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嘉莉妹妹
- (美)德萊塞 高燕編譯
- 5591字
- 2019-01-02 03:04:55
第十章 冬天的勸告:富裕生活的使者來訪
按照世人對待女人以及她們的責任所持的態度來看,嘉莉的心態值得加以考慮。對她的行為,人們總是運用一根武斷的尺子來加以衡量。社會持有一種傳統的標準,拿來判斷一切的事物。男子應該一律都是善良的,女人應該一律都是貞潔的。歹徒,汝為何犯罪。
盡管斯賓塞和現代自然哲學家們做了種種寬容的解釋,我們還只有一種幼稚的道德觀念。其中的道理不只是符合于演化的法則而已。它比僅僅符合人世間的事情要來得更深一層。它比我們所領會的要來得更復雜。首先要回答,為什么心弦會戰栗,然后要解釋,為什么有些悲傷的調子會傳遍世界,永遠不衰;要弄清楚,玫瑰花為什么不論晴雨總要開放它的艷紅花朵,其中的微妙過程怎樣。在這些事實的本質之中,恰恰隱藏著道德的第一原理。
“哦,”杜洛埃心想,“我的征服是多么甜美。”
“啊,”嘉莉懷著可悲的疑慮心想,“我失掉了的是什么啊?”
我們站在這個與世界一樣古老的問題面前,態度嚴肅認真,可又心里亂糟糟的;努力要建構關于道德的正確理論——對什么是正義提出正確的答案。
在社會的某一個階層看來,嘉莉過得很舒服——在饑餓交迫風吹雨打的人看來,嘉莉是太太平平地待在風平浪靜的港灣里。杜洛埃租了三間屋子,是提供了家具設備的,地點在奧格頓廣場,在西區,對面是聯合公園。這里是綠草如茵空氣清新的去處,拿今天的芝加哥來說,沒有哪一處能趕得上的。這里的景色,宜于靜養。最好的一間房可以眺望公園里一口小小的池塘掩映著的草坪,這片草坪如今已是一片枯黃了。凜冽的冬風把枯枝吹得搖搖晃晃,在枯枝叢里透出聯合公園公理會教堂的尖塔以及遠處其他幾處教會的塔樓。
房間里提供的設備相當舒適。地上鋪著上好的布魯塞爾地毯,深紅襯淡黃,織著大花瓶,上面插著色彩鮮艷的鮮花。兩面窗子中間,擺著一面壁櫥大鏡子。角落里放著一張藍色軟絲絨大沙發,四周散放著幾張搖椅。還有幾幅畫,幾張壁毯,幾件裝飾品,全部家具陳設也就是這樣了。
在前房邊上的臥室里放著嘉莉的衣箱,是杜洛埃買的。在壁櫥里掛著一排衣服——她過去從沒有這么多過,式樣是漂亮的。第三個房間需要時可用作廚房,杜洛埃讓嘉莉搞了一個小小的可以移動的煤氣灶,可以弄頓中餐,烹調杜洛埃愛吃的牡蠣、涂奶酪的烤面包片之類。最后,還有一間浴室。整個兒這個地方是舒適的,點著煤氣燈,樓下地下室里沒有火爐,熱氣通過煙道通到各房間里的爐棚取暖,爐棚由石棉磚砌造,這是當時剛采用的取暖辦法。加上她勤快,生性愛整齊,如今更是如此了,因此這地方始終有一種宜人的氣氛。
就這樣,嘉莉在這里過得稱心如意,擺脫了那種預兆兇險的種種困難。也給她帶來了一些新的困難,這些是屬于心理狀態方面的。這些合在一起,把她的人世關系搞得顛顛倒倒,竟使她幾乎成了另一個人。她在鏡子里見到了一個比先前更美的嘉莉。她又朝自己的心里望望,那里有一面她自己和社會道德觀念所構成的鏡子,她照見了一個比先前更差的嘉莉。在這兩個形象的中間,她動搖不定,不知道該信哪一個的好。
“啊,你可真是個小美人。”杜洛埃習慣于這么對她叫。
她會用一雙大眼睛高興地看著她。
“這你自己也明白,不是么?”他會接著這么說。
“哦,我不知道,”她會這么答,一邊因為人家這么說,她心里高興,可又遲遲疑疑難以相信自己會這么愛虛榮,對自己估計會這么高,盡管自己又是確實這樣相信的。
不過,她的良心可不像杜洛埃那樣喜歡奉承。她聽到良心里有另一個聲音,她自己跟它爭,對它乞求,又原諒它。分析到底,這個聲音不見得是個公正聰明的顧問官。它不過是通常一般化的小小良心。這個東西,它代表著這世界,代表她過去的環境,以及習慣和傳統,這一切都亂成一團,憑了它,一般人的聲音真正是上帝的聲音。
“哦,你這個有罪的人。”那個聲音說。
“為什么?”她發問。
“看看這一切”,耳朵邊的聲音說,“看看那些善良的人。你所干的,他們會多么嘲笑于你;看看那些善良的姑娘;一旦她們知道你是這么懦弱,她們會怎樣地躲開你。在你失敗以前,你可并沒有努力過啊。”
