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緒論(4)
- 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形態研究
- 茍小泉
- 4825字
- 2016-04-30 21:12:04
最后,二者在發展趨向上不同。西方傳統哲學的“是論”或“存在論”傾向于研究“是什么”,其最終形成的是一種“本質主義”或“類本質主義”的發展趨向[11]。所謂“本質主義”或“類本質主義”,就是確定事物或對象的“本質”、“實質”或“實在”的理論形態,其研究的結論必須是明確的、實在的“是”或“存在”(Being),即“非此即彼”。這種對于“是什么”之“是”或“存在”(Being)的研究趨向,導致其不斷演進、革新,但始終無法終止“是”或“存在”(Being)的反復,即很難停留在一個核心形態的結論、結果之上。在發展中,其理論形態往往是全盤推翻已有理論,重新構建,總體趨向上可謂“既換湯也換藥”。而在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中,由于其整全性、大全性的理論特征,在發展趨向上則具有終極意義上的穩定性、完整性和完善性,所謂“換湯不換藥”、“舊瓶裝新酒”、“老樹發新芽”、“薪火相傳”、“鐵板一塊”等,都是對這一特征的描述。當然,以上描述很容易被誤解為中國傳統哲學保守、守成,實際上,其并非不發展或停滯不前,而是在發展、演變中具有一種最終的“模板”。
以上差異,僅僅指向了二者的表現樣態、研究方法和發展趨向,從根本上看,由于二者共同指向對世界根本性、基本性問題的探尋和研究,所以,在基本哲學理論問題的研究和致思趨向上并非完全沒有可比性。從根本上細考二者的研究對象和致思趨向,我們依然可以發現一致之處。
在中國傳統哲學中,由于“本體”作為事物的根本、本然、應然存在,其包含有宇宙、萬物本來的存在樣態之義,那么,在基本形態上,“本體論”就表現出廣義的“是論”或“存在論”的特征,其研究的“本體”既可以指向事物的本原形態或基本元素,也可以理解為產生或引發該事物的最一般的、最普遍的規定性;同時,“本體”還指向了引起這種一般規定性的最終依據或狀態的規定。比如,《易傳》(特別是《系辭》一派)認為,“道”乃是超越具體的現象或經驗屬性的“形而上”規定,“器”乃“形而下”的具體事物或現象(“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的形上規定雖然主要揭示的是“一陰一陽”的通變之道,但無疑內在地含有對形下之“器”背后引發該事物之所以成為該事物的規定性,只不過并非通過邏輯思辨的方法揭示而已[12]。
在西方傳統哲學中,“Being”作為具有狹義語言學意義上分詞屬性的概念(主詞與謂詞都因分有“Being”而成為“是者”或“存在者”),在哲學上成為最抽象、最普遍的存在概念(任何事物在分有“Being”的同時而獲得存在意義,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具體規定),因而“Being”不僅具有任何事物的本原形態或潛在狀態,而且也是產生或引發事物的最一般的、最普遍的規定性。而“Being”所具有的這種超越具體現象或經驗的“超驗”(Transcendent)屬性與中國傳統哲學中“形而上”之“道”的屬性并不完全相異。由此可見,在西方傳統哲學中,“Being”所指向的一般普遍性與中國傳統哲學的“本體”的實質內涵頗有共同之處。
當然,細考二者的共同之處,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很重要的等差,即二者雖然共同指向一般普遍性,卻具有一種明顯的差別。這種差別主要體現在“普遍大全”(the Whole)與“普遍本質”(Being)的不對等性上。由于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本體”最終作為一種本然的存在樣態概念,那么,從邏輯的角度看,其內涵和外延都具有“無限性”特征,即具有極大的涵蓋性和整全性,其類似于布拉德雷(F.H.Bradley)所言的普遍大全(the Whole)[13]。所謂普遍大全就是“內涵最大,外延也最大”之義,是存在的最高形態,是絕對的、統一的、整個的存在。作為整個存在,它包含著差異即具體性、個體性和非本質,但一切差異都和諧地統一于作為整體的存在之中。比如,在中國傳統哲學中,“道”就是這樣的“大全”概念,“道”也可以命名為“大”[14]。在“道”的屬性之中,包含著“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15]等差異性,但任何差異性依然歸屬于這個大全之“道”。莊子同樣認為:“道”具有“無所不在”的性質,“在螻蟻”、“在梯稗”、“在瓦甕”、“在屎溺”[16],也就是說,“道”可以包含任何事物,無論這種事物本身具有何種性質。
