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教海泛舟學做人師(1)
- 教學名家談成長(教學名家系列談)
- 裴躍進編著
- 4339字
- 2016-03-25 16:19:40
于漪[1]
我學的是教育,對教育一往情深。我夢寐以求的就是當一名好教師,在學生的心中撒播知識的種子、做人的良知和金色的希望。我憧憬著學生在人生道路上青枝綠葉,花朵芬芳,果實累累,自己作為輸送生命養料的泥土,能夠分享快樂和幸福,享受精神的富有。
我之所以有這樣一個夢想,是因為求學時有幸遇到了許多位學高德馨的好教師。他們在教課中情不自禁表露出的憂國憂民的情思,常使我心靈震撼,激起我無盡的遐想;他們傳授知識、剖析問題時的一語中的,鞭辟入里,常使我茅塞頓開,感覺天朗氣清,快樂無比。上課求知明理是我的期盼,更是我的幸福,我不僅對老師的崇敬愛戴充盈胸際,而且經常能不由自主地升騰起當教師的強烈愿望。人不可能自然成才,總要靠培養,去除蒙昧,走向文明。教師是文明的傳承者、播火者,我要像我的老師那樣“三尺講臺傾注愛”,編織人生的理想。
[1]于漪《教海泛舟學做人師》,載《人民教育》,2010(17):53~59
要委曲中起步
懷著滿腔熱情,帶著感恩之心,我走上了教師工作崗位。可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太大了。想,很美,做,可得站在地上,不能在半空中飄浮。學教育,教育學、心理學還有些熟悉,文、理學科教學則甚為陌生,無論教哪個學科,都得從頭學起。
學校原本要我教歷史,當我正沉浸在背誦中國古代史重要歷史年代、熟悉歷史事件、把握歷史發展脈絡時,校領導突然叫我改行教語文。教歷史,已是勉為其難,缺少專業學養,改教語文,豈不是又要另起爐灶?漢語拼音、漢語語法都沒學過,起碼的基本功都不具備,怎么教啊?別說誤人子弟,就連課堂上一節節站下來也十分困難。于是,我訴說自己的難處,誰知領導說:“戰爭中學習戰爭,哪有先學打仗再去打仗的?這是‘最高指示’。”我無法再開口,認了,兩分鐘就解決了改學科的大問題。
那個年代,沒有教學參考書,全靠自己獨立鉆研,獨立創造,根據自己的理解去教。自由度是大的,但教得正確與否、質量如何,我這個年輕教師卻沒有把握。那時,課堂閉鎖,不可隨便進別的教師課堂聽課、學習。老教研組長教得好,琴棋書畫也行,令我羨慕。于是我向他央求了多次,希望能聽他一節課。可他就是不吭聲,不應允。
俗話說,“有事弟子服其勞”,我一清早就到學校,積極主動地把辦公室的清潔衛生工作包下來,掃地、擦地板、抹桌子、泡開水、倒痰盂,想以勤勞“感動上帝”。然而,終未見效,仍然未給我聽課學習的機會。
一天,老組長突然來聽我的課。推開教室門,見他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一臉嚴肅。由于毫無思想準備,腿不由自主地“彈起了琵琶”。我清晰地記得當時在教王愿堅的小說《普通勞動者》,正對作品中的“將軍”和士兵“小李”進行人物形象分析。我定了定神,把課上了下來。學生認真閱讀、聽講,我自認為講得還是有條有理,過得去。
課后,他找我談話。輕描淡寫地肯定了我的板書、語言,又鄭重其事地說:“語文教學的大門在哪兒,你還不知道,人物形象分析是這樣貼標簽的嗎?”“轟”,如五雷轟頂,頭腦炸開了似的。怎么辦?我只得低聲下氣向他請教該怎么教,但他仍一臉嚴肅,金口難開,不吭聲。他在辦公室時一天難說幾句話,我們都怕他。
