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歐戰前后國人的現代性反省(2)
- 歐戰前后:國人的現代性反省
- 鄭師渠
- 4104字
- 2016-03-25 15:38:36
不過,盡管如此,此間陳獨秀、胡適等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們對歐洲現代思潮的變動,尤其是反省現代性思潮的興起,其觀感如何,卻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從總體上看,他們對此有所了解,但因價值取向不同,未予重視。[7]然而,這并不影響他們借重與雜糅歐洲非理性主義的某些觀點,以彰顯新文化運動的旨趣。例如,《青年雜志》創刊號上的首篇文章即陳獨秀的《敬告青年》,倡言科學與民主,顯然志在高揚理性,但其立論,卻是借重了尼采、柏格森諸人。在“自主的而非奴隸的”節目下,他寫道:“德國大哲尼采別道德為二類:有獨立心而勇敢者曰貴族道德,謙遜而服從者曰奴隸道德”;在“進步的而非保守的”節目下,他又寫道:“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羅萬象,無日不在演進之途,萬無保守現狀之理;特以俗見拘牽,謂有二境,此法蘭西當代大哲柏格森之創造進化論所以風靡一世也”;在“實利而非虛文的”節目下,他又這樣說:“當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若法蘭西之柏格森,雖不以物質文明為美備,咸揭橥生活問題,為立言之的。生活神圣,正以此次戰爭,血染其鮮明之旗幟。歐人空想虛文之夢,勢將覺悟無遺。”[8]李大釗在《厭世與自覺心》一文中,也明確提出要借助柏格森關于自由意志、生命沖動、創造進化的學說,以啟迪新時代青年努力奮進的“自覺心”。[9]當然,更具典型性的是,胡適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竟借用尼采的名言來概括新思潮的意義。他說:“新思潮的根本意義只是一種新態度。這種新態度可叫做‘評判的態度’。”“尼采說現今時代是一個‘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的時代。‘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八個字便是評判的態度的最好解釋。”[10]尼采、柏格森、倭鏗諸人若知道,在中國的語境下,自己的思想竟被借以高揚理性,不知將作何感想了。
當然,歸根結底,陳、胡諸人對于反省現代性,是取淡化與貶抑的態度。胡適在《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中,明顯有意貶抑柏格森學說的價值。他強調,柏格森的所謂“直覺”,無非源于經驗,這是包括杜威在內許多學者多已言及的事,足見其學說近于“無的放矢”了。胡適刻意將柏格森為代表的“反理智主義”,列為“晚近”的“兩個支流”之一。他說:“我也知道‘支流’兩個字一定要引起許多人的不平。”[11]丁文江更為之推波助瀾,借羅素在北京的牢騷話,貶損柏格森:他的盛名是騙巴黎的時髦婦人得來的。他對于哲學可謂毫無貢獻;同行的人都很看不起他。[12]實際上,羅素本人在他的名作《西方哲學史》中,對柏格森有很高的評價:稱他是“本世紀最重要的法國哲學家”。他說:“我把柏格森的非理性主義講得比較詳細,因為它是對理性反抗的一個極好的實例,這種反抗始于盧梭,一直在世人的生活和思想里逐漸支配了越來越廣大的領域。”[13]英國學者彼得·沃森則在其《20世紀思想史》中強調說:“柏格森很可能是20世紀頭10年最被人們理解的思想家,1907年后,他無疑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思想家。”[14]相較之下,胡適諸人的觀點,有失褊狹。
