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引入“規律范式”的關鍵,在于不能概念化地理解“規律范式”。我們認為,“規律范式”的特點在于探索、發現、揭示事物、社會發展的客觀歷史趨勢。社會發展的過程性、歷史性決定了規律研究的具體性、歷史性。也就是說,“規律范式”本身也有“抽象”與“具體”之分。所謂抽象的“規律范式”,也就是從抽象理性、原則、理想出發,探求抽象永恒發展模式的研究范式,也就是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著作中所批判的“公式哲學”、“藥方哲學”。在馬克思看來,規律不是公式,科學的社會研究是對過程性歷史的過程性規律把握,這種研究“絕不提供可以適用于各個歷史時代的藥方或公式”[22]。從社會存在出發,“走進歷史深處”,是保持“規律范式”科學的、合理的、具體性的根本前提。馬克思指出,“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23],“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24],“就是在理論方法上,主體,即社會,也必須始終作為前提浮現在表象面前”[25],“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26]。也就是說,離開了感性的、具體的社會存在、社會實在、歷史過程,規律研究必然走向抽象。
因此,所謂具體的“規律范式”,也就是始終從社會存在、社會實在出發,對具體社會發展過程、社會歷史進行具體的規律把握,對發展倫理本質進行深層本質揭示的范式。從這種歷史性、具體性的“規律范式”出發,發展倫理的本質將得到全新的揭示。
在馬克思哲學視野中,在一般學理意義上,發展倫理,存在于兩個層面。一是社會存在論層面,一是社會觀念論層面。在社會存在論層面,所謂發展倫理,也就是現代性生成、轉換過程中以人為中心的本質關系。在社會觀念論層面,所謂發展倫理,也就是人們對現代性本質關系的主體觀念性提煉、升華、概括、反映。不管人們將這種本質關系概括為正義、平等、自由,還是公正、民主、參與,或者其他價值范疇,這些價值范疇的深層本質都是對社會本質關系、現代性本質關系的觀念化或理想化呈現。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傳承性,決定了“發展倫理”對“傳統倫理”的傳承性。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斷裂性,決定了“發展倫理”與“傳統倫理”的斷裂性。這里的關鍵,在于要清醒認識到,“發展倫理”作為一種“現代性倫理”,既處在社會存在、社會意識的復雜互動中,又處在傳統與現代的復雜傳承、轉換中。目前的發展倫理研究者基本上是在觀念論這個層面理解發展倫理,同時又沒有自覺地辨別、區分“發展倫理”與“傳統倫理”的復雜歷史、現實傳承關系,從而往往導向對倫理原則、倫理規則的抽象化、永恒化理解。從具體出發,從社會實在、社會存在出發,是辨清“發展倫理”本質的關鍵。
在馬克思哲學視野中,在相對具體的意義上,在現代性語境中,發展倫理問題帶有資本特殊性。正是資本邏輯的無限擴張,資本規則對社會生活的全面、無限壟斷導致了諸多現代倫理問題。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資本論》等著作中,馬克思對由資本邏輯無限擴張導致的“異化”、“物化”問題做了深刻揭示。
最后我們強調兩點。
第一,發展倫理學的“脫貧”、真正繁榮需要“理想范式”、“問題范式”與“規律范式”的和諧發展。“理想范式”的特點在于根據具體研究領域闡述人文目的、規范行為目標。“問題范式”的特點在于呈現特別是揭示研究對象的問題存在、問題本質。“規律范式”的特點在于揭示研究對象的歷史轉換趨勢。沒有“問題范式”,“理想范式”和“規律范式”將走向空泛。離開了“理想范式”,“問題范式”與“規律范式”會走向“見物不見人”。離開了“規律范式”,“問題范式”和“理想范式”將走向抽象。“問題范式”、“理想范式”、“規律范式”歷史具體的辯證統一。范式意識的自覺是一門學科走向成熟的重要方法論前提。在“問題敘事”、“理想敘事”與“規律敘事”的具體歷史統一中,發展倫理學將走出相對貧困,走向真正繁榮。
