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科拉科夫斯基(1)
- 當代學者視野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東歐和蘇聯學者卷(下)
- 袁貴仁 楊耕主編 衣俊卿 陳樹林分冊主編
- 4833字
- 2016-05-03 13:10:37
萊扎克·科拉科夫斯基(Leszek Kolakowski,1927—2009),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著名代表人物,波蘭著名哲學家。出生于波蘭的臘多姆(Radomi),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在羅茲(Lodz)讀大學,1946年加入波蘭共產黨,1948年任羅茲大學邏輯課助教,翌年任波蘭最主要的哲學雜志《哲學研究》(Studija Filozoficne)的主編,1953年獲華沙大學博士學位,1954年成為該校講師,1959年升任現代哲學史教授,并任現代哲學教研室主任。1956年“波蘭事件”之后,科拉科夫斯基曾被作為修正主義者批判,1966年他因發表紀念“波蘭事件”的演講而被開除出黨,1968年3月被開除出華沙大學。此后,他離開了祖國,先去柏林,后去加拿大,最后成為英國牛津大學的教授。
科拉科夫斯基是西方哲學史專家,對于分析哲學和歐洲大陸哲學都十分熟悉,在西方中世紀哲學、基督教哲學、斯賓諾莎哲學、實證主義等領域撰寫了許多著作和文章。此外,作為新馬克思主義的著名代表人物,他還撰寫了許多頗有影響的關于馬克思主義的著作,被翻譯成幾十種文字。主要著作有:《別無選擇的人》(1960)、《從休謨到維也納學派的實證主義哲學》(1966)、《走向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1968)、《神話的在場》(1972)、《魔鬼與〈圣經〉》(1973)、《馬克思主義:烏托邦與反烏托邦》(1974)、《社會主義理想:一種重新評價》(1974)、《胡塞爾與尋求確定性》(1975)、《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三卷本,1976~1978)、《宗教:如果沒有上帝》(1982)、《柏格森》(1985)、《經受無窮拷問的現代性》(1990),等等。
科拉科夫斯基是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社會批判理論的倡導者,他反對建立系統的哲學體系,他明確表示,自己對那種想對一切問題提供答案,把自身當作關于世界、人、歷史、水等的包羅萬象的知識的哲學特別反感,他特別反對那種為達到完滿的社會提供行動綱領或理想方式的哲學。科拉科夫斯基社會批判理論的核心主題可以用意識形態批判來加以概括,他的理論圍繞著一個軸心:對教條主義和意識形態的批判,對現存世界的批判。科拉科夫斯基探討了20世紀意識形態批判的一些主要理論問題和現實問題,但是,他最具特色和最有影響的研究則是用意識形態批判的理論視野來分析馬克思主義的命運。本書選用的科拉科夫斯基兩部分文獻都是關于意識形態批判主題的。
《意識形態和理論》一文選自科拉科夫斯基早期著作《別無選擇的人》。在這部著作中,科拉科夫斯基集中探討了科學同意識形態之間的矛盾與對立。他指出,科學活動強調不依賴于政治需要的客觀主義的原則、修正主義的原則、永恒的批判原則,而意識形態與現代科學相反,它從屬于各個社會集團、黨派或階級的日常任務,它是可變的和順從的。因此,科拉科夫斯基反對所謂的“科學的意識形態”的提法,認為這是一種神話。他認為,我們無法徹底擺脫意識形態,人不可能完全不受意識形態的約束,科學也并非是萬能的。科拉科夫斯基認為,無法徹底擺脫意識形態并不意味著人對于意識形態無能為力。相反,“雖然意識形態有它自己的活動規律,善良的人也沒有必要去否定這些規律,但是為了取得一些成果,還是必須努力去限制意識形態對科學思想的破壞作用”,防止意識形態成為壟斷一切的異化力量。