也惟其如此,從嚴格意義上講,歐洲反省現代性思潮真正傳入中國并引起國人的廣泛關注,實在歐戰結束之后,尤其是在1920年初梁啟超諸人游歐歸來之后。其最重要的表征,是梁啟超《歐游心影錄》的發表。梁啟超、張君勱諸人,是最重要的推動者。
1918年底,梁啟超啟程游歐,絕非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深思熟思、謀定而后動的一種決策。早在歐戰爆發之初,他即敏感到這場戰爭將深刻影響世界與中國,故提醒國人當關注歐戰,不容有“隔岸觀火”之想。[15]他不僅很快出版了《歐洲戰史論》一書,而且在報刊上開辟《歐戰蠡測》專欄,發表專論。歐戰甫結束,他即決意西行,希望通過對戰后歐洲的實地考察,近距離感受西方社會文化思潮的變動,以便為國人的自覺,也為自己今后的道路,尋得一個新的方向。好友張東蓀也致書提醒抵歐的梁啟超諸人:“公等此行不可僅注視于和會,宜廣考察戰后之精神上物質上一切變態”[16],強調的正是歐洲現代思潮的變動。梁啟超除了參與和會上的折沖樽俎外,先后游歷了英國、法國、比利時、荷蘭、瑞士、意大利、德國,與歐洲各界名流進行了廣泛接觸。需要指出的是,他在出游前通過日本學者的著作,對歐洲現代思潮的變動,尤其是柏格森諸人的學說,已有了相當的了解,抵歐后更執意訪求。他與人書說:在巴黎,茶會多謝絕,“惟學者之家有約必到,故識者獨多”。而“所見人最得意者有二”,其中一個,就是“新派哲學巨子柏格森”。造訪前一天,梁啟超、蔣百里、徐振飛三人分頭徹夜準備了詳細的有關資料。及相見問難,大得主人贊賞,“謂吾儕研究彼之哲學極深”。梁告訴柏格森,友人張東蓀譯其著作《創化論》將成,對方喜甚,允作序文。所以,梁啟超說:“吾輩在歐訪客,其最矜持者,莫過于初訪柏格森矣。”[17]與此同時,梁啟超還執意要見倭鏗。張君勱回憶說:在德國,“任公先生忽自想起曰:日本人所著歐洲思想史中,必推柏格森、倭伊鏗兩人為泰山北斗,我既見法之柏格森,不可不一見德之倭伊鏗”。后終如愿,得登門造訪。“所談不外精神生活與新唯心主義之要點。任公先生再三問精神物質二者調和方法”。[18]這些無疑都說明了,梁啟超是如何高度重視柏格森、倭鏗所代表的學說。梁啟超在與人書中還說道:“吾自覺吾之意境,日在醞釀發酵中,吾之靈府必將起一絕大之革命,惟革命產兒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數耳。”[19]其耳聞目睹,心得良多。但是,歸根結底,他所謂的思想“革命”與“自覺”,乃是指自己考察了歐洲社會文化思潮的變動,并最終服膺了反省現代性的思潮。這在1920年初梁啟超歸國后發表的影響廣泛的《歐游心影錄》中,有十分清晰的表述。
《歐游心影錄》中的第一部分:“歐游中之一般觀察及一般感想”,最為重要。它分上下篇:“大戰前后之歐洲”與“中國人之自覺”。上篇是前提與依據,下篇則是引出的教訓與結論。上篇共11個目,但是,如“學說影響一斑”、“科學萬能論夢”、“思想之矛盾與悲觀”等,關于歐洲現代思潮變動考察的部分卻占了5個目,足見其重點之所在。梁啟超顯然認同了反省現代性的取向,將歐洲社會文化的危機,最終歸結為學說、思潮之弊。他強調指出:“從來社會思潮,便是政治現象的背景”,而政治又影響私人生活,“所以思潮稍不健全,國政和人事一定要受其弊”。西方文明“總不免將理想實際分為兩橛,唯心唯物,各走極端”,所以,中世紀是宗教盛行,而禁錮思想;近代以來,卻又變成唯物質是尚,“科學萬能”,人欲橫流,“把高尚的理想又丟掉了”。因之,精神家園荒蕪,從而喪失了“安身立命的所在”,是歐人最終陷于社會危機的“第一個致命傷”。