第二,對作為發展中國家的中國而言,對馬克思哲學而言,在發展倫理學研究中應該有我們的聲音。應該看到,目前的發展倫理學研究主要集中在發達國家,主要由非馬克思哲學研究者進行。從其研究的具體內容看,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的倫理關系,是西方發展倫理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在這種研究中,不少學者從學理上對發展倫理的現實文化內涵進行揭示,對發展中國家的文化主體、倫理主體地位給予了尊重。比如,古萊就認為每個文化共同體都有價值主體地位,都有選擇其發展模式的價值權力。但也有一些研究者認為發展倫理研究的方向也就是研究如何向發展中國家輸出標準倫理觀念,在發展中國家“培育”在發達國家已經成熟的純粹制度倫理。比如,克拉克就比較鮮明地持有此種論點。也有論者以“培育發展”(Cultivating Development)為題進行發展倫理學研究。在全球交往日益深化的今天,針對全球化這個具體對象,發展倫理具體展現為國家與國家、國家與個人間的復雜“實然”特別是“應然”關系,其根本問題是“誰是發展主體”,“發展主體是不是價值主體”。應該看到,在一些西方學者眼中,所謂倫理也就是絕對的、不可含糊的根本規則,而這種倫理的主體也就是發達國家。應該看到,從這種絕對的、非歷史倫理觀出發,必然導向全球交往中的西方中心主義與深層文化霸權、價值霸權。在這個意義上,以馬克思哲學為視野,從學理上揭示發展倫理的歷史性、過程性,揭示發展倫理“研究范式”的多樣、全面內涵,揭示“規律范式”對發展倫理學的基礎意義,也就具有了鮮明的時代意義。
[1][美]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頁。
[2][美]德尼·古萊:《發展倫理學》,高铦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4頁。
[3][美]德尼·古萊:《發展倫理學》,高铦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
[4]同上書,第5頁。
[5]同上書,第6頁。
[6]同上書,第5頁。
[7]轉引自[美]德尼·古萊:《發展倫理學》,高铦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3-4頁。
[8][美]托馬斯·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金吾倫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頁。
[9][美]德尼·古萊:《發展倫理學》,高铦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8頁。
[10]同上書,第31頁。
[11]同上書,第248頁。
[12]同上書,第247-248頁。
[13]同上書,第14頁。
[14]同上書,第142頁。
[15][德]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29頁。
[16]同上書,第28頁。
[17]同上書,第60頁。
[18]同上書,第43頁。
[19][德]烏爾里希·貝克:《世界風險社會》,吳英姿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7頁。
[20]同上書,第107頁。
[21]參見[美]道格拉斯·C·諾思:《經濟史上的結構和變革》,厲以平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
[2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4頁。
[2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頁。
[2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頁。
[2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頁。
[2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6頁。
二、深層發展倫理學的范式建構
發展倫理學是現代性研究的重要維度,但目前的發展倫理學卻有意無意間回避了一個基礎性問題:資本邏輯和資本倫理。正如馬克思資本哲學所揭示,資本是現代性的一個重要基礎問題,資本與現代性生成、發展具有內在關聯。回避資本問題、現代性的生成規律,會導致發展倫理學的淺層化,所以建構深層發展倫理學的一個重要基點是進行具體的資本倫理批判。
