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戰爭中的日本人(2)
- 菊與刀
- (美)本尼迪克特
- 3909字
- 2016-03-09 16:05:22
日本人的戰爭行為中另一個不斷出現的主題,同樣揭示了日本人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斷說“世界的眼睛都在盯著我們”,因此他們必須充分展現日本精神。當美國人在瓜達爾卡納爾島[10]登陸時,日本軍隊給士兵的命令是,他們現在就處于“世界”的直接關注之下,他們要表現出自己的男兒本色。日本海軍官兵們被訓誡說,一旦他們遭到魚雷襲擊,或者接到放棄艦船的命令,他們應該在操作救生艇時表現出最高標準的儀態,不然“世界將會取笑你,美國人將會將你的丑態拍入電影,并且在紐約展示它們”。——值得他們考慮的是自己準備給世界留一個什么樣的印象。他們對這一點如此關注,也來源于日本文化。有關日本人的態度中,最引人注目的問題是:他們怎么看待他們的皇帝陛下,即天皇。天皇對于他的國民的控制力有多大?美國的權威學者指出,在整整7個世紀的日本封建時期,天皇是一個影子領袖,有名無實。每一個人盡忠的對象是他的主君——大名,以及大名之上的軍事大元帥——幕府將軍。對天皇的忠誠很難成為一個議題。天皇在一個被隔絕的皇宮中隱居,他的儀式和活動都受到幕府將軍制定的規則的嚴格制約。甚至一個大名對天皇表達了尊敬,會被視同于背叛幕府將軍;而且,對于日本人民來說,天皇幾乎不存在。這些美國分析家們堅持認為,要理解日本只能通過他的歷史,一個雖然活著但在國民記憶中模模糊糊的形象,怎么能夠成為保守如日本這樣一個國家的真正的凝聚人心的中心?他們認為,日本宣傳機構一遍又一遍重申他們的天皇對其臣民有永世不墜的統治權,只不過是夸大其詞,日本人這么堅持只不過證明了這一論據是多么虛弱。因此,美國在戰爭時期的政策中沒有理由給天皇準備一個金鐘罩。我們應該針對這個邪惡的、日本人近代以來才炮制出來的所謂元首發動最強勁的攻勢。理由也非常充分:天皇是日本現代國家神道的核心,如果我們挑戰并摧毀天皇的神性,敵國日本的整個社會結構將陷于癱瘓。
不少有才干的美國人則持反對的態度。他們了解日本,并且從前線和日本看到過相關報告。那些在日本生活過的人都深知,沒有什么能比對天皇使用不敬言語,或者公然攻擊天皇,更能刺痛日本人,也更能激發日本人士氣了。他們并不相信,在日本人眼中攻擊天皇等于攻擊軍國主義。雖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民主”成為一個偉大的口號,軍國主義遭到質疑,導致東京軍人上街之前都要謹慎地換上便服。但在日本生活的人看到,天皇在戰后受到一如既往的崇拜。那些曾居住在日本的人堅持認為:日本人對于他們的帝國元首的崇拜,并不能與“希特勒萬歲”那樣的崇拜相提并論,希特勒崇拜是記錄納粹黨命運的一個晴雨表,并且與所有法西斯的邪惡計劃聯系在一起。當然,日本戰俘的證言也證實了這一點。并不像西方士兵那樣,日本戰俘并沒有接受過被俘時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的教導,而且他們對于所有問題的回應出奇地不一致。當然,之所以不對士兵灌輸這些內容,要歸因于日本的不投降政策。直到戰爭的最后幾個月,這一政策也沒有作修改,但那時不投降政策已經只可見于一部分軍隊和地方軍團。戰俘的證言之所以值得關注,是因為它們成為反映日本軍人的觀點的一個橫切面。他們并不是那種因士氣太低才投降的士兵,也并不是那種神乎其神的士兵。只有那些受傷的和昏迷的士兵因無法抵抗才被俘。
全心全意而且堅忍不屈的日本戰犯把極端的軍國主義歸因于天皇,他們說自己“執行天皇的旨意”,“為了讓天皇安心”,“領受天皇命令赴死以戰”。“天皇領導人民進行戰爭,服從是我的天職。”但是反對當下的戰爭以及日本未來征服計劃的人,也常常將他們的和平主義歸因于天皇。天皇在不同的人心中,面目也不相同。飽受戰爭之苦的人說他是“熱愛和平的陛下”,他們堅持認為天皇“一貫寬厚仁慈,反對戰爭”,“他是被東條英機欺騙了”,“在滿洲事變[11]中陛下顯示出他是反對軍國主義的”,“戰爭開始時天皇并不知曉,也沒有得到他的準許。天皇并不喜歡戰爭,也不希望他的臣民被拖入戰爭泥淖。天皇并不知道他的士兵遭到怎樣惡劣的對待”云云。這樣的陳述跟那些德國戰俘不同,很多德國戰俘都對背叛希特勒的將軍們和高級指揮官們非常不滿,但是他們也將戰爭以及備戰歸咎于希特勒,認為他是煽動戰爭的源頭。日本戰俘卻十分明確:對皇室的崇拜和軍國主義、侵略的戰爭政策是相互分離的。
然而,對日本人來說,天皇與日本又是密不可分的。“沒有天皇的日本就不再是日本。”“沒有天皇的日本是不可想象的。”“日本天皇是日本國民的象征,是國民宗教生活的核心。他是一個超越宗教的信仰對象。”如果日本戰敗,他并不為失敗而遭到指責。“國民并不認為天皇應為戰爭負責。”“如果失敗,內閣和軍部將領們應該承擔罪責,而不是天皇。”“即使日本戰敗,百分之百的國民仍然崇拜天皇。”
