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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輾轉出國路(2)

認為我很“安靜”的那一位宋還吾校長,也對我完全刮目相看,表現出異常的殷勤,親自帶我去找教育廳長,希望能得到點資助。但是,我不成才,我的“安靜”又害了我,結果空手而歸,再一次讓校長失望。但是,他熱情不減,又是勉勵,又是設宴歡送,相期學成歸國之日再共同工作,令我十分感動。

我高中的同事們,有的原來就是我的老師,有的是我的同輩,但年齡都比我大很多。他們對我也是刮目相看。年輕一點的教員,無不患上了留學熱。也都是望穿秋水,欲進無門,誰也沒有辦法。現在我忽然撈到了鍍金的機會,洋翰林指日可得,宛如蟄龍升天,他年回國,絕不會再待在濟南高中了。他們羨慕的心情溢于言表。我忽然感覺到,我簡直成了《儒林外史》中的范進,雖然還缺一個老泰山胡屠戶和一個張鄉紳,然而在眾人心目中,我忽然成了特殊人物,覺得非常可笑。我雖然還沒有春風得意之感,但是內心深處是頗為高興的。

但是,我的困難是顯而易見的。除了前面說到的家庭經濟困難之外,還有制裝費和旅費。因為知道,到了德國以后,不可能有余錢買衣服,在國內制裝必須周到齊全。這都需要很多錢。在過去一年內,我從工資中節余了一點錢,數量不大;向朋友借了點錢,七拼八湊,勉強做了幾身衣服,裝了兩大皮箱。長途萬里的旅行準備算是完成了。此時,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酸、甜、苦、辣,攪和在一起,但是絕沒有像調和雞尾酒那樣美妙。我充滿了渴望,而又忐忑不安,有時候想得很美,有時候又憂心忡忡,在各種思想矛盾中,迎接我生平第一次大抉擇,大冒險。

在北平的準備工作

我終于在1935年8月1日離開了家。我留下的是一個破敗的家,老親、少妻、年幼子女。這樣一個家和我這一群親人,他們的命運誰也不知道,正如我自己的命運一樣。生離死別,古今同悲。江文通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他又說:“割慈忍愛,離邦去里,瀝泣共訣,抆血相視。”我從前讀《別賦》時,只是欣賞它的文采。然而今天自己竟成了賦中人。此情此景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臨離家時,我思緒萬端。叔父、嬸母、德華(妻子),女兒婉如牽著德華的手,才出生幾個月的延宗酣睡在母親懷中,都送我到大門口。嬌女、幼子,還不知道什么叫離別,也許還覺得好玩。雙親和德華是完全理解的。我眼里含著淚,硬把大量的眼淚壓在肚子里,沒有敢再看他們一眼——我相信,他們眼里也一定噙著淚珠——扭頭上了洋車,只有大門樓上殘磚敗瓦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閃。

我先乘火車到北平。辦理出國手續,只有北平有可能,濟南是不行的。到北平以后,我先到沙灘找了一家公寓,賃了一間房子,存放那兩只大皮箱。立即趕赴清華園,在工字廳招待所找到了一個床位,同屋的是一位比我高幾級的清華老畢業生,他是什么地方保險公司的總經理。夜半聯床,娓娓對談。他再三勸我,到德國后學保險。將來回國,飯碗絕不成問題,也許還是一只金飯碗。這當然很有誘惑力,但卻同我的愿望完全相違。我雖向無大志,可是對做官、經商,卻絕無興趣,對發財也無追求。對這位老學長的盛意,我只有心領了。

此時正值暑假,學生幾乎都離校回家了。偌大一個清華園,靜悄悄的。但是風光卻更加旖旎,高樹蔽天,濃陰匝地,花開綠叢,蟬鳴高枝;荷塘里的荷花正迎風怒放,西山的紫氣依舊幻奇。風光雖美,但是我心中卻感到無邊的寂寞。僅僅在一年前,當我還是學生的時候,我那眾多的小伙伴都還聚在一起,或臨風朗讀,或月下抒懷。黃昏時漫步荒郊,回校后余興尚濃,有時候沿荷塘步月,領略荷塘月色的情趣,其樂融融,樂不可支。然而曾幾何時,今天卻只剩下我一個人又回到水木清華,睹物思人,對月興嘆,人去樓空,宇宙似乎也變得空蕩蕩的,令人無法忍受了。