[20]他寫道:歐人做了一個科學萬能的夢,以為科學可以帶來黃金的世界,不料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遠遠望見個大黑影,拼命往前趕。以為可以靠他向導,那知趕上幾程,影子卻不見了。因此無限凄惶失望。歐洲人做了一場科學萬能的大夢,到如今卻叫起科學破產來,這便是最近思潮變遷一個大關鍵了。”需要指出的是,為了避免讀者誤會,以為自己菲薄科學,他特意在這段話后加了一個注,強調“我絕不承認科學破產,不過也不承認科學萬能罷了”。[21]所以,在這里,梁啟超所反省的正是“理性主義”,所謂的“科學萬能”論,就是“理性萬能”論。他所以對戰后的歐洲不抱悲觀,是因為他相信以柏格森為代表的非理性主義的興起,反映了歐人對于現代性的反省,正為歐洲開一新生面:“在哲學方面,就有人格的唯心論直覺的創化論種種新學派出來,把從前機械的唯物的人生觀,撥開幾重云霧。”“柏格森拿科學上進化原則做個立腳點,說宇宙一切現象都是意識流轉所構成。方生已滅,方滅已生,生滅相銜,便成進化。這些生滅,都是人類自由意志發動的結果。所以人類日日創造,日日進化。這‘意識流轉’就喚做‘精神生活’,是要從反省直覺得來的。”“人經過這回創鉅痛深之后,多數人的人生觀因刺激而生變化,將來一定從這條路上打開一個新局面來。這是我敢斷言的哩。”[22]梁啟超不是哲學家,但他憑自己“筆鋒常帶感情”的筆觸和富有文學色彩的生動語言,將戰后歐洲現代思潮的變動和反省現代性思潮的興起,描繪得有聲有色,實較許多哲學家的專業論著,影響要廣泛得多。所以,胡適將批評的矛頭首先指向了梁啟超:“然而謠言這件東西,就是野火一樣,是易放而難收的。自從《歐游心影錄》發表之后,科學在中國的尊嚴就遠不如前了。”“梁先生的聲望,梁先生那枝‘筆鋒常帶感情’的健筆,都能使他的讀者容易感受他的言論的影響。何況國中還有張君勱先生一流人,打著柏格森、倭鏗、歐立克……的旗號,繼續起來替梁先生推波助瀾呢?”[23]將胡適的話作相反理解,梁啟超不正是戰后推動歐洲反省現代性思潮在中國傳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嗎?
此外,張君勱是另一個有力的推動者。他先隨梁啟超游歐,后即分別師從柏格森、倭鏗問學,被蔡元培認為是介紹二人學說最合適的人選。[24]1921年底,他還在巴黎時,就已在中國留學生中,先作了一場有關歐洲思想危機的講演。甫歸國,隨即又在上海的中華教育改進社舉行了題為《歐洲文化危機及中國新文化之趨向》的演講,從“思想上之變動”、“社會組織之動搖”、“歐戰之結果”三個方面,詳細而清晰地論述了歐洲現代思潮變動和反省現代性思潮興起之歷史機緣。他強調說:“我以為歐洲文化上之危機為世界之大事,而吾國人所不可不注意者也。”“現在之歐洲人,在思想上,在現實之社會上,政治上,人人不滿于現狀,而求所以改革之,則其總心理也。”而柏格森、倭鏗所代表的“一名變之哲學”,“最反對理智主義”,“兩家之言,正代表今日社會心理,故為一般人所歡迎”。[25]這是其時第一位哲學專門家,以親身體驗評說歐洲現代思潮變動的一場著名的演講;也是其時介紹歐洲反省現代性思潮最為系統與富有學理性的演講。講演稿隨即在《東方雜志》發表,其影響廣泛,可想而知。張君勱以宣傳柏格森、倭鏗哲學為己任。1921年8月《改造》第3卷第12期刊有他及林宰平與柏格森談話錄:《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談話錄》。1923年他在清華作《人生觀》的演講,引發了一場著名的“科玄之爭”,是人所共知的。所以胡適指責他為梁啟超推波助瀾,也理所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