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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輾轉出國路(3)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一笑置之。在哈爾濱山東人很多,大到百貨公司的老板,小到街上的小販,幾乎無一不是山東人。他們大都能講一點洋涇浜俄語,他們跟白俄能明白。這里因為白俄極多,俄語相當流行,因而產生了一些俄語譯音字,比如把面包叫作“列巴”等。中國人嘴里的俄語,一般都不講究語法完全正確,音調十分地道,只要對方“明白”,目的就算達到了。我忽然想到,人與人之間的交際離不開語言,同外國人之間的交際離不開外國語言。然而語言這玩意兒也真奇怪,一個人要想精通本國語和外國語,必須付出極大的勞動;窮一生之精力,也未必真通??墒且脒_到一般交際的目的,又似乎非常簡單。洋涇浜姑無論矣,有時只會一兩個外國詞兒,也能行動自如。一位國民黨政府駐意大利的大使,只會意大利文“這個”一個單詞,也能指揮意大利仆人。比如窗子開著,他只念“這個”,用手一指窗子,仆人立即把窗子關上。反之,如果窗子是關著的,這位大使閣下一聲“這個”,仆人立即把窗子打開。窗子無非是開與關,絕無第三種可能。一聲“這個”,圓通無礙,超過佛法百倍矣。

話扯得太遠了,還是回來談哈爾濱。我們在旅店里休息了以后,走到大街上去置辦火車上的食品,這件事辦起來一點也不費事。大街上有許多白俄開的鋪子,你只要走進去,說明來意,立刻就能買到一大籃子裝好的食品。主體是幾個重約七八斤的大“列巴”,輔之以一兩個幾乎同粗大的香腸,再加上幾斤干奶酪和黃油,另外再配上幾個罐頭,共約四五十斤重,足供西伯利亞火車上約莫八九天之用。火車上本來是有餐車的,可是據過去的經驗餐車上的食品異常貴,而且只收美元。其指導思想是清楚的,蘇聯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要“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外國人一般被視為資產階級,是無產階級的對立面;只要有機會,就必須與之“斗爭”。餐費昂貴無非是斗爭的方式。可惜我們這些“資產階級”阮囊羞澀,實在付不出那樣多美元,于是哈爾濱的白俄食品店尚矣。

除了食品店以外,大街兩旁高樓大廈的地下室里,有許許多多的俄餐館,主人都是白俄。女主人往往又胖又高大,穿著白大褂,宛如一個白色巨人。然而服務卻是熱情而又周到,飯菜是精美而又便宜。我在北平久仰俄式大菜的大名,只是無緣品嘗。不意今天到了哈爾濱,到處都有俄式大菜,就在簡陋的地下室里,以無意中得之,真是不亦樂乎。我們吃過羅宋湯、牛尾、牛舌、豬排、牛排,這些菜不一定很“大”,然而主人是俄國人,廚師也是俄國人,有足夠的保證,這是俄式大菜。好像我們在哈爾濱,天天就吃這些東西,不記得在那個小旅店里吃過什么飯。

黃昏時分,我們出來逛馬路。馬路很多是用小碎石子壓成的,很寬,很長,電燈不是很亮,到處人影歷亂。白俄小男孩——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在旅店里見到的那樣的——駕著西式的馬車,送客人,載貨物,馳騁長街之上。車極高大,馬也極高大,小男孩短小的身軀,高踞馬車之上,仿佛坐在樓上一般,大小極不協調。然而小車夫卻巍然高坐,神氣十足,馬鞭響處,駿馬飛馳,馬蹄子敲在碎石子上,迸出火花一列,如群螢亂舞,漸遠漸稀,再配上馬嘶聲和車輪聲,匯成聲光大合奏,我們外來人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禁顧而樂之了。

