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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輾轉(zhuǎn)出國路(4)

侃大山和下象棋,覺得乏味了,我就憑窗向外看。萬里長途,車外風光變化不算太大。一般都只有大森林,郁郁蔥蔥,好像是無邊無際,林中的產(chǎn)品大概是非常豐富的。有一次,我在一個森林深處的車站下了車,到站臺上去走走。看到一個蘇聯(lián)農(nóng)民提著一籃子大松果來兜售,松果實在大得令人吃驚,非常可愛。平生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我抵抗不住誘惑,拿出了五角美元,買了一個。這是我在西伯利亞唯一的一次買東西,是無法忘記的。除了原始森林以外,還有大草原,不過似乎不多。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貝加爾湖。我們的火車繞行了這個湖的一多半,用了將近半天的時間。山洞一個接一個,不知道究竟鉆過幾個山洞。山上叢林密布,一翠到頂。鐵路就修在岸邊上,從火車上俯視湖水,了若指掌。湖水碧綠,靠岸處清可見底,漸到湖心,則轉(zhuǎn)成深綠色,或者近乎黑色,下面深不可測。真是天下奇景,直到今天,我一閉眼睛,就能見到。

就這樣,我們在車上,既有困難,又有樂趣。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八天,于9月12日晚間,到了莫斯科。

在赤都

莫斯科是當時全世界唯一的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首都,頗具神秘色彩,是世界上許多人所向往的地方。我也頗感興趣。

任何行車時間表上,也都沒有在這里停車兩天的規(guī)定。然而據(jù)以前的旅行者說,列車到了莫斯科,總用種種借口,停上一天。我想,原因是十分明顯的。蘇聯(lián)當局想讓我們這些資本主義國家的人,領(lǐng)略一下社會主義的風采,沾一點社會主義的甘露,給我們洗一洗腦筋,讓我們在大吃一驚之余,轉(zhuǎn)變一下自己的世界觀,在灰色上涂上一點紅。

對我們青年來說,赤都不是沒有吸引力的。我個人心里卻有一點矛盾。我對外蒙古“獨立”問題,很不理解。現(xiàn)在我自己到了蘇聯(lián)的首都,由于沿途的經(jīng)歷并沒能給我留下什么好印象,如今要我們在赤都留上一天看一看,那就看一看吧。

火車一停,路局就宣布停車一天,修理車輛。接著來了一位女導游員,年輕貌美,白臉長身,穿著非常華貴、時髦,涂著口紅,染著指甲,一身珠光寶氣。我確實大吃一驚。當時還沒有“極左”這個詞兒,我的思想?yún)s是“極左”的,我想象中的“普羅”小姐完全不是這個樣子。我眼前這一位“普羅”,同資產(chǎn)階級貴小姐究竟還有什么區(qū)別呢?她的靈魂也可能是紅色的,但那我看不見。我看見的卻讓我大惑不解,惘惘然看著這位搔首弄姿的俄國女郎。

我們這一群外國旅客被送上一輛大轎車,到莫斯科市內(nèi)去觀光。導游小姐用英文講解。車子走到一個什么地方,眼前一片破舊的大樓,導游說:在第幾個五年計劃,這座樓將被拆掉,蓋上新樓。這很好,難道說還不好嗎?車子到了另一個地方,導游又冷漠地說:在第幾個五年計劃,這片房子將被拆掉,蓋成新樓。這仍然很好,難道說不好嗎?但是,接著到了第三個地方、第四個地方,導游說的仍然是那一套,只是神色更加冷漠,臉含冰霜,毫無表情。我們一座新樓也沒有看到,只是學了一下蘇聯(lián)的五年計劃。我疑團滿腹:哪怕是給我們看一座新樓呢,這樣不是會更好嗎?難道這就叫社會主義嗎?