科拉科夫斯基的三卷本《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發表于20世紀70年代末,這部著作一問世,立即在世界范圍內引起強烈反響,短短幾年間,就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三卷分別涉及馬克思和恩格斯時期、第二國際和列寧主義時期、當代馬克思主義時期。在這部巨著中,科拉科夫斯基批評了幾乎所有著名的馬克思主義者,而他自己則由于這部著作而受到來自東方和西方的許多當代馬克思主義者的質疑和批評。造成這部著作巨大“轟動效應”的根本原因在于它的主題,即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化及悲劇命運。科拉科夫斯基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無論從時間上講還是從邏輯上看,都是“哲學人本主義”(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與那些強調“青年馬克思”和“成熟馬克思”差別的思想家不同,科拉科夫斯基強調馬克思前后的統一性。他很重視馬克思的異化理論,認為《資本論》不是對《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否定,而是后者的繼續和發展。但是,在他看來,后來的馬克思主義發展越來越背離了這一哲學人本主義立場。造成這一蛻變的原因在于:一方面,恩格斯與馬克思之間存在著實質差別;另一方面,在馬克思的思想中,有三個相互沖突的動機或主旨(motive),即浪漫主義動機、普羅米修斯-浮士德動機,以及啟蒙運動的、決定論的和理性主義的動機。本書選用了《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第一卷的緒論和第十六章“小節和哲學評論”,這些論述代表了科拉科夫斯基對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的總體評價。
意識形態和理論[1]
在馬克思主義的發展過程中,有一個特殊的、在歷史上也是唯一的自相矛盾的情況,這就是:這種學說雖然揭示了人們怎樣受政治條件所迫把社會意識神秘化了,但是當這種學說宣稱自己決不是神話的時候,它本身也就成了一種神秘的騙人的東西。
這種情況的獨特性就在于:一種真正科學的理論(從傳統的理性思維中產生出來,并在歐洲文化的理智生活而不是在宗教生活中深深扎下了根的),已經成了政治上有組織的群眾運動的一種思想的上層建筑。然而,馬克思關于社會意識像照相一樣反映現實的這個思想,后來被簡化成了一條原則,即社會意識神秘化的根源僅僅在于意識的階級性,它或者是智力不成熟的產物(如在工人階級產生以前的被壓迫階級那里的情況),或者是有意識的欺騙(如在有產階級那里的情況)。
在這兩種情況下,對社會意識的解釋完全是唯心主義的,因為這種解釋把人腦中所產生的對世界的錯誤認識,歸結為人腦的特性,歸結為缺乏知識或企圖進行欺騙。在這兩種情況下,馬克思的思想本質,即異化理論也不見了。為此,就提出了一種非常樂觀的解釋,即工人階級只有通過黨才成為“自為的階級”,并自動地完全擺脫了神秘化,工人階級一旦建立起一個政治組織,就不需要去歪曲地認識世界。這種觀點是很明白的,因為按照這種觀點,黨是階級智慧的物質體現,它獲得了完全徹底的解放,沒有任何局限性,這就是說,問題很簡單,黨是決不會犯錯誤的。實際上,由于一個明顯的目的,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也就被一種毫無錯誤的教條代替了。
因此,在馬克思主義內部,根本不可能指出政治組織對理論思想的作用的歪曲。在早期的群眾運動中,沒有提出過這個問題,因為當時的群眾運動,只有馬克思所說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不是從科學思想中創造出來的。在群眾運動產生的時候,意識形態是靈活的,它還不能控制科學。可是現在,人們不得不首先順從組織的壓力來研究本來是科學的東西,也就是說,不得不取消任何理性的檢驗。
宗教的意識形態從來就不是從科學轉到宗教的,因為它從來就不是科學的;所以它一開始就隨意地適應社會形勢的需要。但是,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卻使科學變成了神話,變成了一種抽去了理性精髓的可塑性材料。
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是按照意識形態發展的典型格式實現的,不過根據它們的傳統,它們總是披著科學的外衣。其目的是實現全部文化的意識形態化和絕對滲透,雖然這種意識形態早已不能同科學規律相匹敵,可是它還是在科學的口號下發生作用(當然,和官方馬克思主義相反,有時也出現了具有最高科學價值的副產品,馬克思的方法論成就,也沒有完全被遺忘,它確實是獲得偉大科學成就的靈感。盧卡奇的著作就是一例)。
