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以為只是楚營里吃了什么不好的東西發生了問題,為了不讓對方察覺或者生疑,楚穆王傳令堅守營壘嚴禁出戰,同時指令一隊身強力壯的將士,勉強支撐著、輪換著,在營前搞起了操練巡哨。
第一天好歹過去了,齊魯聯軍沒有發現什么,也沒有挑釁進攻的跡象。
第二天更不容易了,多數將士放了挺,少數身強力壯的也難以支撐下去了,操練自然只能停止,巡營放哨勉強維持著,也單單成了樣子,哨兵一律扶著墻根、拄著槍桿刀柄。軍營里臭氣熏天,鬼哭狼嚎。楚穆王為了壯壯士氣,強撐著想出去走上一圈,鼓了半天勁兒竟然連那柄龍淵寶劍也拿不起來了。他知道這下算是完了,齊魯聯軍一來,自己和上萬將士是只有引頸就戮的份兒了。而那樣一來,不僅老白果樹和老白果樹下的風水寶地、美女成了泡影,自己一生的雄心宏愿、楚國稱霸中原的夢想也統統成了泡影。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情不自禁中竟然放聲大哭,惹得兩個妃子、幾位近臣幾乎沒有陪了性命進去。
然而奇怪得很,齊魯聯軍似乎壓根兒沒有發現楚營中的危機,壓根兒沒有要與楚軍交鋒和趁機將楚軍置于死地的打算,第二天也在平平安安中過去了。
直到第三天,楚穆王從晉襄公派來的一位使臣口中才知道,晉軍和齊魯聯軍也在完全相同的時刻,遭受著與楚軍完全相同的災難;四國兩方的幾萬將士,連同御駕親征的王公們,已經連呻吟呼號的氣力也沒有了。
瘟疫!突如其來、自天而降、足以滅絕一切的瘟疫!
隨軍巫師們被找來了。各位自身不保,“驅邪”、“鎮魔”的事只好丟開不論,可原因總該找一找吧?巫師們呼號起舞、上天入地,好一番折騰,才膽戰心驚地報告說,那是因為驚動了神靈,惹起了神怒。這使楚穆王好生不快:我等鞍馬兵戈,為的都是國家社稷、稱雄成霸,這是光宗耀祖、名彪史冊的事兒,神靈們只有高興的道理,哪里來的“驚”“怒”二字?巫師們不敢爭辯,只好找來了幾名軍奴。幾名軍奴向面前一站,直把楚穆王驚了個瞠目結舌:那些面黃肌瘦、蓬頭垢面的家伙,竟然個個安然無恙,沒有沾上半點瘟疫的痕跡!
“你們……你們……”
從軍奴們口中,楚穆王才忽然記起這里原來還有一棵老白果樹,記起正是因為這棵老白果樹的庇佑,這片土地才成了六畜興旺、美女如云的地方,也才引起了他和幾位王公的興趣,引發了一場曠日已久的血戰。
駝來峰……老白果樹……金羊廟……楚穆王想起了那晚低沉凄涼、聲聲相連的號角,想起了號角傳來的方向,想起了羊角號是老白果樹的靈音的傳說。“神靈”!惹惱了老白果樹的“神靈”!他不得不相信巫師們的說法了。
對于“神靈”,楚穆王是沒有什么權威可耍、沒有什么辦法可想的。唯有的,便是急急派一位輔弼大臣,前去燒香祭祀,祈求寬恕和保佑了。
一切都像是約定好的,當楚穆王的輔弼大臣坐著一架滑竿小轎,搖搖擺擺出現在老白果樹和陶方老面前時,晉、齊、魯國的三位輔弼大臣也帶著同樣的使命,坐著同樣的滑竿小轎,同樣搖搖擺擺地出現在老白果樹和陶方老面前。
陶方老已是等候多時了。從戰爭開始的那天起他就沒有停止過祈禱,祈禱老白果樹保佑一方百姓少遭涂炭、一方生靈不遭滅絕;祈禱老白果樹懲罰戰爭元兇,讓楚穆王一伙吞刀咽劍自食其果;祈禱老白果樹清除瘴孽,讓駝來峰重歸安寧再現繁榮……他知道對于這場如同天外飛來的災難,老白果樹是不會坐視不管的,是一定會……果然,那天夜里當他換過第三遍香、虔誠虔敬地又一次開始祈禱時,耳邊隱隱約約響起了羊角號的鳴奏。羊角號拔地而起越吹越響,把悲涼和激憤傳向四方。也就從那時起,在方圓幾十里的尸橫遍野的戰場上,在四國兩方的幾萬人馬中,發生了一場毀滅性的、不可遏止的大瘟疫。
百姓有救了!生靈有救了!駝來峰有救了!……陶方老說不出的歡躍興奮、感激涕零,每日越發把香火點得更旺、把頌聲唱得更響。今日晨時他正祈禱中,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陣幻象。幻象有如飛絮行云,重重疊疊,從槍來劍往、兵潰馬倒到使臣祭祀、君王謝罪,又到老樹凌云、四方盟約、百姓歡躍……開始陶方老疑疑惑惑,不知是什么情形、哪兒的情形。直到幻象消失,他才驀然悟出了其中的奧秘。因此,楚穆王和幾位王公的舉動以及四位輔弼大臣的到來,也就成了未卜先知的事兒。
“今天這是刮的那股風,把幾位大臣老爺刮到這座小廟里來了?死罪,死罪!”面對四國重臣,陶方老故意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
“老方老在上。這……這幾日軍營中瘟疫橫行,不知老方老可是知曉?”楚國大臣聽出弦外之音,依然帶著不以為然的神情:金羊廟實在是太簡陋了,陶方老實在是太平凡了啊。
“你們這種時候才想起我這方老來了?回去!回去問你們的王公好啦!”平凡的陶方老說出的話并不平凡。
“這……方老慈悲!方老慈悲……”另外三位重臣生怕惹出麻煩,連忙陪著小心。
“慈悲也可。你們拜過老樹王嗎?不拜老樹王你們跟我這方老說的哪兒話來?”
