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歐戰前后國人的現代性反省(7)
- 歐戰前后:國人的現代性反省
- 鄭師渠
- 4558字
- 2016-03-25 15:38:36
其二,在目標層面上,提出“今后新文化之方針”:走民族自決的道路,發展中國民族的新文化。
陳、胡主流派因存在明顯的民族虛無主義傾向,其所主張的“新文化”,實際上是被等同于西化。梁漱溟批評說,“有人以五四而來的新文化運動為中國的文藝復興,其實這新運動只是西洋化在中國的興起,怎能算得中國的文藝復興?”[13]其實,胡適也不否定這一點,他始終強調“西化”就是“科學化”、“民主化”。[14]更不必說常乃惪徑稱“東方文明”四個字甚至都不能成立,[15]其主張“全盤西化”的傾向愈加明顯。梁啟超諸人反省現代性,并不影響他們積極投身于新文化運動,甚至對陳、胡主流派的功績深表敬意;[16]但是,他們對于上述的西化傾向不愿茍同,明確提出“今后新文化之方針”,當在突出文化的民族自決,并確立發展中國民族新文化的遠大目標。
在他們看來,陳、胡主流派顯然于歐戰后現代思潮的絕大變動,無所容心,而固守戊戌以來的定勢思維,唯西方是效,這已落伍。梁啟超說,那些老輩人故步自封,說西學是中國所固有,誠然可笑;但“沉醉西風”者,把中國文化說得一錢不值,似乎中國從來就是個野蠻的部族,豈不更可笑嗎?他強調,歐戰后“民族自決”四字所代表的民族主義,“越發光焰萬丈”,正無可阻擋地在歐洲以外的世界興起。講“中國人之自覺”,就是要實現中國民族自決,這不光體現在政治上,同時還應當體現在文化上。他說,要國家做什么?要國家就是為了能夠“把國家以內一群人的文化力聚攏起來,繼續起來,增長起來”,然后去為世界作貢獻。與“民族自決”的觀念相聯系,提升國家“文化力”的提法,已經包含著發展中國民族新文化的思想。不過,真正精彩的概括,還當歸功于年輕的張君勱。他歸國前為留法學生講演,就已明確提出了“吾國思想界之獨立”的問題。他指出,歐洲正面臨著深刻的思想文化危機,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一書之風行,足以說明了這一點。歐人既彷徨無主,習慣于一味效法西方的中國思想界,豈能不改弦更張,自謀獨立發展?“則吾國今后文化,更少依傍,舍行獨立外,尚有何法乎?”“總之,今日之急務,在求思想界之獨立。獨立以后,則自知其責任所在,或繼續西方之科學方法而進取耶?或另求其他方法以自效于人類耶?凡此者,一一自為決定,庶不至以他人之成敗,定自己之進退,而我之文化乃為有源。蓋文化者特殊的獨立的,非依樣葫蘆的。此言新文化最不可不注意之一點焉”。[17]因歐人自顧不暇,故吾人當謀自立,所言不差,卻不免消極。次年初,張君勱歸國再度講演,持論有了很大的變化。前面的講演題目為《學術方法上之管見》,尚著眼于思想方法問題;而后者則為《歐洲文化之危機及中國新文化之趨向》,徑直提出了中國新文化發展的“方針”與“趨向”問題,自覺干涉現實的新文化運動發展之旨趣,十分鮮明。他說:“歐洲文化既陷于危機,則中國今后新文化之方針應該如何呢?默守舊文化呢?還是將歐洲文化之經過之老文章抄一遍再說呢?此問題吾心中常常想及。”最終,他旗幟鮮明地提出了自己認為的中國新文化發展應有的“方針”,這就是:走民族自決的道路,發展中國民族的新文化。他說:“吾國今后新文化之方針,當由我自決,由我民族精神上自行提出要求。若謂西洋人如何,我便如何,此乃傀儡登場,此為沐猴而冠,既無所謂文,更無所謂化?!盵18]可以說,其時還沒有哪一個人,能像張君勱這樣,以如此清晰的語言明確提出,新文化運動的發展必須自我反省,擺脫盲從西方的思維,走中國民族新文化發展自己的道路。