我住的工字廳是清華的中心。我的老師吳宓先生的“藤影荷聲之館”就在這里。他已離校,我只能透過玻璃窗子看室中的陳設,不由得憶起當年在這里高談闊論時的情景,心中黯然。離開這里不遠就是那一間臨湖大廳,“水木清華”四個大字的匾就掛在后面。這個廳很大,里面擺滿了紅木家具,氣象高雅華貴。平常很少有人來,因此幽靜得很。幾年前,我有時候同吳組緗、林庚、李長之等幾個好友,到這里來閑談。我們都還年輕,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說話海闊天空,旁若無人。我們不是糞土當年萬戶侯,而是揮斥當代文學家。記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時,我們幾個人在這里碰頭,議論此書。當時意見截然分成兩派:一派完全肯定,一派基本否定,大家爭吵了個不亦樂乎。我們這種侃大山,一向沒有結論,也不需要有結論。各自把自己的話盡量夸大其詞地說完,然后再談別的問題,覺得其樂無窮。今天我一個人來到這間大廳里,睹物思人,又不禁有點傷感了。

在這期間,我有的是空閑。我曾拜見了幾位老師。首先是馮友蘭先生,據說同德國方面簽訂合同,就是由于他的斡旋。其次是蔣廷黻先生,據說他在簽訂合同中也出了力。他懇切勸我說,德國是法西斯國家,在那里一定要謹言慎行,免得惹起麻煩。我感謝師長的叮囑。我也拜見了聞一多先生,這是我同他第一次見面,不幸的是,也是最后一次見面。等到十一年后我回國時,他早已被國民黨反動派暗殺了。他是一位我異常景仰的詩人和學者。當時談話的內容我已經完全忘記,但是他的形象卻永遠留在我心中。

有一個晚上,吃過晚飯,孤身無聊,信步走出工字廳,到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中所描寫的荷塘邊上去散步。于時新月當空,萬籟無聲。明月倒影荷塘中,比天上那一個似乎更加圓明皎潔。在月光下,荷葉和荷花都失去了色彩,變成了灰蒙蒙的一個顏色。但是縷縷荷香直逼鼻管,使我仿佛能看到翠綠的荷葉和紅艷的荷花。荷葉叢中閃熠著點點的火花,是早出的螢火蟲。小小的火點動蕩不定,忽隱忽現,仿佛要同天上和水中的那個大火點,爭光比輝。此時,宇宙間仿佛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前面的鵬程萬里,異鄉漂泊;后面的親老子幼的家庭,都離開我遠遠的,遠遠的,陷入一層薄霧中,望之如蓬萊仙山了。但是,我到北平來是辦事兒的,不是來做夢的。當時的北平沒有外國領館,辦理出國護照的簽證,必須到天津去。于是我同喬冠華就聯袂乘火車赴天津,到俄、德兩個領館去請求簽證。手續絕沒有現在這樣復雜,領館的俄、德籍的工作人員,只簡簡單單地問了幾句話,含笑握手,并祝我們一路順風。我們的出國手續就全部辦完,只等出發了。

回到北平以后,幾個朋友在北海公園為我餞行,記得有林庚、李長之、王錦弟、張露薇等。我們租了兩只小船,蕩舟于荷花叢中。接天蓮葉,映日荷花,在太陽的照射下,紅是紅,綠是綠,各極其妙。同那天清華園的荷塘月色,完全不同了。我們每個人都興高采烈,臧否人物,指點時政,意氣風發,所向無前,“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們真仿佛成了主宰沉浮的英雄。玩了整整一天,盡歡而散。

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終于到了應該啟程的日子。8月31日,朋友們把我們送到火車站,就是現在的前門老車站。當然又有一番祝福,一番叮囑。在登上火車的一剎那,我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句舊詩:“萬里投荒第二人。”

滿洲車上

當年想從中國到歐洲去,飛機沒有,海路太遙遠又麻煩,最簡便的路程就是蘇聯西伯利亞大鐵路。其中一段通過中國東三省。這幾乎是唯一的可行的路;但是有麻煩,有困難,有疑問,有危險。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在東三省建立了所謂“滿洲國”,這里有危險。過了“滿洲國”,就是蘇聯,這里有疑問。我們一心想出國,必須面對這些危險和疑問,義無反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們仿佛成了那樣的英雄了。

車到了山海關,要進入“滿洲國”了。車停了下來,我們都下車辦理入“國”的手續。無非是填幾張表格,這對我們并無困難。但是每人必須交手續費三塊大洋。這三塊大洋是一個人半月的飯費,我們真有點舍不得。既要入境,就必須繳納,這個“買路錢”是省不得的。我們萬般無奈,掏出三塊大洋,遞了上去,臉上盡量不流露出任何不滿的表情,說話更是特別小心謹慎,前去是一個布滿了荊棘的火坑,這一點我們比誰都清楚。