四位重臣這才明白到這兒來和要拜見陶方老,是必得先拜過老樹王的。于是只好乖乖地、讓人攙扶著向老白果樹那邊去。老白果樹恢宏雄峻的氣勢,無形中使他們,包括那位滿肚子疑惑的楚國重臣受到了震撼,重新回到陶方老面前時,也不得不變得規矩起來。
“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等刀兵血火肆意妄為?”陶方老義正辭嚴,“敬天保民、天視民聽是古來大理,你們身為輔國重臣,不知順應天意保國安民,反倒妄動兵戈,不知罪嗎?”
“……”
“老方老在上,我等今天是特別奉了王公之命,前來祭拜謝罪的。還請老方老慧眼明察。”
“你等窮兵黷武涂炭百姓,引起天怨神怒,只怕老夫有其心也無其力了。你們還是趕快回去,替你們的王公、將士送行吧!”
“老方老萬歲!”
“老方老慈悲!”
“老方老救命!”
“老方老……”
“我楚國愿出百金,替老方老建祠!”
“我齊國愿出千金,為金羊神祖再塑金身!”
“我晉國愿出萬金,為老樹王……”
“我魯國……”
“既然你等有此誠意,我倒有一件。不過……只怕你們做不了主。”
“老方老請講!只要能夠救得王公和我等性命,老方老無論什么條件,我等都盡可答應。”
“罷兵息戰,媾和簽約;放回百姓,歸還財物;日后永保平安,任何人不得侵犯騷擾。”
“……”
“……”
“……”
“……”
“既是這樣,你們還是快快回去吧!”
“……老方老留步!老方老留步!……這件事實在太大,不是我等能決定了的。請老方老務必寬限幾時,容我等回營請示王公定奪。”
“也好,我替你等在神靈面前再求兩個時辰。未時一刻不見百姓、財物歸還,就算是天意難違,怪不得老夫了。……”
四位大臣急急而去。事關國家興盛和王霸大業,不要說楚、晉、齊三國王公心有不甘,就是魯文公聽說原本屬于自己的寶地,要成為誰也不能染指的“和平區”,心里也老大不情愿。死上幾萬將士,毀掉幾百里家園,對于楚穆王這些人實在算不得什么,難的是瘟疫不除自身性命難保,而瘟疫越來越重,時辰分秒流逝,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程度。楚穆王和三國國公心里縱然有多少不情愿,也只有忍痛應承一條路了。
未時沒到,被掠去為奴為卒、還沒丟了性命斷了那口氣的百姓們,陸陸續續回到了金羊廟外的空地上。松果、香菇已被折磨得認不出模樣,兩人抱住陶方老號啕大哭,直哭得陶方老也淚眼淋淋,濕了半邊衣襟。
陶方老帶領眾人來到老白果樹和金羊神像前謝過恩、做過祈禱,隨之派人把幸存的百姓都招呼了來。他讓香菇帶領一部分人去撿老白果樹的落葉,讓松果帶領一部分人去找“五毒”和“鄉間十味”。五毒無非是蛇、蝎子、蜈蚣、壁虎、蟾蜍。那“鄉間十味”說是十味,實則并不一定只是十味:驢屎煙、麥子面、灰蒲窩、千里土、干馬糞、沙鱉窩、喜蟲窩、梁頭土、鍋臉灰、熱尿、松夾棒子皮兒……等等等等。與此同時,他讓人壘起四口大鍋,支起四盤煉爐。老白果樹葉子撿來了,他吩咐每口鍋里抓進一把,填滿水燒起來。“五毒”、“鄉間十味”找來了,他吩咐全部搗碎,和水拌勻,分別放進煉爐,點起了火。
不過半個時辰,四口大鍋里的水沸了,四盤煉爐里的五毒十味也成了一洼洼油泥狀的物質。陶方老這才把那些眼巴巴等在廟外的四國巫師、兵卒喊來,吩咐各自取藥提水。
四國將士喝了老白果樹落葉燒的水,涂了五毒十味煉的藥膏,不僅止住了腹瀉,制住了蟲咬,還把身上大大小小的刀創槍傷治愈了。四國王公也恢復了往日神情,對老白果樹和陶方老充滿了敬畏之情。