“門”在哪兒都不知道,我是名不合格的語文教師。專業不對號,一改再改,須知隔行如隔山,說說輕巧,我一肚子委屈。委屈又有什么用?路還得往前走。既然改了行,就要干一行愛一行,干一行專一行,把責任往客觀推,永遠不可能成為合格的教師。語文教學的大門究竟在何處?腦子里整天翻騰著這個問題,即使路漫漫其修遠,我也要尋找。不僅要找到門,而且要登堂入室,深味其中的奧秘。老組長這句“金石之言”成為我在教學生涯中不懈追求的動力,我常常反躬自省:“你入門了沒有?‘堂’在哪里?‘室’在何處?你清楚了多少?一名對學科教學不入門,不辨堂室的教師怎能稱職?怎能對得起學生?”外在的壓力化為我內驅的動力。從此,夙興夜寐一燈明,尋尋覓覓。
一方面,我著力打基礎,從語言、語法、修辭到中外文學史、經典文學作品,廣為涉獵,吮吸其中瓊漿,豐富自己的語文素養。另一方面,廣泛地尋找借鑒,從中探索入門的途徑。我到記憶中去搜索當年自己在中學求學時,語文老師是怎么教我們的,哪些課撥動我們心弦,使我們激動、感奮,引領我們在優美的語言文字、精辟深邃的思想里遨游,使我們享受語文,享受文化,享受快樂,經久不忘。我又從比較中學習,傳統教法是什么,流行教法怎樣,國外怎么教他們的母語(盡管資料鳳毛麟角,當時封閉,也可體悟一二),經常閱讀有關報章雜志,比較利弊得失,逐步形成對語文的一些看法。我還會到語文教育論述中尋覓。張志公的《傳統語文教育初探》,朱自清、葉圣陶、呂叔湘對語文教育的眾多論述,從識字教學到工具書的使用,從閱讀教學到作文訓練,我認真閱讀,逐一推敲,從中尋覓有效的途徑。
為了進入語文教學的大門,我如饑似渴地閱讀、思考、實踐。一把尺子量別人的長處,真心實意虛心求教;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查找自己教課的差錯、缺點、不足,每節課寫“教后”,記錄下歪歪斜斜的腳印,尋找語文教學的規律。
“可惜我不會”
教了三四年,那種上課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感覺有所稀釋,對語文教學的門徑似乎有了點領悟。但有個問題又常讓我心神不安。課上學生頗有學習氣氛,聽講也很專心,但進步不明顯,尤其是部分同學的作文,長進很少。為此,課后我常與學生聊天,了解癥結所在。不少學生自責,說自己基礎差、不努力,有位課上從不發言的男同學笑嘻嘻地對我說:“老師,我喜歡上語文課,你講得很好聽,可惜我不會!”說“可惜我不會”時還低下了頭,露出些許歉意。
淡然一語重千鈞。教課,學生沒學會,我這名教師“合”的什么“格”?我認為自己已經盡了很大努力,講得一清二楚,怎么學不會呢?別說打業務底子,力求擺脫知之甚少甚淺的窘境,告別孤陋寡聞,就是對教材我也是潛心研究,查檢資料,獨立分析,從語言文字到思想內容,從思想內容到語言文字,起碼三四個來回,一篇篇課文反復推敲、研究,把文章的脈絡、篇章的構成、語言的運用、作者的意圖等,弄得一清二楚,力求使教材如出自己之口,如出自己之心。鉆研一篇教材,有時要花10小時、20小時,甚至30小時。我深知教師對教材若明若暗,一問三不知,別說有損教師的形象,起碼愧對自己的良心。基于這樣的認識,備課非認真讀書、非刻苦鉆研不可。3篇、5篇、8篇、10篇,上百篇獨立鉆研,開始嘗到了庖丁解牛的滋味,往往能一眼看到底里。現在看來,真得感謝當時沒有可提供抄襲的種種教學參考書,非自己學會走路不可,否則,高中課堂是站不下來的。閱讀教材的本領真是逼出來的。
當時,學生的話語看似平常,但激起了我的深度反省。不可否認,我是努力的,但我只著力于“心中有書”,忽略了“目中有人”。我誤以為只要講清楚,學生就會懂,就能學會,越俎代庖,荒唐可笑。在教學工作中,學習者是第一因素,沒有學習者就沒有教學。杜威對此有一精彩說法:在教學過程中沒有學生,正像沒有買主就沒有銷售一樣,還談得上什么教學?同樣道理,課堂里有學生,但腦子里沒有他們活生生的形象,不研究他們的實際,豈不和沒有學生一樣?教學是教師的教和學生的學雙方面的活動,教師的主導作用就在于調動學生學習的自覺性和主動性,促使學生充分發揮認識主體的作用。鉆研教材、使用教材正是為了教學生,教好學生,我這種有書無人、重書輕人的教學,在不經意間脫離了學生的實際,當然不可能收到實實在在的效果。
