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湯姆的情婦(1)
- 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 3530字
- 2016-03-11 17:14:33
在距離西卵和紐約之間大約一半路程的地方,公路和鐵路匯聚到了一起。這里有一個十分奇怪的農場,是由灰燼堆成的山谷。在這里,灰燼能夠像麥子一樣生長,堆成小山丘,還會堆成房屋、煙囪和炊煙等形式,有時又會堆成了一個個灰蒙蒙的人,隱隱約約地走動,并且在塵土飛揚中化為灰燼。有時會有一列灰色的貨車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軌道慢慢爬行,突然嘎吱一聲停了下來,那些灰蒙蒙的人立刻就拖著鐵鏟一窩蜂地擁上來,塵土飛揚,讓你根本看不到他們隱秘的活動。不過一會兒,在這片灰蒙蒙的土地上,你就能看到T.J.艾克爾堡大夫的眼睛。
艾克爾堡大夫的眼睛是深藍色的,那巨大的瞳孔怕是就有一碼高。令人驚訝的是這雙眼睛不是從一張臉上向外看,而是從一副碩大無比的黃色眼鏡向外看。這顯然是一個異想天開的眼科醫生把它們豎在那兒的,興許是為了多做點生意吧,擴大他在皇后區的業務,而后來或許他自己永遠閉上了眼睛,再不然就是撇下它們搬走了。然而,他留下的那兩只眼睛,由于年深月久,日曬雨淋、油漆剝落,光彩早不如前,但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依然陰郁地注視著這片陰沉沉的灰堆。
灰燼谷一邊有條骯臟的小河,每逢河上吊橋被拉起來讓駁船通過時,等候過橋的火車上的乘客們便不得不盯著這片凄涼的景色,這段時間估計有半個小時吧。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我才初次見到了湯姆·布克農的情婦。
他有個情婦,這恐怕盡人皆知。他的熟人都覺得很氣憤,因為他經常帶著她上時髦的館子。我雖然好奇想看看這個女人,可并不想和她見面——但后來我還是見到她了。
一天下午,我跟湯姆一起搭火車上紐約去。當我們在灰堆旁停下來的時候,他一骨碌跳了起來,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強迫似的把我帶下了車。“我們就在這兒下車,”他決然地說,“我要帶你見見我的女朋友。”
他那天中午肯定沒少喝,因此他的做法簡直近乎一種暴力行為。他自以為我在星期天下午肯定沒有什么別的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
我跟在他身后跨過一排低低的雪白的鐵路柵欄,然后沿著公路往回走了一百碼。一小排黃磚砌的房子是眼前唯一的建筑物,它們坐落在這片荒原的邊緣,大概是為本地居民供應生活必需品的一條小型“主街”。
這排房子里一共有三家店鋪,一家正在招租;一家是通宵營業的飯館,門口有一條爐渣小道;還有一家是汽車修理行——“喬治·B.威爾森,修理汽車,買賣汽車”。我跟著湯姆走進了第三家。
車行里沒有絲毫興旺的氣象,簡直可以說空空如也。我們只看見一輛汽車——一部蓋滿灰塵、破舊不堪的福特車,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我突然想著,該不會這間有名無實的車行是個幌子,樓上卻是豪華溫馨的房間吧?這時車行的老板出現在一間辦公室的門口,手還不停地在一塊抹布上擦著。他金黃的頭發顯得無精打采,臉上沒什么血色,樣子倒還不難看。他一看見我們,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就流露救出了一絲暗淡的希望。
“哈特·威爾森,你這家伙,”湯姆一邊說,一邊嘻嘻哈哈地拍著他的肩膀,“生意怎么樣?”
“還行,”威爾森的回答顯然缺乏說服力,“你什么時候才能把那部車子賣給我?”
“下個禮拜。我已經讓我的司機在整修它了。”
“他是不是干得很慢?”
“不,他干得一點也不慢,”湯姆冷冷地說,“如果你抱著這樣的看法,那我還是把它拿到別的地方去賣吧。”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威爾森連忙解釋道,“我只是說……”
他的聲音逐漸地消沉了下去,同時湯姆很不耐煩地向車行的四面張望著。接著我聽到樓梯上響起來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粗粗的身體便擋住了辦公室門口的光線。她年紀大約在三十五六,身子有些胖。她穿了一件沾有油漬的深藍色雙縐連衣裙,她的臉蛋可以說沒有一絲一毫的美,但她很有活力,仿佛她渾身的神經和細胞都在不停地燃燒。她輕輕一笑,然后便旁若無人地從她丈夫身邊閃過,似乎他只是個透明人。她走過來跟湯姆握手,兩只眼睛直盯著他。接著她頭也不回地對她丈夫說:“怎么不拿兩張椅子來,讓人家坐下。”
“對,對。”威爾森連忙答應著,隨即轉身向小辦公室走去。一層灰白的塵土籠罩在他深色的衣服和淺色的頭發上,甚至籠罩著他前后左右的一切——除了他的妻子之外。她走到了湯姆的身邊。
“我想見見你,”湯姆熱切地對她說道,“就搭下一班火車。”
“好吧。”
“我會在車站下層的報攤邊上等你的。”
她點點頭,然后很快就從他身邊走開了,正趕上威爾森從辦公室搬了兩張椅子出來。
于是我們在公路上沒有人看見的地方等著她。過幾天就是7月4號了,因此有一個看起來瘦骨伶仃的意大利小孩沿著鐵軌在點放一排“魚雷炮”。
“噢!這地方真可怕,不是嗎?”湯姆說,同時深深地皺起眉頭,看著艾克爾堡大夫的眼睛。
“簡直糟糕透頂。”
“換換環境會對她有好處。”
“她丈夫沒有意見嗎?”