這一位導游女郎最后把我們帶到一幢非常富麗堂皇的大樓里面。據(jù)說這是十月革命前一位沙皇大臣的官邸,現(xiàn)在是國家旅游總局的招待所。大理石鋪地,大理石砌墻,大理石柱子,五光十色,金碧輝煌,天花板上懸掛的玻璃大吊燈,至少有十米長。我仿佛置身于一個神話世界。這里的工作人員,年輕貌美的女郎居多數(shù),個個唇紅齒白,十指纖纖,指尖上閃著紅光;個個珠光寶氣,氣度非凡。我剛從荒寒的西伯利亞來到這里,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的影子,還留在腦海中,一旦置身此地,不但像神話世界,簡直像太虛幻境了。

其他旅客,有的留在這里吃午飯,花費美元,毫無可疑。我們幾個中國學生,應(yīng)中國駐莫斯科大使館一位清華同學的邀請,到一家餐館里去吃飯。這家飯店也十分豪華,我生平第一次品嘗到俄國名貴的魚子醬。其他菜肴也都精美無比。特別是我們這一群在火車上啃了八天干“列巴”的年輕人,見到這樣的好飯,簡直像餓鬼撲食一般,開懷暢吃。我們究竟吃了多少,誰也沒去注意。反正這是我一生最精美、最難忘的一餐,足可以載入史冊了。飯后算賬,共付三百盧布,約二百美元。我們都非常感激我們這位老同學謝子敦先生。可惜以后,由于風云屢變,我竟沒有同他再聯(lián)系。他還活在人間嗎?時間已經(jīng)逝去半個多世紀,我現(xiàn)在虔心為他祝福!

晚上,我們又回到火車上。同車的外國旅客又聚會了。那一位在火車上索要“開開水”的老太太,還有那一位在滿洲里海關(guān)上勸我忍耐的老頭,都回來了。我問老頭,他們在哪里吃的午飯,老頭向我狡猾地擠了一擠眼睛,告訴我,他們吃了一頓非常精美而又非常便宜的飯。他看到我大惑不解的神情,低聲對我說:他們在哈爾濱時已經(jīng)在黑市上,用美元換了盧布,同官價相差十幾倍。在莫斯科,他們也有路子,能夠用美元在黑市上換盧布。因此他們只需花上八個美元,便可以美美地“撮”上一頓。我恍然大悟:這些人都是旅行的老油子,神通廣大,無孔不入。然而,事隔半個多世紀以后,那里依然黑市猖獗,這就不能不發(fā)人深省了。

一宿無話,夜里不知是在什么時候,火車又開動了。第二天下午,到了蘇聯(lián)與波蘭接界的地方,叫斯托爾撲塞(Stolpce),在這里換乘波蘭車。晚上過波京華沙。14日晨四時進入德國境內(nèi)。

在波蘭境內(nèi)行駛時,上下車的當然都是波蘭人。這些人同俄國人有很大的不同,他們衣著比較華麗,態(tài)度比較活潑,而且有相當高的外語水平,很多人除了本國話以外,能講俄語和德語,少數(shù)人能講一點英語。這樣一來,我們跟誰都能“明白”了,用不著再像在蘇聯(lián)一樣,用手勢來說話了。霎時間,車廂里就熱鬧了起來。波蘭人顯然對中國人也感興趣,我們就亂七八糟地用德語和英語交談起來。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一個年紀很輕的波蘭女孩子悄沒聲地走進了車廂:圓圓的臉龐,兩只圓圓的眼睛,晶瑩澄澈,天真無邪,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找了一個座位,坦然地坐了下來。我們幾個中國學生都覺得很有趣,便搭訕著用英語同她交談,沒想到,她竟然會說英語,而且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們的提問,一點扭捏的態(tài)度也沒有。我們問她的名字。她說,叫Wala。這有點像中文里面的“哇啦”。同行的謝家澤立刻大笑起來,嘴里“哇啦!哇啦!”不止。小女孩子顯然有點摸不著頭腦,圓睜雙目,瞪著小謝,臉上驚疑不定。后來我們越談越熱鬧,小小的車廂里,充滿了笑語聲。坐在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看了看小女孩子,對我撇了撇嘴,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我大惑不解,我也沒有看出,這個小女孩子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鄙夷的地方。這一下子輪到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小女孩子和其他中國學生都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位中年人的撇嘴,依然談笑不輟。這時車廂里更加熱鬧了,頗有點中國古書上所說的“履舄交錯”的樣子。我不記得,小女孩子什么時候離開了車廂。萍水相聚,轉(zhuǎn)瞬永別。這在人生中時刻都能遇到的情況,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同這個波蘭小女孩子的萍水相聚,我卻怎么也不能忘懷,十年以后,我終于寫成了一篇散文《Wala》。早晨八時,火車到了德國首都柏林。長達十日的長途火車旅行就在這里結(jié)束。