年輕的張君勱雖提出了上述重要的見解,卻未能進一步作有力的論證。但是,“一葉知秋”。重要在于,張君勱道出了時人的心聲。時人對此一問題的思考已達何種程度,兩個有代表性的作品,足見一斑。一是陳嘉異的長文《東方文化與吾人之大任》。[19]陳生平待考,但從已發表的幾篇文章看,他與章士釗、錢智修諸人相善,通曉英、日文,不僅舊學深厚,且熟悉近代學術的發展。當時的討論文章多屬泛論,因而一般都并無注文,但是文不同,長達3.4萬字,注文卻占了近2萬字,說明這是一篇十分嚴肅的專論。作者在綜合史乘的基礎上,強調中國文化有四大“優點”:(1)“為獨立的創造的”。因之,晚清以來所謂“中國文化西來”說,純屬子虛烏有,常乃惪等人所謂“東方文明”四字本身不能成立,也大謬不然。(2)“有調和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之優越性”。吾國早在遠古時代即已實現了宗教與政治的分離,為世界所僅見,故“常能舉理想世界與現實世界熔而為一”。(3)“有調節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之優越性”。戊戌以降,舊制度所以能迅速倒地,歸根結底,是說明了中國的民族精神具有應乎時代精神和“開拓未來世界的活力”。(4)“有由國家主義而達世界主義之優越性”。中國文化富有大同理想,超越國家主義而具有世界精神。這些見解,即便在今天看來,也不乏其合理性。陳嘉異開宗明義即聲言:本文所謂“東方文化”非指“國故”,實含有“中國民族之精神”、“中國民族再興之新生命”的意蘊。所謂“吾人之大任”,是對中國民族而言,同時也是對世界人類而言,故其目的不在存古,而在存中國和助益人類。不難看出,他所強調的“吾人之大任”即國人的文化使命,就在于弘揚民族精神和發展中國民族的新文化。二是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是書風行,但也引起了包括張君勱、張東蓀等在內許多人的批評,主要是以為,“三種路向”說雖整齊好玩,卻不免師心自用;在中國文化尚且自顧不暇的情況下,侈談未來世界文化的“東方化”與“中國文化之復興,”也不免自我拔高,恭維過度了,等等。這些批評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但人們忽略了重要一點:這是國人從哲學層面上宏觀考察世界文化發展的第一部大書,它提出的“三種文化路向”說,具有世界文化模式論的意義。歐戰后,在東西方同時出現了風靡一時、討論世界文化的兩本大書: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與梁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不是偶然的,它反映了“歐洲文化中心”論的根本動搖。張君勱曾談道:《西方的沒落》一書的流行,雖不足以判定歐洲整個文明的得失,“然自斯氏書之流行,可知其書必與時代心理暗合,而影響于世道人心非淺”。[20]但是,他卻忘了,對梁的著作同樣也應作如是觀。梁著容有不足,但他提出“東方化”與“中國文化之復興”的構想,目光銳利,思想深邃,不僅更加鮮明地表達了“對西方求解放”的時代取向,同時也為時人業已提出的要求民族自決、發展中國民族新文化的思想主張,提供了碩大的理論基石。蔡元培高度重視梁的著作,以為“梁氏所提出的,確是現今哲學界最重大的問題”,[21]并將這段話作為自己長文《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的結語。當時一位在華的美國傳教士,則認為梁的著作的風行,是中國人文化自覺的重要表征。他說:這部著作意味著“中國人在與西方文明的接觸中進入了反思的階段。他們現在已經開始對西方文明、印度文明以及自己國家的文明進行批判和科學研究,以希望能在將來為他們自己建立一非常好的文明形式”。[22]足見梁書的風行,同樣是反映了時代的心理,于世道人心影響非淺。
其三,在實踐層面上,主張中西文化融合,并助益于世界。
