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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 羊角號
  • 劉玉民
  • 4676字
  • 2016-03-22 16:38:02

風水真是個奇巧乖妙的東西。它跟風似的來無蹤去無影,跟霧似的遮天蔽日卻難得抓住一把,又跟云似的,飄忽不定變幻莫測。但它確確乎乎存在著,并且如同一只無形的魔手,無時不在掌管和操縱著一方士民乃至生靈、生物的興衰敗發。這樣說或許有人會提出異議,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與一方人各不相同,確是千古不移的事實。

老白果樹的風水,駝來峰的風水,大約都集中到人的身上了。遠處和四鄉里不說,單是山下那片樵夫當年刻石時落過腳,后來每年只是“三月三”才有人臨時搭起茅棚柴棚住上幾天的坡地,陶寶陶方老仙逝時也只住著松果、香菇一家幾口,如今已經是一個擁有四十幾戶人家、一百五六十口子百姓的大村落了。那村落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圣樹屯。那原本漫山遍野、盤根錯節的野草荊棘,自然也早已被高粱地玉米田所替代。這在社會動蕩,戰禍頻仍,經濟敗落,生活醫療條件極其原始落后,許多一度興旺的地區相繼衰落,甚至一夜之間變成荒丘廢墟的時候,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跡。然而這還遠沒有說到要緊的地方,要緊的地方是人,是人的質量。

有一則來自于佛陀之國的故事,說是上帝取花的美麗,鳥的歌音,虹霓的顏色,風的柔態,水的笑容,羊的溫柔,狐的狡猾,云的難以捉摸和雨的變幻無常,交織融合才造出了一個女人。女人,尤其少女,那是世間最嬌艷的花朵,那是天地染就的無可替代的色彩,那是人類的全部幸福和希望所在。女人,尤其是少女的溫柔、笑容、美貌,那是詩的千秋不衰的源泉,那是歌的歷久彌新的主題,那是畫的……

駝來峰和老白果樹的風水恰巧匯聚在女人、尤其是少女身上。駝來峰出美女已有幾千年的歷史。美女生美女,美女再生美女,越生越多、越生越美,這似乎是情理中的事兒。但人們還是沒有料到,在這大唐王朝四分五裂,武夫割據,兵荒馬亂的年月,竟然會出現這樣一位絕世嬌娜。

她叫羅絲,父母本是養蠶繅絲的農家后代,后來投靠表親,在長安干起絲綢生意。羅絲生在駝來峰、越草河,長在長安城。黃巢起義,朱全忠建立梁朝,李存勖自立為晉朝皇帝,沙陀軍閥和各地一批藩王武將為著爭地盤、爭王位打得一派火熱,長安不復為長安,羅絲也就隨同父母回到故園,成了圣樹屯的一位村民。父母重操舊業,她一邊讀點詩書學點字畫,一邊做些針線女紅,間或也給父母打個幫手。那時她12歲,帶著幾分嬌弱,人們只知道她和善、開朗,并沒有見出多少不同凡響的地方。

她的不同凡響,首先是從少男少女們開始的。那些年齡相仿的男孩子,也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眼睛上多出了一個鉤兒,無論何時何地總想掛到羅絲身上。那些同樣青春年少,同樣期待異性目光照耀的少女們,也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起與羅絲拉開了距離,不愿意跟她一起在大街上行走,不愿意跟她一起出現在眾人面前,甚至不愿意跟她照面和一起玩耍。更沒人講得清楚,少男少女們的情緒是什么時候傳染到大人們身上的。

春初秋末,太陽暖洋洋的,地里的活兒忙過或者飯前飯后,人們總喜歡三五成群聚在朝陽的街口,周吳鄭王地胡扯一通。以往每逢這種時候,人們的話是說不盡的,從一只大個的螞蚱到一只下了7個崽的黃牛,從哪家婆娘臉上的一顆黑痣到王昭君被那位可惡的宮廷畫師添上的一筆,從官府的一張告示到城隍爺、玉帝爺的金言玉旨……只要愿說愿聽,任你紅牙白齒、天昏地清地說去、吹去。如今,只要羅絲在街頭出現,遠遠地便啞了場。再健談的“牛皮匠”,再引人注目的“牛皮”,全成了封了口兒的牛皮袋子。那目光不用說,全成了聚光燈的光束,齊齊整整射的是同一個方向。那“射”大多還帶著膽怯,帶著內心的震栗或惶悚:遠遠時還敢舉目平視,及至面前,目光一閃便打了彎兒;或者盯住腳底的泥土,生怕突然裂開一條縫子冒出一只大蟲子似的,或者一動不動盯準墻壁,全神貫注于一幅遠古的壁畫的研究似的;直到那泉水般的、鼓點般的、樂曲般的腳步從面前流過、敲過、唱過,才敢抬起眼睛朝那背影用力地瞅上幾眼。由此周吳鄭王只好告一段落,因為沒有什么人能夠重新吊起自己的胃口,也沒有什么人能夠重新找到吊起眾人胃口的話題來了。

