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戰爭中的日本人(1)
- 菊與刀
- (美)本尼迪克特
- 4776字
- 2016-03-09 16:05:22
在幾乎所有的文化傳統中,都有一套有關戰爭的信條,而且不管西方國家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異,其中有些信條是被所有西方國家共同遵守的。例如,有些信條是催戰號角號召全力作戰,一旦出現局部敗退時也會有一些相同的激勵士氣重新振作的方式;戰死者與投降者之間的比率相對穩定,對待戰爭俘虜也有一定之規:這些在西方國家的戰爭中是可以預見到的,就是因為他們共同擁有一種涵蓋了戰爭事務在內的文化傳統。
在戰爭慣例方面,日本人區別于西方的所有表現,都為他們的生活觀點和對人的全部責任的看法提供了證據。為了對日本文化和日本人的行為有一個系統化的研究,它們中間有一些可能會很重要,因為它們提出了有關日本人性格的問題,需要我們去回答。至于它們背離我們教條的那些表現形式在軍事上是否重要,這并非問題之關鍵。
日本人確認他們的戰爭屬于正義的唯一前提,剛好與美國相反。他們判斷國際形勢也與我們不同。美國人認為戰爭的根源在于軸心國的入侵。通過一系列征服行動,意大利和德國非正義地冒犯了世界和平。不管是軸心國以強力獲取“滿洲國”,還是埃塞俄比亞或者波蘭,這些都證明他們在進行一項壓迫弱者的罪惡方針。他們違背了“自己活也得讓別人活”的世界準則;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違背了針對自由商業活動“門戶開放”的世界準則。日本對待戰爭根源則是另一種視角。在日本人看來,只要世界上存在著絕對主權,那么這個世界就充斥著無政府狀態。因此對日本來說,有必要為了建立一個等級社會而戰——當然是在日本的統治之下。因為日本是唯一的真正從上至下的等級社會,因此,只有它能理解“各得其所”的重要性。日本在國內已經取得了統一與和平,已經鎮壓了匪幫,已經建成了道路、電力設施、鋼鐵工業;而且,根據官方數字,他們已經在公共學校中對青少年進行了高達99.5%的教育普及。因此,根據他們有關等級制的前提,日本有必要來幫比他落后的小兄弟中國一把。作為大東亞相同種族的一員,他有責任將美國從這一區域清除,隨后是清除英國和俄羅斯,讓他們都“各得其所”。所有國家要渾然一體,其穩固的基礎就是國際等級制度。在下一章里我們將討論這種建立在等級制上的價值觀對于日本文化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是日本人制造出來的一個幻夢,也是他們眼里最適合他們的幻夢。對于日本來說,不幸在于他所占領的那些國家并不以這種視角看待這一幻夢。即使日本最后戰敗了,他也沒有開始對他的大東亞共榮圈的構想進行道德批判,甚至在日本戰俘中,那些并非強硬派的人也很少指責日本在東亞大陸和南太平洋的目標。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日本必將保持著他們已經根深蒂固的態度,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對于等級制的信仰和自信。雖然這對于愛好平等的美國來說實在太奇怪了,但是對我們來說,有必要去了解等級制對日本意味著什么,以及日本在實行等級制中獲得了什么優勢。
日本建立勝利希望的基礎也與我們美國國內流行的不一樣。日本人叫嚷說:他們會贏得戰爭,精神能夠戰勝物質。美國的確強大,他的設備也精良,但是這又有什么用呢?他們說,所有這些都是可以預見的,他們并沒放在眼里。日本人在他們的一家大報紙《每日新聞》上讀到這樣的話:“如果我們懼怕這些數學符號,也就不會發起戰爭。敵人的大部分資源并不是在這場戰爭中生產出來的。”
甚至在日本打勝仗的時候,他的官方發言人、他的大本營以及他的士兵都一再重復說,不存在軍備競賽;這是一場他們信仰的“精神”和美國人信仰的“物質”之間的戰爭。當我們打勝仗的時候,他們一再重復說,在這樣一場競賽中,物質力量必然會遭到失敗。當日本在塞班島和硫磺島遭遇慘敗[1]之后,這一信條無疑會成為日本一個很合理的辯解,但它并不是為了給慘敗作辯解才制造出來的。它是日本打勝仗期間的一個宣傳口號,在襲擊珍珠港之前它就已經被當作一句口號來接受。20世紀30年代,狂熱的軍國主義者、一度是陸軍大臣的荒木[2]將軍曾經在一個《告日本國民書》的小冊子里寫道:日本的真正使命是“弘揚皇道于四海。力量不足尚且不擔心,那么我們又何必擔心物質”?
