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最熟悉的魔鬼(1)
我不當班時不行惡,正如娼妓不接客時通常不與人交歡一樣。我的理想休息日應這樣度過:先洗一個熱水澡,品一杯馨香的紅茶,取一卷好書,安坐于陽臺閱讀一個鐘頭;然后漫步走過喧鬧的街頭,看一場藝術展覽,聽一場哲學辯論或牧師布道,亦可簡簡單單地駐足藍色神殿,欣賞馬賽克鑲嵌畫;與三兩好友(非工作同事)在沿河的露臺上一起享用午餐;下午既無計劃,又無邀約,完全由著心思,隨性而為;用過清淡的晚餐,或去觀戲劇,或去賞歌劇,完后回家睡覺。
而某個真正糟糕的休息日是這樣開始的:天還沒亮,一份緊急通知送來,上面說,臨時出了一件事,該事太棘手,太重要,當班的其他同仁無力處理,限我二十分鐘內穿好衣服,刮好胡須,做好上班準備,到三十英里外的一個鄉下小鎮報到。也許會有人辨白道,休息日兩次三番被這般攪擾,是由于我的工作表現過于優秀,比部門其他任何一位都要出色,所以說真的,我們的機構如此安排,不啻于授予我最接近“拍拍后背以示做得好”的獎勵。也許吧。就算如此,每逢休息日加班,我的厭煩感分毫不減。
工作表現優秀,并不意味著非得喜愛工作。坦白地講,我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它叫我反感。可誰讓我是業內頂尖呢。
“相當合時宜的單子,”任務傳達官告訴我,“我們需要更多的學者”。
我倒是頭回聽說,“是嗎?為什么?”
“為了維持平衡。為了證實求知欲過甚會招來災厄”。
“這有可能嗎?”我問。可他嘿嘿一笑。
“瞧你說話的語氣,我們都該學學”。他說,“好像你真的關心一樣。我猜,這是你成為業內閃耀之星的法寶”。
當然,我沒資格對行業方針建言獻策。“從任務簡介來看,他不需要任何勸說”。我說,“你真的需要由我接這一單嗎?無非是去見證他簽名,再寫一張收條罷了”。
“你被選中了。指名道姓,非你不可”。
我皺起眉頭,“分區總部的命令?”
“是客戶的要求”。
我不喜歡同僚們稱他們為客戶,“你確定?”
“指名道姓,”他重復道,“很顯然,那人博覽群書”。
“沒人聽說過我”。
“他聽說過”。
我改了主意,決定接下任務。很久以來,出于某個緣由,我一貫采用各式假名,真容始終無人得見。“他準備充足,只差簽字了?”
“不是我們找的他,是他找到了我們”。
哦,天吶!“你有沒有想過,”我說,“整件事可能是個圈套?一個騙局?陷阱?”
他笑了。“想到過,”他說,“多加小心,去吧。祝你一天愉快”。
(哦,天吶!)的三次方。
我所在的行當,圈套之事并非沒有先例。以佩里美狄亞的福徒拿都為例,他是一位活躍于四百年前的偉大圣賢。福徒拿都召喚了一只惡魔,將其困在瓶子里,提煉成原始的能量。與之類似的還有德爾圖良的故事,他向黑暗王子發起挑戰,與其展開了邏輯學的較量,并最終獲勝。雖說,兩個故事真假難辨,實情都已無從考究,不過這樣的故事難免使人生出別樣的想法。畢竟,若論釘在帳篷立柱上的戰利品,有什么比得上擊敗魔鬼更能令人威名遠播?
我又讀了一遍任務簡介。我向來堅持簡介以真正的墨水寫在真正的羊皮紙上——形神兼備。這被認為是個怪癖,但我杰出的從業記錄允許我享有少許特權。我發現用凡人的雙眼閱讀文字,有助于我進入與人類打交道的正確思維模式。注重細節,瞧見沒。人盡皆知,我藏身于人類之中,那么為什么不裝得像個人呢?
約定時間在下午兩點,我有一上午的空閑時光,于是決定好好加以利用。我順著卡蒂林大道走到勝利公園,觀賞綻放的春花,接著去葉米利安畫坊愉快地消磨了一個鐘頭左右,見到一名前途無量的年輕藝術家,受女公爵贊助在辦畫展;單幅不成套的圣像、雙聯畫和三聯畫,古典韻味濃厚,卻透出了一絲隱約可見的原創性;最重要的是,能感受到那種發自誠摯信仰的真實情感。藝術家就在現場,靦腆,謙和,滿頭編成小辮的黑色長發。我花費四十枚諾米斯瑪塔,委托他畫一幅圣像——無敵驕陽與所持拉布蘭旗和王權寶珠的武士圣徒的直立正面像。當我提出價格時,這個可憐男孩驚呆了,然而沒什么好吃驚的;對于那些有能力以同樣方式資助美學藝術的人,這是他們應盡的義務。
還剩下一個鐘頭可供打發。我閑庭信步,去了六便士區,在黃油市場徑直左拐,進入裱書匠街;在各個書攤前流連了一陣兒,挑挑揀揀老版舊書。“你不會剛好有,”我問道,“薩洛尼努斯的最新作品吧?”