初抵柏林

柏林是我這一次萬里長途旅行的目的地,是我的留學熱的最后歸宿,是我舊生命的結(jié)束,是我新生命的開始。在我眼中,柏林是一個無比美妙的地方。經(jīng)過長途勞頓,跋山涉水,我終于來到了。我心里的感覺是異常復(fù)雜的,既有興奮,又有好奇;既有興會淋漓,又有忐忑不安。從當時不算太發(fā)達的中國,一下子來到這里,置身于高聳的樓房之中,漫步于寬敞的長街之上,自己宛如大海中的一滴水。

清華老同學趙九章等,到車站去迎接我們,為我們辦理了一切應(yīng)辦的手續(xù),使我們避免了許多麻煩,在離開家鄉(xiāng)萬里之外,感到故園的溫暖。然而也有不太愉快的地方。我在上面提到的敦福堂,在柏林車站上,表演了他最后的一次特技:丟東西。這次丟的東西更是至關(guān)重要,丟的是護照。雖然我們同行者都已十分清楚,丟的東西終究會找回來的,但是我們也一時有點擔起心來。敦公本人則是雙目發(fā)直,滿臉流汗,翻兜倒衣,搜索枯腸,在車站上的大混亂中,更增添了混亂。等我們辦完手續(xù),走出車站,敦公汗已流完,伸手就從褲兜中把那個在國外至關(guān)重要的護照掏了出來。他自己莞爾一笑,我們則是啼笑皆非。

老同學把我們先帶到康德大街彼得公寓,把行李安頓好,又帶我們到中國飯店去吃飯。當時柏林的中國飯館不是很多,據(jù)說只有三家。飯菜還可以,只是價錢太貴。除了大飯店以外,還有一家可以包飯的小館子。男主人是中國北方人,女主人則是意大利人,兩個人的德國話都非常蹩腳。只是服務(wù)極為熱情周到,能蒸又白又大的中國饅頭,菜也炒得很好,價錢又不太貴。所以中國留學生都趨之若鶩,生意非常好。我們初到的幾個人卻饒有興趣地探討另一個問題:店主夫婦二人怎樣交流思想呢?都不懂彼此的語言,難道他們都是我上面提到的那一位國民黨政府駐意大利大使的信徒,只使用“這個”一個詞兒,就能涵蓋宇宙、包羅天地嗎?

這樣的事確實與我們無關(guān),不去管它也罷。我們的當務(wù)之急是找到一間房子。德國人是非常務(wù)實而又簡樸的人民。他們不管是干什么的,一般說來,房子都十分寬敞,有臥室、起居室、客廳、廚房、廁所,有的還有一間客房。在這些房間之外,如果還有余房,則往往出租給外地的或外國的大學生,連待遇優(yōu)厚的大學教授也不例外。出租的方式非常奇特,不是出租空房間,而是出租房間里的一切東西,桌椅沙發(fā)不在話下,連床上的被褥也包括在里面,租賃者不需要帶任何行李,面巾、浴巾等,都不需要。房間里的所有的服務(wù)工作,鋪床疊被,給地板掃除打蠟,都由女主人包辦。房客的皮鞋,睡覺前脫下來,放在房門外面,第二天一起床,女主人已經(jīng)把鞋擦得閃光锃亮了。這些工作,教授夫人都要親自下手,她們絲毫也沒有什么下賤的感覺。德國人之愛清潔,聞名天下。女主人每天一個上午都在忙忙叨叨,擦這擦那,自己屋子里面不必說了,連外面的樓道,都天天打蠟;樓外的人行道,不但打掃,而且打上肥皂來洗刷。室內(nèi)室外,樓內(nèi)樓外,任何地方,都是潔無纖塵。

清華老同學汪殿華和他的德國夫人,在夏洛滕堡區(qū)的魏瑪大街,為我們找到了一間房子,房東名叫羅斯瑙(Rosenau),看長相是一個猶太人。一提到找房子,人們往往會想到老舍早期的幾部長篇小說中講到中國人在英國倫敦找房子的情況,那是非常困難的。如果出租招貼上沒有明說可以租給中國人,你就別去問,否則一定會碰釘子。在德國則沒有這種情況,在柏林,你可以租到任何房子,只有少數(shù)過去中國學生住過的房子是例外。在這里你會受到白眼,遭到閉門羹。個中原因,一想便知,用不著我來啰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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