哈爾濱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誰來到哈爾濱,大概都不會不到松花江上去游覽一番。我們當然也不會自甘落后,我們也去了。當時正值初秋,氣溫可并不高。我們幾個人租了一條船,放舟中流,在混混茫茫的江面上,真是一葉扁舟。遠望鐵橋一線,跨越江上,宛如一段沒有顏色的彩虹。此時,江面平靜,浪濤不興,游人如鯽,喧聲四起。我們都異常地興奮,談笑風生?;仡^看劃船的兩個小白俄男孩子,手持雙槳主劃的竟是一個瞎子,另一個明眼孩子掌舵,決定小船的航向。我們都非常吃驚。松花江一下子好像是不存在了,眼前只有這個白俄盲童。我們很想了解一下真情,但是我們跟他們“不明白”,只好自己猜度。事情是非常清楚的。這個盲童家里窮,沒有辦法,萬般無奈,父母——如果有父母的話——才讓自己心愛的兒子冒著性命的危險,干這種劃船的營生。江闊水深,危機四伏,明眼人尚需隨時警惕,戰戰兢兢,何況一個盲人!但是,這個盲童,由于什么都看不見的緣故,心中只有手中的雙槳,怡然自得,面含笑容。這時候,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環顧四周,風光如舊,但我心里卻只有這一個盲童,什么游人,什么水波,什么鐵橋,什么景物,統統都消失了。我自己思忖:盲童家里的父、母、兄、妹等,可能都在望眼欲穿地等他回家,拿他掙來的幾個錢,買上個大“列巴”,一家人好不挨餓。他家是什么時候逃到哈爾濱來的?我不清楚。他說不定還是沙皇時代的貴族,什么侯爵、伯爵。當日的榮華富貴,從年齡上來看,他大概享受不到。他說不定就出生于哈爾濱,他絕不會有什么“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感慨……我浮想聯翩,越想越多,越想越亂,我自己的念頭,理不出一個頭緒,索性橫一橫心,此時只可賞風光。我又抬起頭來,看到松花江上,依舊游人如鯽,鐵橋橫空,好一派夏日的風光。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是我們應該回去的時候了。我們下了船,盡我們所能,多給兩個劃船的白俄小孩一些酒錢??吹剿麄儩M意的笑容,我們也滿意了,覺得是做了一件好事。

回到旅店,我一直想著那個白俄小孩。就是在以后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會不時想起那個小孩來。他以后的命運怎樣了?經過了幾十年的滄海桑田,他活在世上的可能幾乎沒有了。我還是祝愿白俄們的東正教的上帝會加福給他!

過西伯利亞

我們在哈爾濱住了幾天,登上了蘇聯經營的西伯利亞火車,時間是9月4日。

車上的臥鋪,每間四個鋪位。我們六個中國學生,住在兩間屋內,其中一間有兩個鋪位,是別人睡的,經常變換旅客,都是蘇聯人。車上有餐車,聽說價錢極貴,而且只收美元。因此,我們一上車,就要完全靠在哈爾濱帶上來的那只籃子過日子了。

火車奔馳在松嫩大平原上。車外草原百里,一望無際。黃昏時分,一輪紅日即將下落,這里不能講太陽落山,因為根本沒有山,只有草原;這時,在我眼中,草原驀地變成了大海,火車成了輪船。只是這大海風平浪靜,毫無波濤洶涌之狀;然而氣勢卻依然宏偉非凡,不亞于真正的大海。

第二天,車到了滿洲里,是蘇聯與“滿洲國”接壤的地方。火車停了下來,據說要停很長的時間。我們都下了車,接受蘇聯海關的檢查。我絕沒有想到,蘇聯官員竟檢查得這樣細致,又這樣慢條斯理,這樣萬分認真。我們所有的行李,不管是大是小,是箱是筐,統統一律打開,一一檢查,巨細不遺。我們躬身侍立,隨時準備回答垂詢。我們準備在火車上提開水用的一把極其平常又極其粗糙的鐵壺,也未能幸免,而且受到加倍的垂青。這件東西,一目了然,然而蘇聯官員卻像發現了奇跡,把水壺翻來覆去,推敲研討,又碰又摸,又敲又打,還要看一看壺里面是否有“夾壁墻”。連那一個薄鐵片似的壺蓋,也難逃法網,敲了好幾遍。這里只缺少一架顯微鏡,如果真有一架的話,不管是多么高度的,他們也絕不會棄置不用。我怒火填膺,真想發作。旁邊一位同車的外國老年朋友,看到我這個情況,拍了拍我的肩膀,用英文說了句:Patience is the great virtue(“忍耐是大美德”)。我理解他的心意,相對會心一笑,把怒氣硬是壓了下去,恭候檢查如故。大概當時蘇聯人把外國人都當成“可疑分子”,都有存心顛覆他們政權的嫌疑,所以不得不爾。

檢查完畢,我的怒氣已消,心里恢復了平靜。我們幾個人走出車站,到市內去閑逛。滿洲里只是一個邊城小鎮,連個小城都算不上。只有幾條街,很難說哪一條是大街。房子基本上都是用木板蓋成的,同蘇聯的西伯利亞差不多,沒有磚瓦,而多木材,就形成了這樣的建筑特點。我們到一家木板房商店里去,買了幾個甜醬菜罐頭,是日本生產的,帶上車去,可以佐餐。

再回到車上,天下大定,再不會有什么干擾了。車下面是橫亙歐亞的萬里西伯利亞大鐵路,從此我們就要在這車上住上七八天。“人是地里仙,一天不見走一千”,我們現在一天絕不止走一千,我們要在風馳電掣中過日子了。

