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歐戰后中國社會文化思潮的變動(3)
- 歐戰前后:國人的現代性反省
- 鄭師渠
- 4692字
- 2016-03-25 15:38:36
東方文化派可以追溯到歐戰結束前曾與《新青年》論戰的《東方雜志》主編杜亞泉,但其勢力確然興起,卻是以1920年梁啟超發表著名的《歐游心影錄》為標志。胡適強調梁啟超是書的發表,如同放了一把“野火”,使西方文明的權威在許多人心目中發生了動搖,而同年底梁漱溟出版他的成名作《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且在短短的3年里再版十余次,產生了長久的影響,都說明東方文化派在其時具有怎樣的影響力。東方文化派的出現不是偶然的,它有自身的必然性:歐戰既暴露了西方文化的弊端,促進了世界文化的對話,久受壓抑和冷落的東方文化在東西方引人關注,甚至一時形成全球的“東方文化熱”,是應有之義和合乎邏輯的事情。《申報》記者評論說,東方學者泰戈爾訪問歐洲和西方學者杜威、羅素、杜里舒等人相繼訪問中國,都分別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這是“戰后東西文化對流作用之一種表現”。[3]東方文化派的出現,是國人反省歐戰,重新審視中西文化和應乎世界文化對話的潮流的產物。此其一。新文化運動以西學反對中學,以新學反對舊學,于其時的思想解放運動雖產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但由于對復雜的文化問題采取了簡單化的態度,一味頌揚西方文化和否定固有文化,也存在著民族虛無主義的弊端。歐戰后西方文化破綻百出并出現了世界文化對話的潮流,其弊端自然凸顯了。陳嘉異說,主新文化者“一談及東方文化,幾無不舉首蹙額直視為糞蛆螂蜣之不若”;“以國人而自毀其本族之文化若是,此雖受外來學說之影響,而亦國人對于己族文化之真正價值初無深邃之研究與明確之觀念使然”。[4]東方文化派的出現又是反省新文化運動的結果。此其二。戰后中國民族民主運動進一步發展,要求民族自決的呼聲日高。東方文化派高揚了近代中國的文化民族主義。梁漱溟在談到自己所以決心要寫《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這本書的動因時說:現在對于中西文化問題“正是要下解決的時候,非有此種解決,中國民族不會打出一條活路來!”[5]張君勱也說:“吾國今后新文化之方針,當由我自決,由我民族精神上自行提出要求。若謂西洋人如何,我便如何,此乃傀儡登場,此為沐猴而冠,既無所謂文,更無所謂化。”[6]東方文化派強調復興民族文化進而復興中國,這說明,歸根結底,它的出現又是中國民族進一步覺醒的產物。此其三。
由上可知,戰后中國社會文化思潮的演進發生了新的變動,即由原先新文化運動一枝獨秀,衍化成了馬克思主義者、自由主義者、東方文化派三派各領風騷的格局和呈現出多元演進的態勢。三派的文化取向,各異其趨:
東方文化派的文化取向是:調和中西,實現中國文化的復興。
調和中西文化,實現中國文化的復興,這是東方文化派的共識。在這方面梁啟超與陳嘉異的表述最具體。梁主張(1)“人人存一個尊重愛護本國文化的誠意”;(2)借助西方的研究方法,“得他的真相”;(3)“把自己的文化綜合起來,還拿別人的補助他”,使二者起化合作用,成一新文化系統;(4)把這個新文化系統往外擴充,使世界受益。[7]陳則主張:(1)“以科學方法”研究東方文化;(2)以“東方文化真義”建一有價值的生活;(3)輸中國文化精蘊于歐洲;(4)融合西方文化的“精英”,“創造一最高義的世界文化”。[8]二者大同小異,可以概括為:借助西方的科學方法,整理、研究固有文化,在得其精華的基礎上再融匯西方文化,創造民族新文化,助益世界。應當說,作為一種原則,這是對的。它強調了以民族文化為主體建設新文化的可貴思想,使自己與醉心歐化劃清了界線,同時又從根本上有別于傳統的守舊派。但其文化主張也存有著明顯的誤區:一是執著于以精神文明、物質文明判分中西文化,復認定歐戰已宣告了物質文明的破產,便難以盡脫隆中抑西的情結;二是他們把中國文化的“真相”、“真義”即精華,體認為“孔子的態度”、“孔顏的人生”,或叫孔孟的“精神生活”,即簡單歸結為儒學傳統,強調了文化的承繼性卻忽略了文化的時代性。因是之故,他們的調和中西創造新文化的主張,由于缺乏堅實的理性基礎,自然少了時代的亮度,而難于盡脫戀古的情結。