歐洲反省現代性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批評理性主義摧毀了傳統。柏格森生命哲學強調生命的“沖動”、“意識流轉”、“綿延”,突出的也是新舊的嬗遞與有機的統一。所以,羅素評論說:柏格森的“純粹綿延把過去和現在做成一個有機整體,其中存在著相互滲透,存在著無區分的繼起”。[23]新舊文化能否調和,曾是新文化運動中爭論的一個熱點問題,說到底,實際上就是怎樣處理中西文化關系的問題。人所共知,這場爭論因章士釗的《新時代之青年》一文而起;但論者多忽略了,章氏是文提出新舊時代延續的觀點,其重要的哲學依據,恰是柏格森“動的哲學”:“宇宙最后之真理,乃一動字,自希臘諸賢以至今之柏格森,多所發明。柏格森尤為當世大家,可惜吾國無人介紹其學說??傊畷r代相續,狀如犬牙,不為櫛比,兩時代相距,其中心如兩石投水,成連線波,非同任何兩圓邊線,各不相觸?!盵24]所以,我們看到,新文化運動的主流派,除李大釗外,多認新舊水火不相容,反對中西文化調和,主張以“西化”取代中國固有文化:“所謂新者無他,即外來之西洋文化也;所謂舊者無他,即中國固有文化也如是。二者根本相違,絕無調和折衷之余地?!盵25]胡適所謂“西化”就是“科學化”、“民主化”,即是這個意思。也因是之故,陳獨秀斥“中西文化調和”論為“不祥的論調”,[26]常乃惪也強調“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27]與此相反,反省現代性者則多主張新舊、中西文化調和。張東蓀雖在哲學層面上不贊成章的新舊“移行”說,但“很承認調和”。[28]所以他明確表示:“一方面輸入西方文化,同時他方面必須恢復固有的文化。我認為這二方面不但不相沖突,并且是相輔佐的。”[29]受自己的“路向”說制約,梁漱溟表面上不贊成中西文化調和的主張,但他既強調“對于西方文化是全盤承受,而根本改過,就是對其態度要改一改”,[30]說到底,也仍然是主張中西文化調和。
斯時,所謂中西文化“調和”,也就是“融合”。這包括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借助西方文化尤其是它的科學的方法,來重新激活中國的固有文化。張君勱說:“據我看來,中國舊文化腐敗已極,應有外來的血清劑來注射它一番”,故西方文化應盡量輸入,“如不輸入,則中國文化必無活力”。[31]梁啟超所謂中國舊有文化猶如富礦,亟待借助西洋科學的方法與機械加以開采,也是一個意思。二是中國文化有自己獨特的智慧,可助益西方消解現代性的弊端,從而實現中西文化互補。梁啟超曾這樣提出問題:中國文化誠然落后了,但它在全人類文化史上還能占一席之地嗎?并理直氣壯自答道:“曰:能!”因為它的獨特智慧正在于人生哲學。[32]對此,張君勱的表述更顯透徹,他說,儒家之所謂“不必藏己,不必為己”;老子所謂“為而不有,宰而不制”,正為東方之所長,而為西方之所短。反之,西方的科學方法論,上天入地,窮源竟委,又非東方所能及。二者調和、融匯,實可互補:“東方所謂道德,應置于西方理智光鏡之下而檢驗之,而西方所謂理智,應浴之于東方道德甘露之中而和潤之。然則合東西之長,熔于一爐,乃今后新文化必由之途轍,而此新文化之哲學原理,當不外吾所謂德智主義,或曰德性的理智主義?!盵33]陳嘉異所謂實現東西文化“菁英”的“相接相契”,與之也是一脈相通的。有趣的是,在眾多主張中西文化調和者中,唯有梁啟超與陳嘉異各自都提出了此種調和應有的思想進路。梁說:“拿西洋的文明來擴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盵34]陳講得更具體:第一,“以科學方法整理舊籍”,使人了解東方文化的真相;第二,在此基礎上,擇善而從,“建一有意義有價值的生活”;第三,借助譯述與團體的宣傳,“以為文化之交流”;第四,“以極精銳之別擇力,極深刻之吸收力,融合西方文化之精英,使吾人生活上內的生命(精神)與外的生命(物質),為平行之進步,以完成個人與社會最高義的生活”。同時,借東西文化交流,“創造一最高義的世界文化”。[35]二人的構想,詳略不同,卻都讓我們進一步看到了:其時反省現代性者的中西文化調和論,與所謂頑固守舊,渺不相涉,鮮明地表達了融合中西文化并助益于世界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