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湯姆的情婦(2)
-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 3922字
- 2016-03-11 17:14:33
她的妹妹凱薩琳是一個苗條卻有些俗氣的女人,年紀三十上下,有一頭濃密的短紅頭發,臉上還蓋著一層厚厚的粉,比牛奶還白。她的眉毛是拔掉后又重新畫的,畫的角度還有些俏皮。她走動的時候胳膊上的許多假玉手鐲不斷抖動得叮當響著。她就像主人似的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還對家具掃視了一番,就像這些東西理所應當歸她占有,我不禁懷疑她是否就住在這里。我問她的時候,她放聲大笑,然后才告訴我她和一個女朋友同住在一家旅館里。
麥奇先生則是住在樓下的一個白白凈凈的男人。他似乎剛刮過胡子,因為他顴骨上還殘留著一點白肥皂沫。他在和每一個人打招呼時都畢恭畢敬。他告訴我他是“吃藝術飯”的,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他是說他是一個攝影師,墻上掛著的那幅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的作品。他老婆說話尖聲尖氣,打扮得倒也漂漂亮亮,但是非常令人厭煩。她得意揚揚又不斷重復地告訴我,自打他們結了婚,她的丈夫已經替她拍過一百二十七次照了。
威爾森太太不知道何時又換了一套衣服,現在穿的是一件十分精致的奶油色雪紡綢連衣裙。當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的時候,衣裙不斷沙沙作響。由于這衣服的影響,她的個性也隨之起了變化。早先在車行里的活力變成了一種目空一切的傲慢。她的笑聲、姿勢、言談,都愈發變得矯揉造作。
“親愛的,”她裝腔作勢般地大聲對自己的妹妹說道,“這年頭誰都想騙你。他們腦袋里想的只有錢。上個星期我找了個女人來看我的腳,當她把賬單給我時,我還以為她是給我割了闌尾呢!”
“那女人姓什么?”麥奇太太問道。
“埃伯哈特太太。她經常到別人家去替人看腳。”
“我真是太喜歡你這件衣服了,”麥奇太太說,“它真是漂亮極了。”
威爾森太太聽了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屑。
“都是些破爛舊貨罷了,”她說,“當我不注意形象的時候,就把它隨便往身上一套。”
“可是穿在你身上確實特別漂亮,”麥奇太太緊接著說,“如果契斯特能把你現在這個姿勢拍下來,我想一定會是一幅佳作。”
此刻我們都沉默了下來,她正在把一縷頭發從眼前撥開。麥奇先生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端量著她。
“我得改換一下光線,”他說,“我想把那種面貌的立體感表現出來。”
“可我覺得不需要改換光線,”麥奇太太大聲反對道,“我認為……”
沒等他說完,她的丈夫“噓”了一聲,于是我們大家又把目光轉向了攝影的題材,這時湯姆·布克農大聲地打了一個呵欠,站起身來。
“來點什么喝的吧,”他說,“莫德爾,再弄點冰和礦泉水來,不然大家都快睡著了。”
“我老早就叫那小子送冰塊來了。”莫德爾把眉毛一揚,表示出對這些懶惰無能的下等人的一種絕望,“這些人!非得老盯著他們不可。”
她看了看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接著卻又蹦到小狗跟前,歡喜地親了親它,隨后便大搖大擺地走進廚房,那神氣仿佛那里有十幾個大廚在聽候她的調遣似的。
“我曾在長島那邊拍過幾張好的。”麥奇先生斷言。
湯姆頗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其中兩幅我們還配了鏡框掛在樓下。”
“哦?拍的什么?”湯姆追問道。
“我,兩幅習作而已。其中一幅我稱之為《蒙濤角——海鷗》,另一幅則叫《蒙濤角——大海》。”
此時那位名叫凱薩琳的妹妹坐到我身邊來。
“你也住在長島那邊嗎?”她問我。
“是,我住在西卵。”
“是嗎?我大約一個月前曾經到那兒參加過一次聚會。在一個姓蓋茨比的人家里。你認識他嗎?”
