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恩培多克勒(2)
- 西方美學史(第1卷):古希臘羅馬美學
- 范明生
- 4703字
- 2016-05-03 13:13:06
第三節(jié)靈魂輪回和兩個世界
奧菲斯教—畢達哥拉斯學派的靈魂概念,標志著人類的自我意識的進展中的一種重要階段,沒有這種進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不可能進展到這種理論,即認為人的精神是神性的,并認為人的感性的本性能夠和他的真正精神本性的自我相分離開來。正是這種分離,使人的真正作用得到完善。恩培多克勒受到這種觀念的激勵。他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在伊奧尼亞哲學的秩序井然的宇宙中找不到歸宿,從而轉(zhuǎn)向從奧菲斯教—畢達哥拉斯學派的靈魂概念中尋求補償,為自己在這個宇宙中找到一個位置。正是這種觀念,促使他在《凈化篇》中追隨奧菲斯教—畢達哥拉斯學派的靈魂觀。
首先,恩培多克勒認為人的靈魂本來住在諸神的樂園里,同諸神共享至福,由于墮落而被放逐和輪回轉(zhuǎn)生。
恩培多克勒聲稱他自己因為相信“爭”,所以成為從天上放落下來的流浪者:“從那光榮之鄉(xiāng),從那至高的福境,我墮落在這大地,徘徊在蕓蕓眾生之中?!盵18]而靈魂之所以會獲罪而墮落,是同愛和爭兩種力量的斗爭緊密相關(guān)的。在《論自然》中,愛和爭主要是作為物質(zhì)性的、使事物結(jié)合和分離、吸引和排斥的力量。可是在《凈化篇》中,愛和爭主要是作為善和惡兩種倫理價值的力量,可以使靈魂從善而升華或使靈魂作惡而獲罪的兩種對立的精神原則了。在他看來,由“爭”主宰的宇宙是惡的宇宙,由“愛”主宰的宇宙是理智的宇宙。愛和爭是善和惡兩個對立的原則。按照它們之間的邏各斯,事物被“爭”分割開來,又被“愛”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和諧的“一”[19]。
在恩培多克勒看來,靈魂所寄托的凡間現(xiàn)實世界,在很大程度上處于“爭”的影響下。“爭”是人類所處的凡俗生活,是造成種種紛亂、戰(zhàn)爭、災難和死亡的罪惡的淵藪。他以陰郁的口氣向接受布道的聽眾們描繪:人們生活的塵世,是一個充滿紛爭、不幸和哀怨的悲慘世界。他說:“當我看到這陌鄉(xiāng)異壤,我悲泣,我嗚咽”,靈魂降生到這大地,“我們只是來到這客居的洞穴之中”[20]。人世間存在著種種對立:“有著血污的爭斗和慈善的和諧,公道和邪惡,興盛和凝滯,可愛的確實的真理和黑暗的變易無常,生和滅,睡和醒,動和靜,加冕的帝王和群氓賤民,安寧和喧囂”等。[21]人們生活的這個現(xiàn)實世界充滿了種種災難。他哀嘆:“這個悲哀的大地,總是伴隨著死亡、神譴和給人厄難的征伐;炙人的瘟疫、腐爛和洪水于黑暗中在草地上泛濫?!盵22]任何生物都可以變成僵死的枯骸。因此,他要聽眾們幡然醒悟:“唉,凄苦的蕓蕓眾生,哀愁無福的人們,你們就是這樣從爭和哀怨中出生的!”[23]
其次,恩培多克勒認為,靈魂在未獲罪,沒有被神放逐以前,是同神生活在至善世界里,是一個理想的“黃金時代”。同這個苦難的塵世相對照的神圣樂園,并不在希臘通俗宗教和神話傳說中的奧林匹斯山上。在他的天堂中,愛神阿佛洛狄忒的權(quán)威代替了宙斯,諸神(他也稱為“精靈”)和萬物一起過著寧靜和諧的生活:在他們中間,沒有被崇拜的戰(zhàn)神,沒有爭斗的呼號,沒有宙斯作為他們的王,沒有太陽神克洛諾斯,沒有海神波塞冬,只有愛神才是女皇。他們將神圣的禮物獻給她,為她描繪肖像;種種香膏和沒藥脂、甜醇的乳香,芳香撲鼻,棕色的蜂蜜作為美酒灑在地上。那里沒有被公牛血的惡臭所玷污的祭壇,而且那種撕裂生物吞噬它們美好的肢體的行為,被認為是最可惡的褻瀆。[24]
恩培多克勒所描繪的這個樂園,是由愛的原則所主宰,四季如春,樹木長春,沒有戰(zhàn)爭和痛苦,只有和平與歡樂。諸神同萬物相親相愛,和諧地生活著。這種理想,是和當時希臘世界的紛爭有關(guān)。公元前5世紀,希臘正經(jīng)歷著劇烈的社會動亂,民眾飽嘗戰(zhàn)爭與疾病的災禍,從而向往一個極樂世界。
恩培多克勒所描繪的這樣一個樂園,在某種意義上,是以宗教神話的形式,表達了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第四節(jié)凈化