按照原先說好的條件,大軍后撤,一紙和約擬出,四國王公在四位重臣的陪同下登上了駝來峰。經歷了一場大瘟疫大災難,領略了老白果樹和陶方老的神威神力,齊、魯、晉三國國公可說是心悅誠服,對和約簽訂沒有絲毫疑異。只有楚穆王嘴里應承著,肚里打的是另外一副算盤:為了老白果樹和老白果樹下的風水美女,他丟了幾萬兵馬、損失了幾萬白銀青絹,這樣輕輕易易地罷手他豈不愧對國人、愧對祖先?因此上山時特意佩了那柄龍淵寶劍,在山下林子里埋伏了一支親兵小隊,與陪同的重臣約好伺機而動,準備趁和約簽訂時將三國君臣和陶方老扣為人質,迫使三位國公和陶方老另簽一紙文書,承認老白果樹和老白果樹這片土地永遠歸于楚國之手。兵不厭詐。無毒不丈夫。黷武如命、反復無常的楚穆王,對于“和約”“信義”一類東西,從來就沒有當真過。
部署停當、文書擬就,楚穆王自以為天風不漏、勝券穩操,上山時也就格外顯出了謙和、從容的氣度。
對于四位王公的到來,陶方老自然禮儀有加。他親自陪同瞻仰了巖畫,祭奠了金羊的圣靈,這才把眾人引到老白果樹下。正是盛夏時節,老白果樹枝繁葉茂,越發顯得偉岸雄峻、氣貫云天。齊晉魯三位國公站到樹下,只有敬服拜倒、連聲贊嘆的份兒。心懷叵測的楚穆王沒等走近老白果樹,心中不知怎么就打起了小鼓;及至來到樹前,越發驚得手抖舌顫不能自抑:老白果樹實在是太偉大了!與老白果樹相比自己實在是太渺小了!一己一國的私利、貪欲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而在這樣一棵老白果樹和老白果樹的神靈面前耍弄心機、施展陰謀,實在是太無知、太不自量力了!……說不出是因為自卑、膽怯、悔恨、驚悟還是鬼使神差,楚穆王幾乎是本能地、不由自主和慌慌張張地,把腰間的那柄龍淵寶劍丟掉了,把懷里的那份“文書”撕碎了,四肢匍伏地跪倒在老白果樹面前,搗蒜似地磕起頭來了……
粗碗、清茶、綠茵,陶方老和四位王公在老白果樹遮天蔽日的濃蔭下席地而坐。幾只鵝毛筆依次揮過,一紙和約也就算是簽畢了。
平地一陣爽風,把和約吹遍了江南江北、山左山右的千家萬戶:
……古人云:天為至尊,民為至貴;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敬天保民,功德在天,可為元子,可為公侯;反之天怨人怒,是為無道,舟覆車傾在所難免耳。……金羊廟乃女媧神祖靈顯之寶地也。老白果樹乃金羊親植之樹王也。斯山斯水斯物,實天地不再,萬古不復之圣靈也。……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圣地無私有,此乃寰宇之公理也。……今四國王公應天順民,盟誓如左:自今而后,永保圣樹興旺、圣土安寧;有不敬之心者死,有垂涎之意者死,有騷擾不軌者死;遇有外敵侵擾,不替天行道聯兵討之、滅其宗國九族者死;……
四國王公樹下之盟,作為重大歷史事件,理所當然地被史官們寫進了史籍。老白果樹也因此得以名傳后世。但那名“傳”的實在讓人有點寒磣:“六年公與三國王公盟于駝來樹下”,僅此10余字而已。人們卻由此得知老白果樹早在2300多年前就已經存在了。2300多年,那無論對于人、對于樹都確乎是夠長、夠驚人的了,因而引來了許許多多驚詫和贊嘆。于是問起老白果樹的高齡,有人索性回答:2300多年。這顯然牽強附會不足為訓。可在那10余字的記載之前,老白果樹究竟已經存活了多少年?迄今為止,老白果樹究竟已經高齡幾許?確是一個千古之謎。為了求得一個大致相符的數字,史青明等人在考察時,根據民間傳說和老白果樹的生態狀況,參照有關地質氣象資料,推斷至少在10000年以上。然而考察結束,上送的報告中落下的仍然是一句“早在2300多年前”的老話——傳說、推斷無論怎樣豐富充分畢竟只能是傳說、推斷,只有正式的、有文字的記載才可以稱之為歷史,不容置疑和推翻的歷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