日本人一致認為天皇超越于批評之上,這在美國人看來完全是欺人之談,因為美國人一貫認為,任何人都不能免受審查和批評。但這的確就是日本人的看法,盡管他們戰敗了。那些曾經無數次訊問戰俘的經驗人士證實,根本沒有必要在每一份訊問記錄簿上都標上一句“拒絕說反對天皇的話”;因為所有戰俘都拒絕說這樣的話,甚至那些已經與盟軍合作且為我們向日本軍隊進行廣播宣傳的戰俘也拒絕這么做。在所有收集的戰俘訊問記錄中,只有三個人委婉地表達了反對天皇的意思,其中只有一個程度比較激烈,他說:“如果為天皇繼續保留寶座將是一個錯誤。”第二個說天皇是“一個性情軟弱的人,只不過是個傀儡”。第三個更傾向于認為天皇為了他兒子應該退位;而且如果君主立憲制被廢除,年輕的日本女人有希望獲得她們所羨慕的美國女人所擁有的自由。
因此,日本的指揮官們利用了日本人這種最一致的崇拜行為:他們在給部下分發香煙時強調香煙“來自天皇”,或者在天皇生日那天,率領部下向日本本土三鞠躬,并且高呼“萬歲”;“甚至部隊被日夜轟炸所控制時”,他們還堅持早晚兩次和部下一起吟詠天皇給軍隊發布的《軍人敕諭》中的“神圣言語”,“奉誦聲回蕩在森林中”。軍國主義者在利用人們對天皇的效忠時,無所不用其極。他們號召官兵“完成皇帝陛下的意愿”,“為天皇解憂”,“向仁慈的天皇表達尊敬”,“為天皇去死”。但是這種對天皇意愿的服從可以花開兩朵:就像一些戰俘所說的那樣,“只要天皇下令,日本人哪怕手里只有一桿竹槍,也會毫不猶豫投入戰爭。同樣,只要天皇發布了停戰令,他們也會很快停止戰斗”。“日本第二天就能放下武器,只要天皇發布了這樣的命令。”“甚至最激進好戰的滿洲關東軍也將放下他們的武器。”“只有他發話了,才能使日本國民接受失敗,并且甘心為重建而生活。”
對天皇無條件、沒有任何抗拒的效忠,對天皇之外的個人和集體卻大肆抨擊,這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管是日本的報紙還是雜志,或是戰犯的證言中,都有對政府和軍事統帥的批評。戰犯對于軍事統帥的批評肆無忌憚,尤其是對那些沒有與他們一起共患難的軍事統帥。他們激烈批評那些乘飛機逃脫,卻留下大部隊血戰到底的軍事官員。通常他們會贊揚一些官員而激烈批評另一些,沒有跡象表明他們缺乏足夠的辨別力來區分日本人的好壞。甚至日本本土的報紙和雜志也會批評“政府”。他們召喚更強有力的領導和協同一致的努力,并指責政府不能讓人滿意。他們甚至抨擊政府限制言論自由。以下是一個很好的例子:1944年6月,東京一家報紙刊登了一份會議座談記錄,新聞記者、前國會議員、日本極權主義黨派“大政翼贊會”[12]領袖都參加了這次會議。一個發言人說:“我相信有很多渠道來喚醒日本民眾,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言論自由。近幾年來,民眾不能很坦白地說出心中所想。他們擔心如果自己就某一特定話題發表言論會被怪罪。他們猶豫擔心,于是開始隨大流,因此公眾思維也就變得怯懦起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無法發掘出民眾的力量。”
另一個發言人擴展了前一個人的意思:“我和選區的民眾幾乎每晚都舉行座談會,我問他們很多事情,但是他們都不愿意說話。言論自由被屏蔽了。這對于刺激他們的戰爭意識,顯然不是一條好路子。民眾被《戰時特別刑法》和《治安維持法》這兩個法律嚴重限制了自由,導致他們變得和封建時代的人民一樣怯懦。因此,那些應該發展起來的戰斗力沒能被激發出來。”
甚至在戰時,日本人也會批評政府,批評軍事統帥,批評他們的直屬長官。他們認同整個等級制度的價值,但并不是完全沒有質疑。
不過天皇例外,他不會受到任何批評。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是近代才確立起來的,那么他是怎么被豁免在外的?是日本人性格中有什么怪癖,才導致天皇獲得這么超級神圣的地位嗎?難道真如那些戰犯所說,“手持竹槍也要死戰到底”的人,一旦天皇命令投降,他們就會心態平和地承認失敗,接受占領?是否是他們故意欺騙,想將我們引入歧途?或者,他們說的是真的?
從他們反物質的偏見到他們對待天皇的態度,所有這些戰爭期間日本人的行為方面至關重要的問題,涵蓋了所有日本人,既包括日本本土的人,也包括在前線作戰的日本人。但是還有一些其他的態度是日本軍人所獨具的。這就是針對戰斗力消耗的態度。美國人為指揮爭奪臺灣島戰役的海軍上將喬治·S.麥凱恩[13]授予勛章,日本電臺對此表示極其震驚,感覺難以置信。電臺的態度顯示出日本人和美國人在這方面的觀點截然相反:
對司令官約翰·S.麥凱恩授勛的官方原因,并不是說他擊退了日本人,盡管我們不能明白為什么這么做,因為尼米茲公報中已經公布了他擊退日本人的消息……海軍上將麥凱恩被授予勛章的原因居然是,他能夠成功地將兩艘已經損毀的戰艦撤退,而且護送它們回本國基地。這一消息之所以重要,不是因為它是虛構的,而是它是真實的……我們并不是懷疑麥凱恩將軍是否真的成功撤退兩艘戰艦,我們想點出來的是,成功撤退被損毀的戰艦居然在美國獲得勛章,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