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歐戰前后國人的現代性反省(1)
- 歐戰前后:國人的現代性反省
- 鄭師渠
- 4421字
- 2016-03-25 15:38:36
歐戰作為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慘絕人寰,創深痛巨。其時,許多歐洲人對西方文化失去了信心,所謂“西方沒落”、“上帝死了”,悲觀的論調漸起,彌漫歐洲大陸。與此相應,歐洲出現了“理性危機”。自18世紀以來,理性主義曾凱歌猛進,以至于人們尊理性為最高法庭,強調在理性面前,一切聲言擁有時效性的東西,都必須為自己辯護。但是,現在人們卻發現,“歐洲釋放出來的科學和技術的威力似乎是他們不能控制的,而他們對歐洲文明所創造的穩定與安全的信仰,也只是幻想而已。對于理性將要驅走殘存的黑暗,消除愚昧與不公正并引導社會持續前進的希望也都落了空。歐洲的知識分子覺得他們是生活在一個‘破碎的世界’中”。所謂“破碎的世界”,就是韋伯所說的“理性具有的可怕的兩面性”:它一方面帶來了科學與經濟生活中的巨大成就,但同時卻無情地鏟除了數世紀以來的傳統,將深入人心的宗教信仰斥為迷信,視人類情感為無益,“因而使生命喪失精神追求”,“世界失去魅力”,“使生命毫無意義”。[1]人們在借理性征服自然的同時,其主體性也發生了異化,成為了理性的奴隸。理性所承諾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王國,不但沒有出現,相反,現實中卻充滿著貧富對立與仇恨,乃至于發生這場可怕的大屠殺。“人是什么?”自古希臘哲人以來似乎已經解決的問題,現在又成了問題,人們感到孤獨,失去了方向,又出現了“人的危機”。緣是之故,自19世紀末以來便陷入衰微的理性主義,進一步衰墮了。
戰后歐洲對社會文化危機的反省,存在兩個取向:一是以馬克思主義為代表,它從唯物論的觀點出發,強調所謂的“理性危機”,說到底,無非是資產階級“理性王國”的破產;因之,消除社會危機的根本出路,是通過無產階級的革命,徹底改變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將人類社會引向更高的發展階段即社會主義。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是此一取向的善果。一是反省現代性。[2]它集中表現為非理性主義思潮的興起。所謂現代性,是指自啟蒙運動以來,以役使自然、追求效益為目標的系統化的理智運用過程。許多西方現代學者從唯心論出發,將問題歸結為理性對人性的禁錮,因而將目光轉向人的內心世界。他們更強調人的情感、意志與信仰。尼采大聲疾呼“重新估定一切價值”,被認為是反省現代性的非理性主義思潮興起的宣言書。20世紀初,以柏格森、倭鏗等人為代表的生命哲學,強調直覺、“生命創化”與“精神生活”,風靡一時,是此一思潮趨向高漲的重要表征。非理性主義雖不脫唯心論的范圍,存在著某些非理性的傾向,但是,柏格森哲學是西方文化的一種自我反省。[3]它對西方現代性的反省,仍有自己的合理性。
應當說,早在20世紀初年,國人就已敏銳地注意到了上述歐洲社會文化思潮的重大變動,且于思潮的兩個取向,都各有評介與吸納。長期以來,學術界對于馬克思主義及社會主義思潮東漸的研究,成果豐碩,而對于反省現代性思潮在中國的反響,研究卻十分薄弱。[4]事實上,忽略了后者,我們對于包括新文化運動在內的20世紀初年中國社會文化思潮的理解與把握,就不可能是準確的。
[1][美]馬文·佩里主編:《西方文明史》,下卷,454~455頁。