“我家就在他隔壁。”
“噢,人家說他可能是德國威廉皇帝的侄兒,又或者僅僅是什么別的顯貴親戚,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錢。”
“我害怕他。我可不愿意落到他的手里。”
可惜有關我鄰居的這段引人遐思的報道,都由于麥奇太太突然伸手指著凱薩琳而中斷了。
“契斯特,我倒覺得其實你能給她拍得更好。”她大聲嚷嚷著,可是麥奇先生只是懶洋洋地點了點頭,又把全部的注意力轉向了湯姆。
“我想在長島多搞些業務,如果有人介紹的話。我希望他們能幫我開個頭。”
“你去問莫德爾好了。”湯姆哈哈大笑,正好威爾森太太端著個托盤走了過來,“她可以給你寫封介紹信的,對吧,莫德爾?”
“做什么?”她有些驚訝。
“你幫麥奇寫一封介紹信給你丈夫,讓麥奇給他拍幾張特寫。”湯姆嘟囔了一會兒,卻沒出聲,接著又胡謅道,“像《喬治·B.威爾森在油泵前》啦,或者諸如此類的玩意兒。”
凱薩琳湊到我耳邊,小聲對我說道:“他們倆誰都受不了自己的那口子。”
她先看了看莫德爾,又看看湯姆。“照我說,既然受不了,在一起還有什么意義呢?要換了我,馬上離婚算了,誰也別耽誤誰。”
“讓他們不能結婚的其實是他的老婆。她是天主教的,教義對這都有規定。”凱薩琳說。
這個煞費苦心的謊言不禁讓我有點震驚,因為黛西并不是什么天主教徒。
“等哪天他們結了婚,”凱薩琳接著說道,“他們就準備到西部去住一段時間,等風聲過了再回來。”
“我想更穩妥的辦法是去歐洲。”
“哦,原來你喜歡歐洲?”她出乎意料地叫了起來,“我正好剛才從蒙特卡羅回來。”
“真的嗎?”
“就是在去年,我和另一個姑娘一塊去的。”
“在這待很久了吧?”
“沒有,我們只到了蒙特卡羅。從馬賽出發。我們動身的時候帶了一千兩百多美元,可是才兩天就在賭場里讓人騙光了。我們回來的路上吃了不少苦頭,唉,我恨死那個城市了。”
窗外,天空在夕陽的余光中顯得格外柔和,很像蔚藍色的地中海,無邊無際,清澈透明。這時麥奇太太那尖銳的聲音又把我的注意力喚回到屋子里來。
“我也差點兒犯了錯誤,”她興致勃勃地大聲說道,“我差點兒就嫁給了一個追了我好幾年的猶太小子。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可是,如果我沒有碰上契斯特的話,我想他最終還是會把我追到手的。”
“沒錯,可是,”莫德爾·威爾森一面說,一面還在不停地搖頭晃腦,“可是好在你并沒嫁給他啊。”
“這我知道的。”
“但是,我卻嫁給了他,”莫德爾含糊地說道,“這也許就是我們倆情況不同的地方。”
“那么你為什么要嫁給他呢,莫德爾?”凱薩琳不客氣地質問道,“又沒人強迫你。”
莫德爾深思熟慮了一會兒。
“我嫁給他,我起初還以為他是個上等人呢,”她最后說,“我本以為他多少還有點教養,沒想到他卻連替我提鞋都不配。”
“你可是有好一陣子愛他愛得發瘋呢。”凱薩琳說。
“愛他愛得發瘋!”莫德爾不可置信地喊道,“我什么時候愛他愛得發瘋啦?我從來沒愛過他,就像我從來也沒愛過那個人一樣。”
她突然指向我,于是大家都用一種責備的目光看我。我只好竭力做出一副與我并不相干的樣子。
“我干的唯一發瘋的事就是跟他結了婚。我立刻就知道自己犯下了個巨大的錯誤。他居然借了人家一套做客的衣服穿著結婚,還一直不告訴我,直到有一天他不在家,那個人來討還衣服。”
“她實在應該離開他,”凱薩琳又繼續跟我說下去,“他們在那汽車行的樓頂上住了十一年了。湯姆是她的第一個情夫哩。”