幸而沒有出麻煩,我們順利過了“關”,又登上車。我們意識到自己所在的是一個什么地方,個個謹慎小心,說話細聲細氣。到了夜里,我們沒有注意,有一個年輕人進入我們每四個人一間的車廂,穿著長筒馬靴,英俊精神,給人一個頗為善良的印象,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比我們略大一點。他向我們點頭微笑,我們也報以微笑,以示友好。逢巧他就睡在我的上鋪上。我們并沒有對他有特別的警惕,覺得他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旅客而已。

我們睡下以后,車廂里寂靜下來,只聽到火車奔馳的聲音。車外是滿洲大平原,我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想去看,一任“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直奔,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我正蒙眬欲睡,忽然上鋪發出了聲音:

“你是干什么的?”

“學生。”

“你從什么地方來的?”

“北平。”

“現在到哪里去?”

“德國。”

“去干嗎?”

“留學。”

一陣沉默。我以為天下大定了。頭頂上忽然又響起了聲音,而且一個滿頭黑發的年輕的頭從上鋪垂了下來。

“你覺得滿洲國怎么樣?”

“我初來乍到,說不出什么意見。”

又一陣沉默。“你看我是哪一國人?”

“看不出來。”

“你聽我說話像哪一國人?”

“你中國話說得蠻好,只能是中國人。”

“你沒聽出我說話中有什么口音嗎?”

“聽不出來。”

“是否有點朝鮮味?”

“不知道。”

“我的國籍在今天這個地方無法告訴你。”

“那沒有關系。”

“你大概已經知道我的國籍了,同時也就知道了我同日本人和滿洲國的關系了。”

我立刻警惕起來:

“我不知道。”

“你談談對滿洲國的印象,好嗎?”

“我初來乍到,實在說不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只聽到車下輪聲震耳。我聽到頭頂上一陣窸窣聲,年輕的頭縮回去了,微微地嘆息了一聲,然后真正天下太平,我也真正進入了睡鄉。

第二天(9月2日)早晨到了哈爾濱,我們都下了車。那個年輕人也下了車,臨行時還對我點頭微笑。但是,等我們辦完了手續,要離開車站時,我瞥見他穿著筆挺的警服,從警察局里走了出來,仍然是那一雙長筒馬靴。我不由得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回憶夜里車廂里的那一幕,我真不寒而栗,心里充滿了后怕。如果我不夠警惕順嘴發表了什么意見,其結果將會是怎樣?我不敢想下去了。

啊,“滿洲國”!這就是“滿洲國”!

在哈爾濱

我們必須在哈爾濱住上幾天,置辦長途旅行在火車上吃的東西。這在當時幾乎是人人都必須照辦的。

這是我第一次到哈爾濱來。第一個印象是,這座城市很有趣。樓房高聳,街道寬敞,到處都能看到俄國人,所謂白俄,都是十月革命后從蘇聯逃出來的。其中有貴族,也有平民;生活有的好,有的壞,差別相當大。我久聞白俄大名,現在才在哈爾濱見到,心里覺得非常有趣。

我們先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讓自己緊張的精神松弛一下。在車站時,除了那位穿長筒馬靴的“朝鮮人”給我的刺激以外,還有我們同行的一位敦福堂先生。此公是學心理學的,但是他的心理卻實在難以理解。就要領取行李離車站,他忽然發現,他托運行李的收據丟了,行李無法領出。我們全體同學六人都心急如焚,于是找管理員,找站長,最后用六個人所有的證件,證明此公確實不想冒領行李,問題才得到解決。到了旅店,我們的余悸未退,精神依然亢奮。然而敦公向口袋里一伸手,行李托運票赫然具在。我們真是啼笑皆非,敦公卻怡然自得。以后在半個多月的長途旅行中,這種局面重復了幾次。我因此得出了一個結論:此公凡是能丟的東西一定要丟一次,最后總是化險為夷,逢兇化吉。關于這樣的事情,下面就不再談了。

在客店辦理手續時,柜臺旁邊坐著一個趕馬車的白俄小男孩,年紀不超過十五六歲。我對他一下子產生了興趣,問了他幾句話,他翻了翻眼,指著柜臺上那位戴著老花眼鏡、滿嘴山東膠東話的老人說:

“我跟他明白,跟你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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