當然,就像其他一些國家備戰時一樣,他們實際上也在擔憂軍備。整個30年代,日本軍備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呈現天文數字般的增長。在襲擊珍珠港期間,幾乎一半的國民收入都被投入陸軍和海軍的軍備。而且政府的所有支出中,只有17%用于不得不進行的民用項目。日本和西方國家之間的差別并不在于日本對軍備物資不關心。艦船和槍炮恰恰是不朽的日本精神的外在表現形式。它在日本人價值觀中的象征意義,就跟武士的刀被作為美德象征一樣。
日本一貫重視非物質資源,這跟美國追逐強大一樣。日本和美國都不得不開展滿負荷生產運動,但是日本人開展這一運動是基于他自身所設的前提。他們說,精神就是一切,而且是永恒的,當然物質也必不可少,但它們是次要的、瞬間的。日本的電臺叫囂說:“物質資源是有限的,原因在于沒有能維持千年的物質。”他們對精神的依賴原封不動地被運用于戰爭事務中。他們的戰術理論中運用了這樣的口號:“以我們的嚴格訓練來對抗敵人數量上的優勢,以我們的血肉之軀來對抗敵人的鋼鐵武器。”這種口號是一種傳統形式,并不是專門為了這次戰爭而提出的。他們的戰爭宣傳冊開頭印著這樣的黑體字:“必讀必勝(只要閱讀了這些,戰爭就能獲得勝利)。”那些駕駛著小型飛機的飛行員以自殺式姿態去轟炸我們的戰艦,就是精神戰勝物質的實證教材。他們稱呼這些人為“神風特攻隊”,“神風”一詞來源于那場拯救了日本的神圣的風,13世紀時成吉思汗對日本發動了攻擊,而正是一場所謂的神風將他的戰船粉碎并掀翻了。[3]
即使是在平民的生活中,日本官方也按照字面意義來宣傳精神相對于物質條件的優勢。人們12個小時在工廠勞作,還要遭受整夜的轟炸。他們感到疲憊嗎?“我們的身體越累,我們的意志越高昂,我們的精神正是由它們展現出來。”“我們越累,我們的訓練效果就越輝煌。”冬季,人們在防空洞中感到寒冷嗎?電臺里,大日本體育文化協會號召大家練習能使身體保持溫暖的體操,說它不僅是取暖設施和溫暖床具的替代品,而且更好的是,它能替代維持正常體能所需但現在正匱乏的物資。“當然,可能會有人說,在目前食物短缺的情況下,我們不能考慮做體操。不!食物越是短缺,我們越需要通過其他方式提高我們的身體能量。”這就是說,我們必須通過消耗超過我們體力的方式來增強我們的體力。美國人對身體能量的觀點是,要看他昨天是否有八個或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要看他是否吃到他所習慣的飲食,要看他是否感到寒冷,然后再計算可以消耗多少體力。日本人的計算方法則全然不是按照積攢的能力來預估消耗。他們將其列為物質主義。
在戰爭期間,日本的廣播在這方面表現得更為極端。在戰斗中,精神甚至可以克服肉身已經死亡這一事實。一個廣播節目描述了一個英雄飛行員戰勝死亡的奇跡:
在戰斗結束之后,日本戰機以三四架為小隊返回基地。一位上尉在最先回來的一隊中,他降落后,站在地上用雙筒望遠鏡看天空。當他的人回來時,他一架一架地數。他看起來很蒼白,但是他依舊保持鎮定。在最后一架飛機返回時,他寫了一份報告,向指揮部走去。在指揮部,他向總指揮官做了報告。然而他一完成報告,就忽然倒在地上。現場的軍官立刻沖上去施救。但是!他已經死去。經過檢查發現,他的身體已經冰冷。他胸口中了致命一槍。一個剛剛死去的人的尸體不能是冰冷的,然而這位死去的上尉的尸體卻像冰一樣冷。這位上尉一定死去很長時間了,正是他的精神支持他做了這份報告。這位死去的上尉擁有的那種極其強烈的責任感成就了這樣一樁神奇的事實。
當然,美國人會認為這是一樁不靠譜的奇談,但是受過教育的日本人卻并不嘲笑這一廣播節目。他們確信日本人聽到時也并不認為這是個荒誕不經的故事。他們首先會指出,廣播以確信的口氣說,那位上尉的事跡是“一樁神奇的事實”。
但是,為什么不能有奇跡呢?靈魂是可以訓練的,很明顯這位上尉是個自我訓練的高手。既然所有日本人都知道“一個鎮定的靈魂可以維持千年之久”,那么一個戰機上尉的靈魂為什么不能在尸體上存在數個小時呢?何況他已經將“責任感”當作他整個生命中最核心的準則。日本人相信通過技術訓練可以提升一個人的精神。這位上尉學到了,并且從中獲益匪淺。