那瓶威士忌,已是第二瓶了,大家都喝個不停,只有凱薩琳除外,因為她“什么都不喝也會感到飄飄然”。湯姆按鈴把看門的人喊了來,叫他去買一種很出名的三明治,吃了甚至可以抵得上一頓晚餐。
此時此刻我真想離開這個地方,比如去公園,沐浴著柔和的暮色。但每次我想起身告辭的時候,都被迫卷入一陣吵鬧刺耳的爭執,結果就是仿佛有一條繩子把我又拉回到椅子上。我們黃澄澄的窗戶高高地掛在這座城市上空,它一定給街道上觀望的過客增添了些許秘密。
莫德爾把她自己的椅子拉到我旁邊,忽然間她向我絮絮叨叨地講起了她與湯姆初次相逢的故事。
“事情就發生在火車的兩個小座上。我當時上紐約去看我妹妹,準備在她那兒過夜。他那時穿了一身禮服,一雙發亮的漆皮鞋,我忍不住老是看他,可當他一看我的時候,我就假裝在看他頭頂上的廣告。我們走進車站,他靠在我的身邊,他那雪白的襯衫不停地蹭著我的胳膊,我跟他說我要叫警察了,可他知道我是在說假話。我神魂顛倒地跟著他上了一輛出租汽車,我當時腦子里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你又不能永遠活著。你又不能永遠活著。’”
她突然又回過頭去跟麥奇太太講話,整間屋子都充滿了她那不自然的笑聲。
“親愛的,”她喊道,“這衣服我就送你吧。明天我去另買一件。我得把所有要辦的事情列個清單。按摩、燙發,給小狗買項圈,買個精致小巧的煙灰缸,還要買一個給媽媽墳上掛著。我一定得寫個單子,免得忘了。”
我覺得已經九點了,等我再看表就發覺已經十點了。麥奇先生躺著躺著就睡著了,兩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我掏出手帕,終于把他臉上那一小片干肥皂沫擦掉了。
小狗趴在桌子上,可憐兮兮地在煙霧中迷茫地張望著,不時還輕輕地哼兩聲。屋里的人一會兒全都不見了,一會兒卻又重新出現。接近半夜的時候,湯姆·布克農和威爾森太太開始面對面地爭吵,兩人都非常激動,爭的是威爾森太太有沒有權利提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爾森太太大聲喊叫,“我想叫就叫!黛西!黛……”
湯姆·布克農敏捷地伸出手,一巴掌便打破了威爾森太太的鼻子。
接下來,浴室里滿是血淋淋的毛巾,一片混亂中只聽見女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哀號。麥奇先生也醒了,迷迷糊糊地朝門口走,走了一段路,又轉過身來,看著屋子里的景象發呆——他老婆和凱薩琳正一面罵著,一面還拿著急救用的東西跌跌撞撞地來回跑,還有此刻正躺在沙發上的那個凄楚的女人。然后麥奇先生掉過身子走出門去。我趕緊從燈架上取下我的帽子,也跟著走出去。
“改天過來一起吃午飯吧。”當我們在電梯里的時候,他提議說道。
“在什么地方啊?”
“管他什么地方都好。”
“請不要去碰電梯開關。”開電梯的工人毫不客氣地說。
“對不起,”麥奇先生也不甘示弱地回答道,“我還不知道我碰了呢。”
“好的,”我表示同意,“我一定奉陪。”
此刻我正站在麥奇的床邊,而他身上只穿著內衣,手里還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本大相片簿。
“《美女與野獸》、《孤獨》、《小店老馬》、《布魯克林的大橋》……”
之后,我一直躺在賓夕法尼亞車站下面那個十分冰冷的候車室里,迷迷糊糊的,一邊盯著剛出爐的《論壇報道》,一邊等候著清晨四點鐘的那班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