(一)抽象道德批判與發展倫理學的“淺層化”
作為《發展倫理學的任務與方法》(1988)、《發展倫理學與生態智慧》(1990)、《發展倫理學》(1995)等論著的作者,古萊是發展倫理學的重要開拓者。古萊發展倫理學的得與失,集中反映了目前發展倫理學的價值與問題。
古萊對發展倫理學的貢獻不可抹殺。其一,古萊對“發展倫理學”這個范疇的自覺使用,標示著發展倫理學這個學科、或者說研究范式自覺化的開始。在古萊看來,一方面,過去的發展實踐往往以財富、經濟增長為主體內容,在根本上缺乏一種倫理精神;另一方面,傳統倫理研究又缺少對現實發展問題的關注。正是為了克服“發展研究”與“倫理研究”的分離,古萊主張“發展”與“倫理”相結合的發展倫理學。雖然,古萊對“發展”與“倫理”的關系,對“發展倫理學”本身的理解存在一些問題,但古萊的發展倫理實踐,無疑是當代發展倫理學的一個重要起點。其二,古萊對片面財富增長的批判,對發展中人的“非工具性”、人的主體地位的強調;對發達國家發展霸權的批判,對發展中國家發展主體、文化主體地位的確認;對發展中無限制破壞自然現象的批判,對人與自然和諧可持續發展“生態智慧”的訴說;對以“生存、尊重、自由”為內容的“美好生活”這個終極發展目標的倡導,對人們現代性實踐中“以物為中心”、“以人為手段”、“見物不見人”等錯誤傾向的認識和揭示,等等,都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同時,也為人們進行更加深入的發展倫理理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
但不可否認,古萊的發展倫理學也存在一些前提性問題。第一,古萊沒有對發展與倫理的關系本質進行深層存在論反思,其發展倫理學只是“發展”與“倫理”兩個范疇的相對簡單“黏合”。第二,雖然古萊揭示了生態破壞、國家不平等、財富不均等發展問題,但他并沒有看到這些發展問題的現代性統一性,忽視了資本邏輯與這些問題的內在關聯。第三,古萊發展倫理學的最根本問題是道德批判的抽象性,這些問題集中反映在古萊對理想社會的價值設定上。
古萊認為,“有三種價值觀是所有個人和社會都在追求的目標:最大限度的生存、尊重和自由。這些目標是普遍性的,雖然其特定方式因時因地而異。它們涉及所有文化實體和所有時代都有表述的基本人類需要”[1]。古萊發展倫理學的核心理念也就是以“生存、尊重、自由”為內容的“美好生活”。在古萊看來,“財富”、“尊重”、“自由”是構成“美好生活”必須同時具備的三個要素,缺少任何一個都不是真正的發展。古萊對“美好生活”全面性的訴說自然有其積極意義,但關鍵問題在于,在資本現代性條件下,財富、尊重、自由的本質是什么?它們之間是否存在著內在不可調和的矛盾與沖突?是否可以通過賦予這些價值觀以新的含義來實現它們之間的協調?
一方面,古萊所謂“生存”,主要是指珍惜生命,指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利,都有過上更富裕生活的財富權利;其所謂“尊重”,主要是指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即平等人權;其所謂“自由”,指每個人、每一種文化主體都有不受限制的自決性、選擇權。另一方面,其所謂“生存”,又指對自然生態的保護,不同文化主體的共存;其所謂“尊重”,又指人對自然生態的尊重;其所謂“自由”,又指人在自然與社會傳統限度內的自由。我們知道,自由、平等、尊重等價值觀,興起于近代。作為以資本邏輯為客觀基礎的現代性價值觀,它們深刻建立在工具理性、財富生產、效率等基礎之上,而帶有“天然”掠奪性、“物化性”,其本身就代表、意味著對自然生態、其他發展主體的破壞、剝奪。工業革命以來資本文明的發展史就是明證。而古萊卻希望通過賦予“生存”以“生態”、“文化平等”內容,賦予“自由”以“文化選擇”內涵,賦予“尊重”以“自然生態”內涵,希望通過這種價值觀的重新解釋來調和、解決現代性本身的深層價值矛盾。這顯然是一種回避問題本質、對問題進行簡單化處理的抽象思路。這個基礎問題的存在,使古萊所理解的“發展倫理”,只能是“發展”與“倫理”兩個范疇的簡單“黏合”而非有機整合,其所建構發展倫理學只能是立足于抽象理想對發展問題進行“現象批判”的“淺層發展倫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