恩培多克勒認為,人的靈魂由于獲罪而墮落,從而成為“一個從天上放落下來的流蕩者”[25]。但可以使靈魂擺脫輪回得到凈化,升華而重返理想的神圣樂園。人是靈魂輪回的最高形式,但他必須通過種種凈化手段,滌除罪惡,才能使靈魂重返到與諸神同在的極樂至境。恩培多克勒所說的凈化手段,提到奧菲斯教用凈水洗身這種教義,人們必須“從五泉中汲水盛入堅實的銅盤來洗凈自己”[26]。根據(jù)希羅多德的記載,憑水進行凈罪,當時在希臘世界是盛行的:
呂底亞人的洗凈的儀式和希臘人的洗凈的儀式是差不多的。[27]
恩培克多勒另行提出三種凈化的途徑。
第一種凈化方式:禁忌吃肉、豆類、月桂。
基于萬物血緣相通,動物的軀體中寄藏著同人的靈魂有親緣關(guān)系的靈魂,吃肉無異是一種吃親骨肉的極大罪惡。按照他的邏輯來推論,一切植物中也寄藏著靈魂,但在蔬食中也只劃出兩個禁區(qū),告誡:“絕對戒食月桂樹葉”,“切莫去觸動豆類”[28]。其原因大概是在于:在奧林匹亞賽會上制作“桂冠”的月桂樹葉,是靈魂在植物中寄托的最高形式;而豆類,畢達哥拉斯早已認同它與人的生命有親緣關(guān)系。因此,恩培多克勒猛烈抨擊當時盛行血祭儀式的希臘通俗宗教:“你們還不停止那種瘋狂的屠宰么?你們不曾看到,在這種由于你們心里的輕率和粗鄙所造成的活動中,你們在自相吞噬!”[29]因為在血祭中屠殺的犧牲,同人有血緣關(guān)系,所以他指責血祭是親骨肉自相吞噬。
第二種凈化方式:憑借美德。
在倫理道德生活中不可做壞事,“戒絕邪惡”[30]。他曾說過:“你們是被邪惡弄得心神狂亂了,你們那負荷著罪孽的靈魂將不能忍受?!盵31]靈魂在邪惡的重壓下是不能解脫的?,F(xiàn)在留存的殘篇中,關(guān)于這種道德凈化,沒有更多的闡述。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記載,恩培多克勒是將愛和爭看作是善和惡的原則,由此可以推知,他認為道德上的邪惡也是由爭所引起的。他在《凈化篇》中,正是將愛和爭主要看作是善和惡兩種倫理價值的力量。他主張用愛的道德聯(lián)結(jié)人們,過善良、恬靜的生活。
第三種凈化方式:憑借知識。
在恩培多克勒看來,憑借知識而使靈魂得到凈化,是三種方式中最重要的。
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主張,除了通過一系列宗教禁忌使靈魂得到凈化,還強調(diào)通過音樂使靈魂達到和諧,通過數(shù)理自然科學的研究,以及哲學的沉思觀照等,使靈魂得到凈化,與整個宇宙相和諧。恩培多克勒則進而指出,人和神的區(qū)別,主要在于知識的高下,因此人的凈化與知識是密切相聯(lián)系的:
有福者就是獲得了豐富的神性智慧的人,不幸者被籠罩在黑暗之中,他的靈魂中只有對諸神的模糊、朦朧的意識。[32]
正因為靈魂之能重返所從出的“幸福樂園”,還是繼續(xù)滯留在罪惡的“大地”,關(guān)鍵在于是否獲得“豐富的神性智慧”。所以,只有致力于追求這種“神性智慧”,才能重新成為“有福者”,才能重返“幸福樂園”和諸神生活在一起,成為“幸福快樂而有福的人,你將是神而不是會死亡的人”[33]。根據(jù)柏拉圖的記載,與恩培多克勒同時代的、并到過他故鄉(xiāng)阿克拉加斯的抒情詩人品達羅斯,曾吟詠過憑智慧而重返天庭:
費爾色豐從他們那里得到了過去悲哀的報償,
九年之后,
她又使他們的靈魂還回到太陽的上方;
從中成長出高貴的帝王,
以及眾人,思想淵博,敏捷健強。
而在其余的時間,
他們則被稱為英雄,接受人類頌揚。[34]
因此,靈魂要獲得拯救,要返璞歸真,就必須向諸神看齊,靠理智去獲得豐富的知識,包括自然、宗教和道德方面的知識。這樣,才能重新躋身到神的行列中去。他并說,這種知識淵博,與神齊等的先知在人間凡世就已經(jīng)有了:
最終,他們出現(xiàn)在蕓蕓眾生之中,作為占卜預言家、詩人、醫(yī)生和王族。此后,他們升華成為盛享榮耀的諸神,分享其他諸神的筵席,解脫了人間哀苦,免除了命數(shù),不會再被傷害了。[35]
值得注意的是,恩培多克勒并沒有就此止步,自稱是“一位不朽之神”,來到塵世負有拯救世人的使命:
??!偉大的黃金城市阿克拉加斯的全體朋友,你們居住在城堡之邊;
時刻留意善行、回避丑惡,與人為善,
是外邦人尊崇的港灣。
我走在你們中間,
似乎不是有死的人類,而是不死的神仙。
理所當然地接受你們膜拜——用緞帶和花環(huán)扎制的王冠。
每當我和我的男女信徒進入這繁華之城,
我都受到崇敬和盛贊。
不盡的人流跟隨著我,