官方馬克思主義本身的發展過程證實了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因為官方馬克思主義表明,一旦科學思想與意識形態相矛盾,政治組織本身就會對科學思想起破壞作用。科學思想和意識形態的共處(應該是共生),是意識形態借以寄生的場所,意識形態編造的謊言滲入了科學思想,并危害著科學思想的存在。這種情況是不允許反抗和批判的,因為這是政治組織的本能,有時政治組織也揭露一些社會的真相,但它起碼還有它的獨特的利益,即保持內部的共同一致,激烈反對任何非一體化的傾向。在思想上,組織的約束和階級的約束是對立的,因為階級的存在是由客觀情況決定的(馬克思稱為“自在的階級”)。思想上的非一體化,對于一個組織來說是一種毀滅性的因素,所以,政治組織就不得不保護它的意識形態免遭理性的檢驗。
另一方面,科學活動在其發展過程中,所要求的正是不依賴于政治需要的、由社會來進行檢驗的原則,即要求客觀主義的原則、修正主義的原則、永恒的批判以及經常不斷地對一切可能出現的觀點加以比較的原則。因此,意識形態的活動和科學的活動總是互相矛盾的,而這種矛盾決不會由于有一個善良的愿望就能從世界上消除,因為善良的愿望不能脫離社會的規律。馬克思主義變為僵死的官方條文,這不是像懺悔中的罪孽一樣,通過“虔誠的贖罪愿望”就能克服的一種“錯誤”。
根本不存在什么“歪曲了的馬克思主義”,因為官方的馬克思主義是和它的任務相符合的,并且有效地實現了歷史賦予它的作用。可是,對整個科學活動所起的破壞作用,是官方馬克思主義的一種必然的后果。政治生活也是一樣,斯大林主義不是一種“錯誤”,而是運用了與斯大林主義的一些基本原理正好相適應的制度和方法,因為斯大林主義沒犯什么錯誤,它的行動是很有成效的,總的來看,它只不過是采取了一些無效的、錯誤的措施。
我們也沒有理由認為有組織的運動有一天會停止它的集體活動。有組織的政治活動不會放棄意識形態上的黏合劑(zement),這種黏合劑之所以牢固,是因為它沒有經受過理性的檢驗,而理性的檢驗將引入非一體化的成分。人們必須估計到這樣一個自然的事實,任何一種組織上的“關門”過程,都是和意識形態的一體化聯系在一起的,因而,凡是科學思想和意識形態發生矛盾的一切地方,就必定要對科學思想施加壓力。
另一方面(這對馬克思主義來說同樣是獨有的),科學思想實際上不可能全部都轉化為意識形態。從科學中產生出來的意識形態不會放棄科學的外衣,這種外衣反過來又影響著意識形態。這樣,在意識形態中便不斷出現科學傳統的痕跡,而這種傳統是決不會消失的。在已經變成神話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內部,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思想依然代代相傳,繼承下來;雖然它的界限很難確定,但總是和這種學說的來源分不開。所以,盡管馬克思的辯證方法能夠發揮理智的影響,但是由于意識形態和具有科學價值的科學傳統混雜在一起,這種意識形態本身有時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因此,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傳播有兩種后果:它既起著破壞性的影響,也播下了科學的種子。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在它的歷史發展中沒有分成兩股彼此截然對立的力量(其中一股力量通過理性的方法發揮著作用,另一股力量則憑借意識形態的壓力發揮作用),而總是同時通過兩種方式發揮著它的作用,這兩種方式雖然相互對立,但畢竟很難把它們分開,意識形態的活動具有特殊的作用方式,包含抽象的理性思維的價值,它自然也就能產生相當大的社會能量和成果,因此,理性思維往往把自己的成就歸功于同意識形態的結合,其實,正是意識形態使理性思維的成果導致毀滅。
在評價馬克思主義的現代意義時,馬克思主義思想中的特殊矛盾,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都引起了許多錯覺:一種錯覺就是以為有一種無錯誤的理性,它制造了科學的意識形態和不可動搖的馬克思主義這類神話,并且通過絕對可靠的科學成就來證明這種神話的正確性;另一種錯覺則是認為從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活動中,可以得出馬克思主義具有普遍的意義。但是,實際上我們碰到了一個內部充滿矛盾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科學變成了神話;因此,意識形態的神話總是不得不背上一個與它格格不入的科學包袱。馬克思主義的靈魂離不開其內在的本質的矛盾,這種矛盾的雙方互相對立,同時又互為存在的條件。如果說科學曾經變成了意識形態,那么反之,意識形態終究是無法變成科學的,因為意識形態自愿地(就其根源來說,也是必然的)崇拜一個與科學格格不入的神,并且成為意識形態本身活動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