車上的生活,單調而又豐富多彩。每天吃喝拉撒睡,有條不紊,有簡便之處,也有復雜之處。簡便是,吃東西不用再去操持,每人兩個大籃子,餓了伸手拿出來就吃。復雜是,喝開水極成問題,車上沒有開水供應,涼水也不供應。每到一個大一點的車站,我們就輪流手持鐵壺,飛奔下車,到車站上的開水供應處,擰開水龍頭,把鐵壺灌滿,再回到車上,分而喝之。有一位同行的歐洲老太太,白發盈顛,行路龍鐘,她顯然沒有自備鐵壺;即使自備了,她也無法使用。我們的開水壺一提上車,她就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個杯子,說著中國話:“開開水!開開水!”我們心領神會,把她的杯子倒滿開水,一笑而別。從此一天三頓飯,頓頓如此??磥硭@個“老外”,這個外國“資產階級”,并不比我們更有錢。她也不到餐車里去吃牛排、羅宋湯,沒有大把地揮霍著美金。

說到牛排,我們雖然沒有吃到,卻是看到了。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忽然從餐車里走出來了一個俄國女餐車服務員,身材高大魁梧,肥胖有加,身穿白色大褂,頭戴白布高帽子,至少有一尺高,帽頂幾乎觸到車廂的天花板;卻足蹬高跟鞋,滿面春風,而又威風凜凜,嘚嘚地走了過來,宛如一個大將軍,八面威風。右手托著一個大盤子,里面擺滿新出鍋的炸牛排,肉香四溢,透人鼻官,確實有極大的誘惑力,讓人饞涎欲滴。但是,一問價錢,卻嚇人一跳:每塊三美元。我們這個車廂里,沒有一個人肯出三美元一快朵頤的。這位女“大將軍”托著盤子,走了一趟,又原盤托回。她是不是鄙視我們這些外國資產階級呢?她是不是會在心里想:你們這些人個個賽過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中的吝嗇鬼夏洛克呢?我不知道。

這一陣香風過后,我們的肚子確已餓了,趕快拿出籃子,大啃其“列巴”。

我們吃的問題大體上就是這個樣子。你想了解俄國人怎樣吃飯嗎?他們同我們完全不一樣,這是可想而知的。他們絕不會從中國的哈爾濱帶一籃子食品來,而是就地取材。我在上面提到過,我們中國學生的兩間車廂里,有兩個鋪位不屬于我們,而是經常換人。有一天進來了一個紅軍軍官,我們不懂蘇聯軍官的肩章,不知道他是什么爵位??墒撬H為和藹可親,一走進車廂,用藍色的眼睛環視了一下,笑著點了點頭。我們也報之以微笑,但是跟他“不明白”,只能打手勢來說話。他從懷里拿出來了一個身份證之類的小本子,里面有他的相片,他打著手勢告訴我們,如果把這個證丟了,他用右手在自己脖子上作殺頭狀,那就是要殺頭的。這個小本子神通廣大,每到一個大站,他就拿著它走下車去,到什么地方領到一份“列巴”,還有奶油、奶酪、香腸之類的東西,走回車廂,大嚼一頓。紅軍的供給制度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車上的吃喝問題就是這樣解決的。談到拉撒,卻成了天大的問題。一節列車供著四五十口子人,卻只有兩間廁所,經常是人滿為患。我每天往往是很早就起來排隊。有時候自己覺得已經夠早了,但是推門一看,卻已有人排成了長龍,趕緊加入隊伍中,望眼欲穿地看著前面,你想一個人刷牙洗臉,再加上大小便,會用多少時間呀。如果再碰上一個患便秘的人,情況就會更加嚴重。自己肚子里的那些東西蠢蠢欲動,前面的隊伍卻不見縮短,這是什么滋味,一想就可以知道了。

但是,車上的生活也不全是困難,也有愉快的一面。我們六個中國學生一般都是擠坐在一間車廂里。雖然在清華大學時都是同學,但因行當不同,接觸并不多。此時卻被迫聚在一起,幾乎都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們閑坐無聊,便上天下地,胡侃一通。我們都是二十三四歲的大孩子,閱世未深,每個人眼前都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堆滿了玫瑰花,閃耀著彩虹。我們的眼睛是亮的,心是透明的,說起話來,一無顧忌,二無隔閡,從來沒有談不來的時候,小小的車廂里,其樂融融。也有一時無話可談的時候,我們就下象棋。物理學家王竹溪是此道高手。我們五個人,單個兒跟他下,一盤輸,二盤輸,三盤四盤,甚至更多的盤,反正總是輸。后來我們聯合起來跟他下,依然是輸、輸、輸。哲學家喬冠華的哲學也幫不了他。在車上的八九天中,我們就沒有勝過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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