而在西方傳統哲學中,“Being”則具有特定的內涵和外延。與“本體”所具有的“內涵最大,外延最大”相比,“Being”在語言學意義上的狹義的分詞屬性,決定了“Being”作為哲學概念具有的是“外延最大、內涵最小(不是任何特定的所是)”的特點[17],因而成為雖然具有普遍性、一般性,但本身又無可定義、無從定義的性質。由此決定其具有的功能是單一的,即揭示事物、現象的本質,或者說,揭示“存在者”的“存在”。在此意義上,“Being”在成為本質的同時,不能“在螻蟻”、“在梯稗”、“在瓦甕”、“在屎溺”,其最終成為最普遍、最抽象的概念(任何事物在分有“Being”的同時而獲得存在意義)。由此可見,“Being”具有不僅僅是任何事物的本質形態或潛在狀態,而且也是產生或引發事物的最一般的、最普遍的規定性。
在一定的意義上,西方傳統哲學中“Being”的這種特性與中國傳統哲學中“無”的概念有頗多一致之處。“無”在本質上不具有具體的規定性,但同時,“無”又是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同時又含有必然性。黑格爾(Hegel)深刻地指出“Being”與“無”的一致性:
有、純有(Sein/Being)——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規定……假如由于任何規定或內容而使它在自身有了區別,或者由于任何規定或內容而被建立為與一個他物有了區別,那么,就又不再保持純粹了……有(Sein/Being),這個無規定的直接的東西,實際上就是無,比無恰恰不多也不少。[18]
黑格爾的話揭示了“Being”的內涵和特征,即“實際上就是無”,這里的“無”與中國傳統哲學如王弼的“以無為本”論中的“無”的內涵和特征頗具一致性。然而,在中國傳統哲學中,“無”雖然含有如“Being”一樣的普遍性、可能性和必然性,但“無”并非“道”的唯一屬性,因為在嚴格意義上,“道”具有的是“有無相生”[19]的屬性,即“道”并非具有唯一的“無”的屬性,同時也具有“有”的屬性。“有”與“無”具有不可分割的一致性和處于同等地位的互動性屬性[20]。如果說,“Being”與“無”具有一致性,那么,用“Being”來比較“道”的本體概念,則二者明顯具有等差性。
綜上可見,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本體論”與西方傳統哲學“是論”或“存在論”雖然有相關之處,但在研究對象、研究趨向以及研究方法,尤其是在“普遍大全”與“普遍本質”的不對等性上有一定差別。關鍵在于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本體”概念,實際上具有極大的涵蓋性和包容性,可以具有種種形態的表現,但最終統一于一個整體的存在之中。而“Being”則僅僅表現出單一的普遍性、抽象性的形態,與中國傳統哲學的“本體”概念相比,呈現出一種類“本體”的趨向和特點。所以,從廣泛的意義上看,“本體論”的內涵應涵蓋“是論”或“存在論”之義[21],這正是本書中用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形態來論述、詮釋西方傳統哲學中“是論”或“存在論”形態的主要原因。
歷史地看,“本體論”概念既是中國傳統哲學的固有用法,但也是近現代以來比附西方哲學“是論”或“存在論”形態的產物[22],由此形成了“本體論”概念在現當代中國哲學語境中的復雜性。自20世紀初期中國一些學者不加分辨地用“本體論”對譯西方傳統哲學中的“是論”或“存在論”以來,對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概念的理解就陷入了混亂。直到今天,這一問題依然具有爭議性。比如,爭議的一個焦點是,“本體論”的概念并不能對應西方傳統哲學中的“是論”或“存在論”,因而認為中國傳統哲學并不存在本體論[23]。這當然是以“是論”或“存在論”來裁剪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的結論,其前提是以西方傳統哲學中的“是論”或“存在論”為標準,要求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要等同于“是論”或“存在論”。