問那致富的道路何在;
有的祈求預言,而為一些被長久痛苦折磨之人,
則渴望聽到祛除疾病的良方秘傳。[36]
也就是說,他自己的使命就是使其邦人的靈魂得凈化,這樣也就將其哲學和宗教學說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
這種強調(diào)憑借知識使人的靈魂得到拯救的觀點,表明哲學家的使命感,無疑深刻地影響了后世的哲學家,柏拉圖便是典型的代表。他在《國家篇》中,正就是在申述兩個世界、兩種認識的對立出發(fā),強調(diào)被羈絆于洞穴中的囚徒,通過知識使靈魂轉(zhuǎn)向?qū)崿F(xiàn)凈化,促使被囚禁的囚徒們走出洞穴觀照到真、美直到最高的終極的善理念,從而得最終的拯救。[37]
恩培多克勒的哲學學說中,與美學直接有聯(lián)系的思想盡管不太豐富,但它們卻是從早期畢達哥拉斯學派和赫拉克利特的美學,到正在形成和日趨成熟的、以柏拉圖為代表的摻雜有非理性因素的理性主義美學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并給普洛丁以深遠影響。首先是他的流射說,影響了柏拉圖解釋感性世界的認識機制,深刻地影響了普洛丁體系的核心觀點的流溢說,并還影響了后者對感性美的認識的原理。其次是他的兩個世界的學說,促使了柏拉圖將可知世界和可感世界的分離和對立推向極端,并導致理念論的建立。最后,他的和兩個世界說緊密結(jié)合起來的憑借智慧凈化靈魂的學說,既深刻地影響了柏拉圖《國家篇》中的靈魂轉(zhuǎn)向說,以及《斐德羅篇》中的哲學迷狂說,憑借審美觀照以達到靈魂的不朽,還深刻地影響了普洛丁的目的論的美學觀。
[1]羅素:《西方哲學史》,上卷,8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
[2]蘇聯(lián)學者阿斯穆斯在為其所編《古希臘羅馬思想家論藝術(shù)》一書所寫的序言《論古代美學的經(jīng)典作家》中,肯定“恩培多克勒在美學思想史上留下了重要的痕跡”。但也指出:“由于所保存的殘篇有限,這種痕跡在我們看來并不十分明顯?!薄霸谛问缴衔覀儾]有掌握可以用來闡明恩培多克勒的美學學說的原文?!币姟段鳉W美學史論集》,21~23頁。
[3]參見《西歐美學史論集》,22頁。
[4]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8卷第63節(jié)。
[5]同上書,第59節(jié)。
[6]DK31、B111。
[7]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8卷第70節(jié)。
[8]DK31B129。
[9]第歐根尼·拉爾修:《著名哲學家的生平和學說》,第8卷第56節(jié)。
[10]DK31B6。
[11]DK31B17。
[12]DK31B16。
[13]DK31B17。
[14]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985a29—31。
[15]DK31B89。
[16]塞奧弗拉斯特:《論感覺》,第7卷;基爾克等:《蘇格拉底以前的哲學家》,343頁。
[17]同上書,第9卷。
[18]DK31B119
[19]希波呂特:《駁眾異端》,第7卷第31章第3節(jié);參見格思里《希臘哲學史》、第2卷,260頁。
[20]DK31B120。
[21]DK31B122、123。
[22]DK31B121。
[23]DK31B126。
[24]DK31B128。
[25]DK31B115。
[26]DK31B143。
[27]希羅多德:《歷史》,第1卷第35節(jié)。
[28]DK31B140、141。
[29]DK31B136。
[30]DK31B144。
[31]DK31B145。
[32]DK31B122。
[33]《希臘銘文集》,第14卷第641章第1節(jié)第10行;參見基爾克《蘇格拉底以前的哲學家》,312頁。
[34]柏拉圖:《美諾篇》,81B—C。費爾色豐,指陰間女王。
[35]DK31B147。
[36]DK31B112。
[37]參見柏拉圖《國家篇》514A—521A。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第2卷,780~8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