自由主義者的文化取向是西化。
1922年11月胡適在日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夢麟談歐洲情形,極抱悲觀。這一次大戰,真是歐洲文明的自殺……但世界的文化已在亞美兩洲尋得了新逃難地。正如中國北方陷入野蠻人物手里時,尚有南方為逃難地。將來歐洲再墮落時,文化還有美亞澳三洲可以躲避,我們也不必十分悲觀。”[9]在這里,胡適雖然也對歐戰表示震驚,但他很快即自為寬解,相信西方文化已是“世界的文化”,歐洲雖發生“文明的自殺”,那畢竟是局部的問題,已成為世界文化的西方文化是無須“悲觀”的。很顯然,其思想進路的前提是:西化就是世界化。在斯賓格勒的名著《西方的沒落》久已風靡之后,胡適于西方文化無所反省,其固執與膚淺令人震驚。需要指出的是,胡適在公開場合絕少提及歐戰及其嚴重的后果,相反卻極力為之掩飾。在《我們對于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一文中,他譏笑一些人是傳統文化的“夸大狂”,但自己卻又成了西洋文明的“夸大狂”。歐戰和社會主義的高漲已充分暴露了西方社會和資本主義文明的破綻,胡適卻不顧現實,固執地硬要把西方描繪成是“民權世界、自由政體男女平權的社會”,是正在建設中的“人的樂國”、“人世的天堂”,西洋文明才是“真正理想主義的文明”。[10]他依舊不脫民族虛無主義的偏向,指斥中國民族乃是不長進的民族,百事不如人。他寫道:“只有一條生路,就是我們自己要認錯。我們必須承認我們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質機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識不如人,文學不如人,音樂不如人,藝術不如人,身體不如人。”[11]總之,在胡適眼里,中國文化一無是處。認為“東方文明”甚至不成名詞的常乃惪,曾將胡適等人的文化取向作了如下概括:“在文化和思想問題上,我是根本贊同胡先生的意見的,我們現在只有根本吸收西洋近代文明,決無保存腐敗凝滯的固有舊文明之理”。[12]胡適諸人依然故我,他們在簡單否定固有文化基礎上所指出的中國文化的“一條生路”,無疑是一條不脫民族虛無主義的醉心西化之路。所以胡適等自由主義者實為“西化派”。
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化取向是:在爭取民族民主革命的斗爭中,實現中國民族新文化的創造。
馬克思主義者堅持唯物史觀,相信文化的變動終歸是服從于社會政治經濟的變動。他們認為,中國固有文化已不能適應“經濟的發達”,成了“社會進步的障礙”了。同時因列強的侵略,中國舊文化復陷入了殖民地文化的命運,反轉來又成了列強借以愚弄中國人的侵略“武器”。所以主張復活舊有文化,無異于為反動勢力張目,但我們也決不應當去“歌頌西方文化”,[13]因為胡適所津津樂道的西洋近代文明,已經是“腐朽不堪行將死亡的文明”。現在西方真正新興的健康的文化,是“新興的無產階級的文化”即馬克思主義。我們所當歡迎的西方文化是指后者,而不是前者。[14]瞿秋白、毛澤民等人還特別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見解:帝國主義不但在政治經濟上實行侵略,而且也竭力阻止殖民地的科學文化發展,因為它們“唯恐弱小民族因真得科學文化而強盛”。所以胡適將百事模仿西方認作中國文化的生路,這不僅在事實上行不通,就是從帝國主義“處處阻滯此種可能”的情勢看,也不過是主觀的空想而已。這樣,馬克思主義者便將中國的文化問題,邏輯地歸結為中國革命和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一部分。他們反對把文化問題與中國社會的革命改造割裂開來,從而變成少數學者的空談。