上文已經揭示出,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的確不直接表現為“是論”或“存在論”(Ontology)的形態,但在實質上卻內在地含有“是論”或“存在論”(Ontology)的內容,只不過這一部分內容沒有得以充分地表現和發展而已[24]。廣義地看,“是論”或“存在論”并非是哲學本體論的唯一形態,本書研究的一個方面就是揭示本體論哲學更廣泛的形態,而這一形態就是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所以,從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的立場和角度上看,我們似乎也可以認為西方傳統哲學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本體論[25]。
從歷史和現實的角度看,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具有源遠流長的傳統,至今不衰。與西方傳統哲學中的“是論”或“存在論”相比,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的這一特點尤其明顯。眾所周知,西方傳統哲學中的“是論”或“存在論”雖然被稱為“第一哲學”,但在黑格爾之后尤其是20世紀后形而上學時代,其面臨的卻是被批判和被解構的命運。時至今日,“是論”或“存在論”似乎被視為已經終結或應該終結的歷史現象[26]。與之相較,中國傳統哲學本體論卻自始至終從未失去與西方傳統哲學相似的“第一哲學”的地位。從中國傳統哲學的歷史發展過程看,本體論一直是中國傳統哲學的核心,具有經久不衰的傳統。代表性的本體論哲學家有老子、孔子、莊子、荀子、孟子、董仲舒、王弼、郭象、慧能、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陳白沙、王陽明、王夫之、熊十力等,他們在不同形態、不同層面和角度的探索和建構,代表了中國傳統本體論哲學研究的實績,對本體論哲學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就目前而言,中國哲學本體論研究依然是學界的重大課題,比如,現階段出現的一些中國哲學本體論的體系構建[27],足以說明其經久不衰的傳統在不斷延續。
注釋
[1]參見俞宣孟:《本體論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第573頁;方朝暉:《從Ontology看中學與西學的不可比較性》,《Being與西方哲學傳統》(上卷),宋繼杰主編,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04,第337~351頁。
[2]﹝古希臘﹞巴門尼德:《殘篇》2,《古希臘羅馬哲學》,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第51頁。
[3]Aristole:Metaphysics,1003a25,The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Random House,1941.
[4]Aristole:Metaphysics,1028a10.
[5]參見俞宣孟:《本體論研究》,第16頁。該書中的“本體論”實質上就是“Ontology”,其對于“本體論”的研究,就是對西方哲學的“Ontology”的內涵、特征和發展過程的揭示。
[6]﹙明﹚王守仁:《傳習錄中》,《王陽明全集》卷二,第58頁。
[7]﹙明﹚王守仁:《傳習錄中》,《王陽明全集》卷二,第119頁。
[8]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第7頁。
[9]漢語中的“是”不能成為完全意義上的系詞,事實上,漢語中沒有一個像“Being”這樣的系詞。參見Angus C.Graham:“漢語像大多數印—歐語系以外的語言一樣,沒有分享印—歐語系在哲學上最為重要也是最成問題的一個特點,即表示存在的‘to be ’也被用來表示連接關系,于是,對于西方哲學而言,說‘a thing has a being’,既包含存在又包含本質,即什么是自身(per se),而對于《老子》,就像對后期墨家一樣,你不知道某物的本質但卻知道什么樣的名適合它;因此之故,命名與改名在《老子》詩中就極為重要。”(Angus C.Graham :Disputers of the Tao:Philosophical Argument in Ancient China,1989,Open Court:222.)
[10]楊國榮:《道論》,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第13~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