書販子看向我,“你什么意思,最新?他已經歇筆很多年啦”。
“哦。他歇筆前的最新作品呢?”
書販子聳了聳肩。“也許是《學院論》。我沒進那本書,”他補充道,“很少有人詢問那類書”。他眼光專業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說:“我這兒有一卷非常上乘的新版《滿園春色大全》”。
“有插圖嗎?”
“當然有插圖”。
我沒問價。自然地,除非從廣義的收藏角度來講,我對這本書毫無興趣;但新版本十分稀有,而且插圖的質量著實高妙——若不在意風流主題的話。錢貨易手;隨后我說:“那么,你有哪些薩洛尼努斯的作品?”
“稍等,我看看。我有兩卷老版《道德對論》,以及——哦,你會喜歡這一卷的。都忘記這卷書了。限量版編號,最好的白色犢皮紙,花紋裝飾的大寫首字母,一應俱全”。
“聽起來不錯。哪卷書?”
“什么?哦,對對”。他瞇起眼睛看黃銅管筒上的小字,“《超脫善惡》”。
“好極了,”我說,“我要了”。
踩著神殿響起的下午兩點報時鐘聲(其實快了五分鐘,可整個帝國的官方時間一直以神殿的鐘為準,誰又會在意呢?)我轉身走進一條窄巷,找到磚墻上的一扇小門,敲了敲。沒人應門。我默數到十,接著輕輕地打開了門鎖鎖芯。“有人嗎”。我喊了一聲,推門而入,來到一個小巧迷人的結紋花園——一塊塊菱形香草圃,以黃楊木和薰衣草為鑲邊,錯落有致。園子中央擺著一個日晷;旁邊有一把大氣的紅木雕花椅;椅子上坐著一位老者,睡著了。
我站在他面前,小心碰了下他的腦袋。他悠悠醒轉,抬頭看向我,眨了眨眼睛,“你到底是誰?”
我微微一笑,“你不是想見我嗎?”
“哦”。他皺眉道。“這么說,你是他”。
“是的”。
“你不是——”他住了嘴。我咧嘴笑了,“我以為他們全會來這么一句”。
“他們中大多數人而已”。
他忍著疼痛,費了好些功夫,站了起來。我稍稍緩解了他的疼痛;程度不深,不至于被他察覺。
“我們不妨進屋談”。他說。
他的書房大開,正對著花園。我猜想,春夏時分,他準喜歡敞著門,靜坐于此。這是間典型的學者書房;書和文獻隨處可見,靠墻的書架從地板高至天花板;一張精雕細琢的橡木書桌后,是一把宛若王座的黑檀高椅,對面是一把三腿矮凳。理所當然地,我坐矮凳。但我照樣有辦法坐得舒服,只需縮短脊柱的幾塊小骨頭。
“重要的事先辦”。我說著掏出剛買的書——不是《滿園春色大全》。
“能勞煩你給我簽個名嗎?”
他沉凝的目光順著長長的鼻子落在書上。“哦,這卷書”。他說。
“勞煩你?”
他嘆息一聲,掀開一個普通的黃銅墨水瓶蓋。“我記得這個版本,”他說。“俗里俗氣。盡是拼寫錯誤。不過嘛,他們買書稿時付給了我三十枚諾米斯瑪塔,所以管它的呢”。他將書卷從管筒中抽出,展開前面的六英寸,在頂部沿斜對角線落筆——字跡潦草,貌似是他的簽名。“你不該買二手書,知道嗎,”他將書卷推過桌面交還于我,“這是在從作家的嘴里奪食。比盜竊更可惡”。
“你的忠告,我謹記在心”。我說。
他已禿頂,肥碩的雙下巴動之如波起浪涌,手背上滿是老年斑。想來,他說不定也曾英俊過人。個子不高,但敦敦實實,在年老體衰前,身強體壯。“很榮幸見到你,”我說,“當然,我讀過你寫的所有文字”。
他眨了眨眼睛,問:“所有文字?”
“哦,是的。《對論》《哲學的慰藉》《批判純理性》和《數學原理》。包括其他文稿。偽造的遺囑、陰陽賬本、欠條、簽字畫押的供狀——”
“被逼供,”他指出來,“迫不得已承認的”。
“是的,”我說,“就算如此,罪行卻是實打實的。供狀上的每一筆,每一劃均如此。順帶提一句,要是你聽到,你因欠下一筆十二枚基爾德的賭債而寫下的欠票,四百年后將在畢爾·博赫拍賣所拍出一萬八千枚諾米斯瑪塔的天價,保不齊會樂壞的。買主是貝洛爾薩公爵——他那個時代最顯赫的收藏家——的一個執行代理人”。我笑道。“你始終未償還十二枚基爾德”。
他聳了聳肩,“沒還嗎?記不清了。反正那場賭局有人出老千”。
“出千的人是你。骰子灌鉛。感謝你的簽名,”我舉起他剛簽上名的書,“不管怎么樣,我認為這是你做過的最好的事”。
“你能親口說出——”他遲疑道,“你是他,對嗎?為了——”
“為了簽訂合同,沒錯”。
他看著我,仿佛剛瞧見我一般,“你讀過我的書”。
“是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你認為我的書如何?平心而論”。
“平心而論?”