作為美國人,我們可以根本不信日本人這些極端的說法,而且會將其視為一個貧困民族的借口,或者是一個受蠱惑者的幼稚表現。然而,我們越是這么認為,我們就越難對付他們,不管是在戰時還是在和平時期。日本人的信念是通過一定的禁忌和排斥,通過一定的練習和修煉方法,來深深植根于心中的。這些信念并不是孤立的怪癖。美國人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才能理解日本人以下言語是什么意思:戰敗了才認識到精神并不是萬能的;“手持竹槍”來守住陣地簡直是個笑話。更為重要的是,我們能夠掌握他們所說的“光有精神尚不夠”的含義:美國人的精神無論在戰場還是在工廠都是能和他們相匹敵的。就像他們在戰敗后所說的那樣:整個戰爭期間他們“表現得太主觀了”。
不僅僅是強調等級制的必要性和精神至上觀,日本人在戰爭期間解讀各類事情的方法,都給學者提供了一個比較文化現象的例證。他們不斷地說,安全感和士氣都是要提前做好的準備工作。不管發生了什么樣的災難,不管是平民區遭受的空襲,還是塞班島的慘敗,或者是菲律賓的失守,日本提供給國民的宣傳語都是:這些都是事先預知的,因此也就沒什么可擔心的。電臺把這些口號發揮到極致,他們告訴日本人民,他們仍舊生活在一個完全已知的世界,以此來讓日本人民清楚地感到,自己還可以依賴這種安全感:“美國人占領了基斯卡島[4],這讓日本人處于美軍轟炸圈之內,但是我們對此早已預估,并且為此做了必要的準備。”“敵人肯定會陸、海、空聯合對我們發動反攻,但是這早已被考慮在我們的作戰計劃之內。”那些日本戰俘,甚至那些希望日本早日停止這場沒有希望的戰爭的戰俘們,都確信轟炸并不能削弱日本本土人的士氣,“因為他們對此早有了思想準備”。在美國人開始轟炸日本城市時,飛機制造業協會的副會長還在廣播里說:“敵機最終還是來了,就在我們的頭頂。但是我們這些致力于飛機制造工業的人已經對應付他們做了很充足的準備,可以說我們一直在期盼這一天的到來。因此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只有在所有事情都是預知的、所有事情都已經計劃好時,日本人才能繼續堅持自己認為非常有必要的主張:所有事情都是由他們按照自己的意志單獨完成;沒有人能夠強加給他們什么。“我們不應該考慮我們是在被動遭到襲擊,而應該認為,我們主動促成敵人來攻擊我們。”“敵人,你希望他來,他才會來。”他們不說“最終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們應該說,我們一直在期待他到來。我們很高興他到來。”日本海軍大將在國會上引用了19世紀70年代一位偉大戰士西鄉隆盛[5]的教諭:“世上有兩種機會:一種是我們碰上的,一種是我們創造的。在最艱難的時刻,一個人必須不放棄制造機會。”當美國艦隊開進馬尼拉時,據電臺說,山下將軍[6]露出“明朗的笑容”:“敵人入吾彀中矣……”“在敵人泊進仁牙因灣[7]后不久,馬尼拉急劇陷落,但這只不過是山下將軍的計謀中的結果,并且吻合了他的計劃。山下將軍的運籌還在不斷落實中。”換句話說,人要想失敗,沒什么能比這個更容易獲得成功的了。
美國人和日本人一樣,不過是在相反方向上走了極端。美國人全力以赴投入戰爭,是因為戰斗是別人強加于我們的——我們遭到了襲擊,因此要還敵人以顏色,好讓他們清醒清醒。那些謀劃如何確保國家安全的政治家們,沒有一個敢說珍珠港事件[8]和巴丹半島事件[9]“全盤都在我們的計劃之內”,相反,我們的官員會說:“敵人找上門來了,我們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美國人不斷調整自己的生活方式來適應不斷變化的富有挑戰性的世界——并且準備好接受挑戰。相反的是,日本人的安全感更多是基于那種計劃好的、運籌好的生活方式,最大的威脅來自于未能預料到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