瞿秋白等人以為,在帝國主義時代,世界已經打成一片,東西文化自然也是“融鑄為一”。從這個意義上說,新文化的創造是全人類的共同事業,即“全世界無產階級得聯合殖民地之受壓迫的各民族……同進于世界革命”。但是處于殖民地地位上的中國,畢竟不同于西方國家,傳統的“封建思想不破”,就無法抗拒“帝國主義侵略”;而帝國主義不倒,“東方民族之文化的發展永無伸張之日”。這決定了中國文化的出路只能是與“民族的解放運動”和“普遍的民主運動”同時并行,即只有推翻了中國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反動統治,“東方文化之惡性”才能得到消除,也才能“真正保障東方民族的文化的發展”。總之,馬克思主義者認為,中國文化的出路既不在于崇古倒退,也不在于皈依西化,而在于通過一場民族民主革命的洗禮,在質變的基礎上,為自身的發展開辟廣闊的天地。
馬克思主義者的出現,無疑為推動近代中國文化的發展增添了一支重要的生力軍。他們將中國民族新文化的建設問題與世界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相聯系,主張在爭取民族民主運動的斗爭中實現中國民族新文化的創造,這從根本上既避免了民族虛驕情緒,也避免了醉心歐化的民族虛無傾向,從而顯示了一種全新的思路和開闊的視野。但是,也應當指出,他們的見解過于寫意,未曾涉及中西文化沖撞與融合遠為宏富的內涵,多少是用中國社會革命論簡單代替了中西文化論。他們指出中國文化的出路必然從屬于中國民族民主革命的前途,這是深刻的;但它畢竟還沒有正面回答中西文化關系問題。他們強調“全人類的新文化”的創造,突出了文化的時代性,但同時卻又認為“文化本無東西之別”,所謂東西文化的差異不過是“進步了的工業生產國”與“落后的手工業生產國”的分別罷了。[15]在20世紀,東西文化更當“融鑄為一”。這顯然又忽略了文化的民族性及其承繼性。因此,他們的深刻的文化見解又難免顯得簡單化了。
戰后中國社會文化思潮的發展,形成了馬克思主義者、西化派、東方文化派各領風騷的格局,這是許多人都感受到了的。思想激進的人喜歡用“革命文化”、“彷徨文化”、“反動文化”來分別界定這三種文化思潮,以為馬克思主義者是代表新式工業的無產階級思想;西化派是代表新式工業的資產階級思想;東方文化派是代表農業手工業的封建思想。尤其強調“在中國占勢力而又最反動的,是東方文化派”。[16]他們主張在中國新式工業尚未充分發達的情況下,代表勞資階級思想的前兩派應聯合起來共同向東方文化派進攻。將東方文化派斥為復古反動思潮的代表,此種見解失之偏激。東方文化派雖然反對馬克思主義與“過激的革命”,但只是限于學理上的不贊成,尚非在實踐上抗拒革命,這與西化派相同;他們不懂得西方現代社會的弊端與資本主義制度的關系,而簡單地歸之于工業的發展,因之其中的一些人為避免西方社會的弊端而主張“農業立國”,過分頌揚東方傳統的生活方式。這反映了他們思想狹隘的一面,但與封建復古思想還不能同日而語。1923年,毛澤東對當時中國社會政治力量的分野,是這樣分析的:
把國內各派勢力分析起來,不外三派:革命的民主派,非革命的民主派,反動派。革命的民主派主體當然是國民黨,新興的共產黨是和國民黨合作的。非革命的民主派,以前是進步黨,進步黨散了,目前的嫡派只有研究系——胡適、黃炎培等新興的知識階級派和聶云臺、穆耦初等新興的商人派也屬于這派(目前奉、皖雖和國民黨合作,但這是不能久的,他們終久是最反動的一方)。三派之中,前二派稍后的一個期內是會要合作的,因為反動派勢力來得太大了,研究系和知識派和商人派都會暫時放棄他們的非革命的主張到和革命的國民黨合作,如同共產黨暫放棄他們最急進的主張,和較急進的國民黨人合作。所以,以后中國政治的形勢將成為一式:一方最急進的共產黨和緩進的研究系知識派商人派都為了推翻共同敵人和國民黨人合作,成功一個大民主派;一方就是反動的軍閥派。[17]
這就是說,進步黨與研究系出身的梁啟超以及屬于東方文化派的知識分子,與胡適、丁文江等西化派知識分子等,同屬于“一個大的民主派”,都是其時的革命同盟者。這才是清醒的判斷。至于他們不同的文化主張,也應當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