“你能夠說實話吧?”
我嘆了口氣,“是的,當然能。平心而論,我認為你的書實在是無與倫比。你無情地解構了傳統的道德觀,證明了它是消亡已久的迷信觀和部落權宜制度的混亂回響,并呼吁理性地重定全部價值觀。你無可置疑地證實了沒有絕對的善和惡。此外,加之你革命性的立場學說,這部分很可能是你最偉大的文化瑰寶,甚至超過了你影響巨大的科學和藝術成就。雖然我自己堅信,你的《第五交響曲》才是人類藝術的最高偉績;光是曲子本身就已透徹地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人類向往著什么?所以,是的,我喜歡你的書。平心而論”。
他端詳了我一會兒,“對,嗯。你當然會這么說”。
“是的。可巧得很,我說了實話”。
“也許吧”。他沒低頭看,伸手去拿書桌左邊的牛角杯。杯子是空的。我偷偷斟入半杯他最愛的蘋果白蘭地。他呷了一口,似乎沒注意到反常之處。“我的初衷是證明你和你的族類不存在”。
“定義‘我的族類’”。
“神靈”。他又呷了一口,微微皺眉,“魔鬼。哥布林、幽魂、精靈和妖精。但你喜歡我的書”。
“你在尋求與某個你認為是神話中的生靈締結合同關系”。
“文字游戲,”他說,“我本人沒必要相信自己寫的東西”。
“我相信”。
“那好吧”。他聳了下肩,“你屬于大眾讀者。話說回來,你怎么可能相信我的理論呢?你就是個活生生的證據,證明我是錯的”。
“我被你關于傳統道德觀起源的論證所折服。恰巧,順便說一句,你的論證符合真相”。
“是嗎?”他看起來吃了一驚。“好,很好。瞧,”他說,“至于其他文稿”。
“啊,怎么?”
“都是真的,”他說,“我做過很多壞事”。
“定義‘壞’”。
他看著我,點了點頭。“很多不法之事,”他修正道,“我撒了很多謊,騙取了很多人的錢財,詐騙,偷盜。但從沒殺過人——”
我清了清嗓子。
“從沒蓄意謀殺,”他再度修正道,“除了自衛殺人”。
“‘自衛’是個寬泛的字眼”。
“不,并不寬泛。在他們殺死我之前,我殺死了他們”。
“是的,但——”我克制住自己。“抱歉,”我說,“我們這一行有句老話,客戶永遠是對的。嚴格來說,先發制人的防衛也是防衛。算是吧。另外,我不做道德評判”。
他笑了起來,“你不做才怪”。
“不,”我說,“我只處決他們”。
這多少讓他清醒了一點。“關于不法之事,”他說,“我多年前懺悔過了。我自此再未犯法。我是清白的”。
“你確實是清白的,”我說,“你改邪歸正,放棄了非法和反社會活動,而那段時間前后,你正好發了筆橫財,再不用愁錢。就我們而言,你已被徹底救贖,我們沒有理由找上你”。
他點頭道,“很好,我對此很高興”。
他聽起來言辭懇切,由此引出個問題。于是我便發問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說,“你究竟為什么想向我們出賣靈魂?”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意味分明:多管閑事。“我只想確定,”他說,“就你們而言,我的靈魂是否值得購買。至少主動送上門的東西,價錢通常不高”。
“的確。但我在這里,隨時愿意完成交易。我相信,這回答了你的疑問”。
他點頭道,“請再說一遍,權當是遷就我吧”。
“就我們而言,你清白如雪。行了嗎?”
“謝謝你”。他頓了頓。我想,他是累了。到他這般年紀,沒什么好奇怪的。“合同”。他說。
“啊,對了”。我從袖中取出一根金管筒,遞給他。他猶豫了一下,才接過來,捏出一卷羊皮紙鋪展開來。他用平面玻璃鏡片輔助閱讀;他自己的發明,非常精巧。“你應該把這個做成產業的”。我說。
他抬起頭,“什么?”
“閱讀鏡片。等過幾個世紀,每個人都會有一副。你興許能發大財”。
“我再用不著錢了”。
我聳了聳肩,“隨你的便。我只是出于好意”。
他咂咂舌頭,低頭繼續看合同,一邊看,一邊嘴唇微動地默讀,這讓我嘖嘖稱奇。
薩洛尼努斯其人——好吧,你可能知道他的生平;在創作了所有這些不可思議的書,發明了所有那些不可思議的奇巧物后,他發現了制作合成藍色染料的方法,終于陡然而富。對于世界各地的藝術家,猶如天賜福音,而對于佩爾米亞靠開采青金石,朝不保夕的窮鬼,無異于在心臟上捅了一刀。開采青金石,環境惡劣,肺部會被石粉慢慢腐蝕,但不采礦,就挨餓,換作你,你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