[2]對于現代性,學者見智見仁。安德魯·芬伯格說:“它(現代性)顯然是指現代科學技術、各種民主政體和城市化等事物的普遍完成。”“現代性是一種全球現象,在它把其普遍的理性主義傳播到世界其他地方之前,最先摧毀了歐洲的傳統文化。”〔[美]安德魯·芬伯格(Andrew Feenberg):《可選擇的現代性》,陸俊、嚴耕等譯,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安東尼·吉登斯則謂:“現代性指社會生活或組織模式,大約17世紀出現在歐洲,并且在后來的歲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圍內產生著影響。”〔[英]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現代性的后果》,田禾譯,1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二者都強調,現代性是源于17世紀歐洲,與理性主義相聯系的一種社會歷史過程和社會生活、社會發展模式。哈貝馬斯則認為,西方理性主義是現代性的源泉,至少從18世紀后期開始,“現代性就已經成為‘哲學’討論的主題”,“黑格爾是第一位清楚地闡釋現代概念的哲學家”,而反省現代性思潮則肇端于尼采:“尼采打開了后現代的大門”。〔[德]于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現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東等譯,1、5、121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在一些學者眼里,現代性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又與現代化的概念重疊。如艾愷就認為,現代化起源于啟蒙運動及理性主義,它可以界定為:“一個范圍及于社會、經濟、政治的過程,其組織與制度的全體朝向以役使自然為目標的系統化的理智運用過程。”擅理性與役自然,都是手段,“實際上,現代化對任何事物唯一的價值標準就是‘效率’”。〔[美]艾愷(Guy Salvatore Alitto):《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5頁,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他所謂的現代化,實等于現代性。另有一些學者則認為,現代性是一種價值觀念與文化精神,思維方式與行為方式。現代化則是體現現代性的具體的社會歷史發展過程。〔陳嘉明:《中國現代性研究的解釋框架問題》,載《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06(3)〕本文所指的現代性,認同前一種意見。這與目前學術界的有關爭論無涉,僅是考慮此種提法更適合于20世紀初年的語境而已。
[3]胡秋原:《西方文化危機與二十世紀思潮》,340頁。
[4]學術界對此迄無專文論列。美國學者艾愷著《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一書,最早提出了這一問題,但如其書名顯示,它著眼全世界,于中國僅涉及梁啟超、梁漱溟、張君勱等少數個人,未作系統研究。
一、歐洲反省現代性思潮之東漸
國人對于19世紀末以來歐洲現代思潮變動的感悟,其最初見諸雜志者,據筆者所知,當是魯迅的《文化偏至論》。是文作于1907年,次年發表在《河南》第7期,署名“迅行”。文章指出:19世紀的歐洲文化,科學發達,物質昌盛,但卻失之一偏,獨尊科學,崇信“物質萬能”,而貶抑了精神與情志。尼采諸人深思遐矚,首揭其“偽與偏”,預示著20世紀的文化與19世紀之文化異趣,即“非物質”而“重個人”:“精神生活之光耀,將愈興起而發揚”,“出客觀夢幻之世界,而主觀與自覺之生活,將由是而益張”。“內部之生活強,則人生之意義亦愈邃,個人尊嚴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殆將立狂風怒浪之間,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1]魯迅目光銳利,他顯然已相當深刻地體察到了歐洲自19世紀末以來非理性主義思潮的興起及其現代思潮的變動。不過,是文沒有注意到以柏格森、倭鏗為代表,正風靡歐洲的生命哲學的崛起。同時,由于《河南》是留日學生的刊物,難以進入其時的中國內地,故就傳播歐洲反省現代性思潮而言,此文的實際影響當是十分有限的。