這是開始,對象大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后來四五十歲的老年人也參與進來了,那情境與年輕人竟然也差不去多少。因為羅絲每天要給養蠶的父親送飯,那個時候便無形中成了一種固定聚會的鐘點兒。艷陽高照時分毫不差,陰天霧天一切照常,即是刮風下雨和農忙時節也難得間斷。自然,那些大人們的心理與少男少女們有所不同,嫉妒、羨慕、想入非非的成分有,不大,主要的是一種欣賞或近乎于欣賞的情態:那羅絲與其說是人世的少女,勿如說是只有天上才有、幻想中才有的仙女;觀賞仙女,那是一種巨大的、發自于人的本性又超然于人的本性的心靈和精神的愉悅呢。

那時這是男人們的秘密,女人們并不知曉。

女人們是從棘子媳婦嘴里得知那一秘密的。

那是夏日最忙最累的時節,滿地的麥子等待收割,收割后還要打場、揚凈、收藏,滿地的玉米、地瓜、豆子、高粱、花生……等待播種,而天氣活像撒嬌作祟的孩子,忽好忽壞。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棘子自家三畝地上的麥子剛剛割倒,租種別人家的五畝地上剛剛起耙,正是火上房子的時候。偏偏兩個兒子每到那個時辰就不見了影兒。起先說是屙屎放屁肚子痛,后來什么也不說,到時候放下手里的家什就溜,任你棘子媳婦罵天咒地去也。棘子是出了名的老實人,是年六十有一,算是村里歲數最高的幾個“黃土埋到脖子根兒”的老人之一。對村里那個“男人的秘密”他早有耳聞,只是沒往心里去:一個十五六的女孩子能不招人眼嗎?那是讓歲數趕的,至多比別的女孩子好看些罷了;何況,好看那東西當得了吃還是當得了穿?早年南街那個曲兒,算得上是圣樹屯、駝來峰的頭一名,我也去看過,跟在屁股后邊轉過,可像他們這樣了嗎?呸,全是些沒見識的小東西!全是些沒出息的小東西!小兒子二十二三,心野血狂,趕個潮水浪頭是情理中事;大兒子四十出頭,數起來兒女也三五個了,也時不時扔家什,時不時去趕那個鐘點,使他覺出幾分奇怪。可終也未拿當做大事兒。作為過來人,什么樣的荒唐事兒他也是不難理解的:人原本就是那么種怪物么!男人原本就是那么種怪物么!他生氣的是兩個兒子竟然入了迷,把看小姑娘放到天高地厚的地步,把種地吃飯的事兒也撂了。莊稼人莊稼人,你把星星月兒摘下來,比得上吃飯的事兒大嗎?

那天他有意要治一治兩個兒子,瞅著兩人前腳后腳溜了,操起一根扁擔也隨了去。

兩個兒子直奔村東那片林子。林子那邊影影綽綽也已經有了不少人:這幾天正是春蠶吐絲秋蠶孵化的當兒,羅絲每天這個時候都要去幫父親母親干活兒,那些男人們也自然而然被吸引到那兒去了。這次不光是看光景了,不少膽大的、有眼色的,還緊手緊腳地幫著干這干那。棘子的兩個兒子朝向羅絲送過幾個笑臉,也扎進人堆,干凈利落地挽起了袖子。

“這兩個賤骨頭,看我不砸斷你倆的腿!”棘子發著狠,直向林子那邊奔去。

其時羅絲正給新孵的幼蠶選桑葉兒。她烏發高挽,額頂攏起一個漂亮的蝴蝶髻兒,一件桃紅色的交領長裙上搭著一塊杏黃色的披肩;臉上沒有花紅,手上沒有金鐲玉戒,全身上下沒有任何裝飾;與當時盛行的袒胸露背、靡麗開化的衣著相比,完全是一副不登大雅之堂的勞作的裝束。然而,那長裙流瀑似地瀉出的是說不盡、描不盡、贊不盡的曲婉豐潤;那裙領下細白柔嫩的原野,鮮花般地散發著誘人的芳香;長裙里兩只方興未艾的小乳房的每一顫動,也無形中引得眾人魂魄蕩漾。羅絲對這一切絲毫沒有察覺,只是專心地選著桑葉。她選的是一色嬌嫩如水、柔軟如綢的新葉:幼蠶對于食物可是挑剔的很呢。棘子到跟前時,她恰巧選好一筐端起要向棚里送,見一位老者來到面前,隨即掠一把額上的汗水,遞過了一個甜甜的微笑。對這些滿懷善意的鄉鄰父兄,羅絲是向來不曾有過不禮貌的表示的。

