憲法,毋寧死!”這種破釜沉舟的決斷后面,隱藏著一種深深的焦慮。革命人士們無疑已明確感到了在法國確立憲制這一任務的全部艱巨性。

注釋

[1] 參見P.坎貝爾:“路易十六——法國人的國王”,見C.盧卡斯主編《法國革命與近代政治文化的創造》第2卷,培格曼,1988年,第175頁。

[2] 參見D.克雷:“法國大革命中的冉森派立憲主義遺產”,見K.貝克主編《法國革命與近代政治文化的創造》第1卷,培格曼,1987年,第197頁。

[3] 引自W.多伊爾:“高等法院”,見K.貝克主編《法國革命與近代政治文化的創造》第1卷,第157頁。

[4] 參見讓-雅克·盧梭《社會契約論》,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25、138、134頁。

[5] 即立法議會在是年初夏通過的關于堅決制裁頑固派教士的法令,以及關于在巴黎近郊設營屯駐兩萬名義勇軍以保衛首都的法令。

[6] 《導報》(重印體),巴黎,1834—1847年,第1卷,第21頁。

[7] 參見A.馬迪厄:《法國革命史》,商務印書館,1963年,第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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