教師要疏通了解學生的渠道,和學生接觸,了解他們的學習動態、書面作業,與他們的家長接觸,處處做有心人,讓學生思想、品德、知識、能力、興趣、愛好、性格特征、生理特征等各種信息進入自己的腦中,分別儲存起來。無論教哪個年級、哪個班級,總要精心地走進學生世界,課內課外了解,直接間接了解。早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就說教學生要“觀其所以”,觀察學生的日常言行;“觀其所由”,觀察學生所走的道路;“察其所安”,考查學生的意向;“退而省其私”,考查學生私下的言行,摸清學生的個性,目的在于給他們個性中智慧的花朵提供發展的條件。我采用觀看、傾聽、詢問、調查等多種方法,探索學生的知識世界、生活世界、心靈世界,做他們的知心朋友。對有些學生學習中的困難感同身受,共同探尋破解的方法。此時此刻,學生就不再是一個個名字,一張張卷子,一筆筆分數,而是立體的、靈動的、各有個性的、生動活潑的形象,變化著的、發展著的形象,充滿希望,有無限的可塑性。
我這個人真懵懂,教了那么多年才開始接觸到教育的本質,才懂得教育教學的出發點和歸宿點是學生,是我的教育對象;才懂得知之準,識之深,才能教到點子上,提高教學的有效性。離開了對學生的深入了解,悉心研究,那只能是在教教材,在表演給學生看。課如果只教在課堂上,就會隨著教師聲波的消失而銷聲匿跡;課要教到學生身上,教到學生心中,成為他們素質的一部分。特別是母語教學,語文能力、語文素養的培養應力求惠及終生。
咬定青山不放松
有一件事又給了我新的思考。一天下午,學校請來了一位同志作報告,會議結束,我與學生走出禮堂,邊走邊談。我說:“今天報告的內容比較好,談青年學生如何求知、如何成長,有自己的一些看法……”一名調皮的男同學沖著我說,“好什么啊,他講了150多個‘這個’,其他我什么也沒聽到。”說著就把練習本打開給我看,上面畫了計數的一個個“正”字。我愕然了,想不到語病有那么大的危害,把講述的內容也掩蓋了。事后我反躬自省,深感自己的教學語言毛病不少。一是啰唆、重復、不簡潔;二是詞匯貧乏,說來說去就那么幾句大白話,無色彩,無味道;三是有語病。我是江南人,半路出家,語音不準;腦子轉不過來時,我會下意識說“呶”,思維跟不上,下面的話找不到適當的詞,就來個“但是”,其實,根本不需要轉折,我卻亂轉折。
用清楚明白的語言傳授知識、啟發思維是教課的基本條件,含含糊糊,閃爍其詞,雜亂無章,學生就會墜入云里霧中,得益甚微。教學用語里既要有經過錘煉的活潑的口語,又要有優美嚴謹的書面語言,有文化含量,學生學習置身于語言美的環境之中,就會受到熏陶與感染。基于這樣的認識,我就在行動上下苦功。我的目的是力求“出口成章,下筆成文”。作為語文教師,在語言文字運用方面,應該成為學生的榜樣,不能說的是一套,自己行的卻不一樣。如何規范自己的語言,清除語言中的雜質,提高語言的質量?我是多管齊下。一是訓練自己思維的條理化,鍛煉“心明”,促進“言明”;二是勤奮閱讀,增加知識素養,豐富詞匯量;三是用“以死求活”的方法,用比較規范的書面語言改造自己不規范的口頭語言。當時年紀輕,有勁兒,追求完美。我把上課的每一句話都寫下來,然后修改,把不必要的字、詞、句刪除,把不合邏輯的地方改掉,然后背下來,進而口語化。這樣一來,啰唆、重復、語病大大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