20世紀初,在中國本土最早報導歐洲現代思潮的變動,尤其是反省現代性思潮興起的刊物,還當屬著名的《東方雜志》。該雜志的《本志的二十周年紀念》強調說:20年間本雜志于新時代思想的介紹從未落后,“如各派的社會主義,本志在十余年前,即已有系統的譯述;柏格森和歐根的哲學,也由本志最先翻譯”。[2]此非虛言。早在歐戰之前,即1913年,該刊就集中發表了杜亞泉、章錫琛、錢智修諸人著譯的多篇文章,向國人頗為具體地初步報道了歐洲現代思潮的變動。
是年2月,《東方雜志》第9卷第8號首載章錫琛譯自日本《萬朝報》的文章:《新唯心論》。文章指出:歐洲自法國大革命之后,思潮變動,科學藉煤鐵工業而大昌,哲學上唯物論也取唯心論而代之。緣是,“科學的人生觀即唯物的人生觀”盛行,“一切歸因果律”,“人之及我,始終為物質”。雖科學進步,生產發展,但物欲橫流,競爭日烈,信仰盡棄,人生日危。“我欲與過去之往古,表厥同情,既非所能;而現實生活,又足以使我絕望”,無怪乎歐洲自殺者日多,且不即于死,也不得不墮落。“嗚呼,末世紀之悲慘,固若是哉”!所謂“唯物論”、“唯心論”,實為“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的代名詞。同時,文章也報道了歐洲生命哲學興起的消息:“歐坎、俾爾先生,皆創新唯心論”,以與唯物論相頡頏,此乃“新時代之精神也”。是文雖屬譯作,但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它不僅提供了歐洲現代思潮變動的信息,而且指出了柏格森、倭鏗的生命哲學是新思潮的代表。這是民初有助于時人了解歐洲反省現代性信息的第一篇公開的文字。其二,本文作者還抨擊了日本仿效“歐洲唯物論”所帶來的危害,強調本文的目的是為了“反抗舊時代以迫出新時代”,即“我欲以新唯心論之人生觀為基礎,而創造新日本”。這對于國人顯然有重要的啟發意義。7月,本刊第10卷第1號復載有錢智修的《現今兩大哲學家學說概略》一文,對柏格森、倭鏗的學說作了粗略介紹。同期杜亞泉的長文《精神救國論》(分3期連載),尤其值得重視。這不在于它對歐洲現代思潮變動的論述更加具體,而在于如其文章題目所示,杜亞泉業已尖銳地直接提出反對“物質救國”論,而主張反省現代性了。他說,“新唯心論者,即喚起吾儕精神之福音也”。“吾國人誠能推闡新唯心論之妙義,實行新唯心論之訓示,則物質競爭之流毒,當可漸次掃除,文明進化之社會,亦將從此出現矣。”[3]此外,杜亞泉的《現代文明之弱點》、《論社會變動之趨勢與吾人處世之方針》諸文,都在反復提醒人們關注“今日歐美社會內文明病之流行”。[4]杜亞泉曾是公認的西方文化的熱心倡導者,但以此為轉折點,卻成為了批評西方文化、著名的文化保守主義者了。
歐戰前的上述文章,多是轉述日本學者的觀點,報道內容較為泛泛,若霧里觀花;加之大戰未起,許多問題還不尖銳,故有關歐洲現代思潮變動的信息,并未真正引起時人的關注。歐戰期間,此類信息有所增加,但因奉西方文化為圭臬的新文化運動如日中天,此種情況也沒有大的改變。1916年1月,民質(即章士釗)在《倭鏗人生學大意》一文中說:自己十年間先后游英、日,發現兩地學人于柏格森、倭鏗的學說,皆趨之若鶩,迻譯解說,纖悉靡遺。“及返觀吾國,黌舍滿國,子姓如林,有能知近世哲學為何物者乎?抑且有曾問斯學大師之名如倭鏗、柏格森其人者乎?則由前,千無一人,由后百無一人。凡兩哲之所著錄,迄未見有以國語偶爾達之者焉。士不悅學一至于此,茲良足慨已。”[5]1917年,章士釗在日本中國留學生“神州學會”作題為《歐洲最近思潮與吾人之覺悟》的演講,又感慨萬千:“人言中國貧乏,大抵指民窮財盡而言。愚以為中國第一貧乏,莫如智識”。近十多年來,柏格森與倭鏗的學說風靡世界,在日本,甚至中學生也無不知有創造進化精神生活諸名義。“而吾國則頑然無所知。不僅書籍無一本,雜志論文無一篇,即聚會言談之中,亦絕少聽見有人談及。在上等有知識一部分之中,所謂倭鏗,所謂柏格森,其名字曾否吹入耳里,尚為疑問。知識上毫無基礎,一至于此!”[6]所言不免絕對,但大致反映了現實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