“威爾森?他只會認為她到紐約去看她妹妹。那家伙愚蠢至極,恐怕連自己活著都不知道。”
就這樣,湯姆·布克農與他的情人,再加上我,三個人一同上紐約去——或許不能說是一同去,因為威爾森太太還是很識相地坐到了另一節車廂里。湯姆肯這樣做,也是為了避免同在這趟車上的那些東卵人的反感。
她換了一身棕色花布的連衣裙,到了紐約湯姆扶她下車時,那裙子便緊緊地繃在她肥大的臀部上。她先在報攤上買了一份《閑話紐約》和一本電影雜志,緊接著又在車站藥店里買了一瓶冷霜與一小瓶香水。在樓上那陰沉而有回音的車道里,她一連攔下了四輛出租車,最后才選中了一輛新車,淡紫色車身,里面的坐墊是灰色的。
于是我們便坐著這輛車駛進了陽光燦爛的城市里。可是沒過多久她又突然敲了敲前面的玻璃。
“我也想要買一只那樣的小狗。”她熱切地說道,“我要把它養在公寓里。會很有意思的。”
于是我們的車子又倒退到一個白頭發老頭跟前,他長得很像約翰·D.洛克菲勒,看起來有點滑稽。他脖子上掛著一個籃子,里面有十幾條剛出世的、還難以確定品種的小狗崽子。
“它們都是什么品種啊?”還未等老頭走到出租汽車的窗口,威爾森太太就急著問道。
“各種都有。您需要哪一種,太太?”
“我想要警犬,你那一定沒有吧?”
老頭向竹籃子里望了一眼,伸手進去拎起一只來,因為被捏著脖子皮兒,小狗的身子一直在不舒服地扭動,試圖掙脫。
“這可不是一只警犬。”湯姆開口說道。
“是,那可不一定是警犬啊,”老頭說,聲音里明顯流露著失望,“這多半是一只硬毛獵狗。”他用手撫摸著小狗背上那棕色毛巾似的皮毛,“可你瞧這個皮毛,很不錯的,這條狗絕對不會傷風感冒給您帶來麻煩的。”
“我覺得它可真好玩兒,”威爾森太太興高采烈地說,“多少錢?”
“這只狗嗎?”老頭頓時也用贊賞的眼神看著它,“十美元。”
于是這只硬毛獵狗很快轉了手——毫無疑問,它的血統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曾經跟硬毛獵狗有過關系,不過它的爪子卻白得出奇,隨之安靜地躺到了威爾森太太的懷里。她歡天喜地地撫摸著它的皮毛。
“它是雄的還是雌的?”她又委婉地問道。
“那是一條狗嗎?是公狗嗎?”
“不,一定是條母狗,”湯姆卻斬釘截鐵地說道,“錢給你。我還要買十條。”
我們接著坐車來到五號路,在這夏日星期天的下午,空氣中滿是溫暖的柔和的味道,頗有幾分田園風味。
“請停一下,”我說,“要不我們就在這分手吧。”
“不行,你不能走的,”湯姆急忙插話說,“要是你不去我們公寓,莫德爾要生氣的。是不是,莫德爾?”
“來吧,求你了,”她也懇求說,“我會打電話叫我妹妹凱薩琳來,很多見過世面的人都說她很漂亮。”
“呃,我是很想來,可是……”
我們繼續向前走著,出租汽車在158號街那一大排白色蛋糕似的公寓中的一幢前停了下來。威爾森太太向四周掃視了一番,隨即捧起小狗和其他買來的東西,儼然一副皇后回宮的氣派,趾高氣揚地走了進去。
“我要把麥奇夫婦請來,”在電梯上她大聲宣布,“當然,我還要打電話把我妹妹叫來。”
他們的那套房間在最高層,里面有一間小起居室,一間小餐室,一間小臥室,還有一個洗澡間。起居室被一套大得一點也不相稱的家具給擠得滿滿的,以至于在室內走動時會不時地絆倒在那些漂亮的家具上。墻上掛著一張放得特大的相片,猛一看以為是一只母雞蹲在一塊輪廓模糊的巖石上。可是,如果從遠處細看,那只母雞就幻化為一頂女帽,畫中是一位胖老太太在笑瞇瞇地俯視著屋內。桌子上放著幾份舊的《閑話紐約》,以及兩三本百老匯的黃色小刊物。
威爾森太太最關心的是她的狗。一個開電梯的工人不大情愿地弄來了一只墊滿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另外還買了一盒又大又硬的狗糧餅干。湯姆從一個上鎖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來。
記憶中,我長這么大以來,只喝醉過兩次,而第二次就是在那天下午。當時所發生的事情現在都像在云霧里一樣,模糊不清。我記得威爾森太太坐在湯姆的腿上給打過好幾通電話。然后我發現香煙沒了,就跑去街角的商店里買。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兩人都不見了,于是我很識相地坐在起居室看那本《名叫彼得的西門》。
等到湯姆和莫德爾重新露面時,客人們就陸續來敲公寓的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