那微笑卻猛丁兒把棘子打倒了。他先是覺得一陣眼花繚亂、頭暈目眩,那感覺,就像是在暗無天日的地層深處悶過幾年幾月之后,忽然面對光燦燦的太陽;就像是一連下了幾十天雨,房子漏了地里淹了,連樹梢和苞米稈上都發了霉長了綠毛之后,忽然看到了一道橫跨天宇的彩虹;就像是一位與生俱來的盲人在昏天黑地中活了大半輩子,忽然一天站在花紅草綠的原野上睜開了雙眼……棘子活了61個春秋,可謂長壽了,可謂見多識廣了,可與那微笑傳遞的一剎那間相比,即使把61個春秋加到一起,也不過是一堆黯然無光的泥塵。

這哪兒是農家女子!分明是西施、貂嬋、王昭君、楊貴妃的精魂再現!分明是月中落下的嫦娥、日神東君送來的嬌女!分明是……那一剎那,棘子覺得自己一輩子全是白過了。那一剎那,棘子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總算沒有白過。61年的歲月驟然間被照亮了,棘子有生第一次覺出了人生的美麗。

他出了一身大汗。汗水從頭發梢兒淋到腳心,把全身的筋骨心肺浸濕潤透了。沒有誰提出要求,沒有什么人啟示指點,棘子兩眼直直,身子不由自主地便蹲到地下,幫助選起桑葉來了。

父子一去半個時辰,這可急壞了棘子媳婦,她滿嘴嘟嘟噥噥地發著恨,挪著小腳找來找去,終于找到了林子那兒。于是,男人們默默保守的秘密被發現了,并且經由棘子媳婦那張尖刻骯臟的嘴,傳進了女人們的耳朵。

世風綺靡,年輕的姑娘們個個風騷得恨不能露著奶子屁股,把男人們都引到自己懷里、床上,這早已成為女人們——諸如棘子媳婦一類的女人們——的心頭大忌,只是那些姑娘們與自己聯不到一起,有恨也難得發泄出來。而這個羅絲卻是身在面前,卻是在引誘自己的男人和兒子們呢!……女人們仿佛忽然找到了仇恨和發泄仇恨的根源,不約而同地被激發起來、動員起來了。于是男人們受到了責難、管束,而羅絲則陷進了幾乎由全體女性共同挖掘的、危險而又深不可測的泥潭。

羅絲再也上不得街、出不得門了。出現在她面前的再也不是崇尚敬慕的笑臉、目光,而是無盡無恥的詛咒和謠言。除了父母兄妹,她仿佛突然間成了所有“正派人”,包括那些昨天的崇拜者、欣賞者們的仇敵。她哭,哭,哭……除了哭,還能有什么呢?

最憂心的還是羅絲的父母。女人的美貌,可以是幸福的本錢,也可以是災難的淵藪。他們可不愿意災難降臨到自己女兒頭上。他們決定以最快的速度,給羅絲找一個婆家嫁出去。對于羅絲這樣的少女,丈夫和婆家,要算是最好的盾牌和唯一能夠逃離險境的出路了。何況羅絲16歲了,實在也到了應該出閣的年齡。

他們不想攀龍附鳳。他們只想找一戶老老實實的人家,找一個本本分分的小伙子。他們唯一的條件是對女兒好。他們唯一的要求是對女兒好。消息傳開,女人們松了一口氣,村里卻沒有一個敢于登門求婚的。那些自愧形拙的小伙子和人家自不必說,那些家道殷實、兒子也有頭有臉的人家縱然心中躍躍,也鼓不起多少勇氣:那是仙桃,是金丹,再甜再紅再饞人,吃得到咱們口里嗎!消息由此而無形中傳開了,一位舉人老爺親自帶著兒子求到門上。那兒子名叫銅栓,與羅絲恰好同齡,且粗通文墨,長得一表人才,與羅絲可謂鞍馬相配、燈燭互照。兩人一見鐘情,原本無意于福貴人家的羅絲父母也便滿臉噙笑了。

婚期定在秋上——那是收獲的季節啊!兩家父母含辛茹苦16載,盼的不就是一個收獲嗎?可任誰想象不出的是,在那收獲季節到來之前,中間會莫名其妙地插進一個朱寨主來。

朱寨主原本并不姓朱,因為在梁太祖朱晃手下當過幾天親兵小頭領,被賜了一個朱姓。朱晃原本也不叫朱晃,叫朱溫,是農民義軍黃巢手下的一員將領。后來成了大唐王朝的鷹犬,賜名朱全忠。后來又自立梁朝做了梁太祖,才改名為朱晃。朱晃的親兵愛將,不僅都姓朱,額上還一律被刺上了偌大的一個“朱”字。而一旦有了這等榮耀,那就算是非同小可、福貴有期了的。因此,朱寨主曾經很是躊躇滿志了一番。可惜的是朱晃那太祖只當了幾年,便因兵敗和內訌死在親生兒子手里。于是心腹干將一哄而散,那親兵小頭領一變也就成了獨霸一方的朱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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