嘉莉在一個人的時候,望著窗外公園的那一頭,就會這樣聽著那個聲音。這個聲音只是偶然來到——沒有別的什么事打擾,或者高興的一面不太明顯,或是杜洛埃不在這里,這些時候才來。這個聲音開頭說得很清楚,不過從來沒有能完全叫人信服。總有話可以回答它。十二月的日子威脅著。她只是只身一人啊;她有她的欲望啊;她對凜冽的寒風多么害怕啊。貧困這個聲音代她做了答復。
夏天明朗的日子一過,城市披上了灰色的陰郁的衣裝,在漫漫的寒冬臘月,人們穿著這樣的服裝辛勤勞動。望不見盡頭的建筑看起來一片灰蒙蒙的,在天上,在街道上,全蒙上了陰郁的色彩;光禿禿的樹枝,隨風飛卷的塵埃與紙屑又加重了彌漫著的沉重抑郁的色彩。一陣陣寒冷的氣息疾卷過狹長的街道,仿佛其中充滿著憂傷的信息。不論是詩人、藝術家、心地高貴的人;凡是霸占所有一切高雅事物的人,都不可能感受到這一些,除了狗和普天之下的人類。他們跟詩人一樣地充分感覺到了,只是無力表現出來。電線上的麻雀,門道里的貓,拖著重載的馬匹,感覺到了冬天的長長的、尖利的呼吸。它直刺一切生命的心底,不論是有生之物,還是無生之物。要不是還有那些人為的歡笑的火焰,還有尋求贏利的生意經的洪流和兜售歡樂的娛樂場所;要是商人不能在商場內外按照習俗陳列貨物,要是我們的街上不是拉著五彩繽紛的招牌,塞滿了急匆匆來去的顧客,我們便會很快發現,冬天的冰涼的手怎樣緊緊按住了人們的心頭,在那些日子里,當太陽扣留住了一部分的光與熱,那可真是多么叫人灰心喪氣啊。我們比通常所想到的更為依靠這些東西。我們是熱氣所產生的蟲子,而沒有了熱氣,我們也就消失。
在這樣灰沉沉的某一天的影響之下,那個秘密的聲音又來了,微弱地,更微弱地。
這樣的心理沖突并非老是浮現在心頭。嘉莉絕不是一個憂郁的靈魂。而且,她并沒有哪種心態能緊緊抓住一個明確的真理不松手。每逢因思考一個題目陷入無邏輯可言的迷宮找不到出口的時候,她會根本轉身走開去。
杜洛埃自始至終在按照他那一類人的模式規范他自己。他老是帶她出門,在她身上花錢,每次出去旅行也帶著她一起去。也有的時候,他出去跑生意的日子短些,她會兩三天里只是一個人在家。不過,按照老規矩,他們往往總是在一起的。
“喂,嘉莉,”他有一個早上說。這是在他們定居下來以后沒有好久,“我已經邀我的朋友赫斯特渥特哪一天來家,在傍晚一起玩玩。”
“他是誰啊?”嘉莉疑疑惑惑地問。
“哦,他可是個有趣的人。他是費茲基拉爾特–摩埃酒店的經理。”
“那又是什么啊?”嘉莉說。
“本市最上等的酒店。往上邊走一段路就是了。是個呱呱叫的高級地方。”
嘉莉遲疑了一會兒。她心里想的是杜洛埃跟他說過了什么樣的話,以及她該采取什么樣的態度。
“這沒有什么,”杜洛埃覺察到她心里的念頭以后說,“他什么都不知情。你如今是杜洛埃太太嘛。”
這話音里有點兒什么,叫嘉莉覺得有點兒不夠體貼。她體會到杜洛埃不是心很細的人。
“為什么我們不結婚呢?”她問,一邊想起了他山盟海誓了多少回。
“啊,我們要結的,”他說,“只要我那件小事一辦好。”
他指的是他所說的什么財產,這需要他很花些工夫照料、調整,如此等等,因而或多或少地妨礙了他無牽無掛地干他道義上的私人的事情。
“只要到一月份,我從丹佛出差回來,我們就辦。”
嘉莉對這個加以接受,當作希望的一個基礎——是對她良心的一樁安慰,是一種舒舒服服的出路。如果他們結了婚,事情就彌補過來了。她的行為就有了正當理由了。
她其實并非真正地愛杜洛埃。她要比他聰明些。她朦朧地開始體會到他的不足在哪里。要不是為了這個緣故,要不是她有能力對他作出某種評估和判斷,她的處境會比如今的更為糟糕。那她就非得膜拜他不可。為了擔心害怕失去他的歡心,失去他的興趣,擔心害怕給拋在一邊,失去避風的港灣,那她就要慘透了。實際情況是,在一開始,她急于要牢牢地抓住他,不過后來覺得不妨等著瞧。自己對他究竟是怎么個想法,這她自己也不是真正有把握——對她自己想怎么干,也是如此。
赫斯特渥特來訪時,她遇見了一個比杜洛埃聰明一百倍的人。他對婦女特別殷勤,這是每一個女性都欣賞的。他并非過于畏縮,并非過分大膽。他最大的魅力是體貼。他對贏得同輩中衣著華麗的人的歡心,也就是光顧他們酒店的那些商人和各項職業的人的歡心,一向訓練有素。至于對他所迷上的人,他能施出更高明的手腕,討她們的喜歡。對一個高雅的美女,他特別來勁。他溫和、沉著、自信,給人的印象只是服務而已——只是有心做些什么,好讓那位夫人更高興些就是了。
杜洛埃按照他的那一套也有這個能耐,只要值得這么干。不過,他自我中心得太厲害了,不能達到赫斯特渥特那么熟練的程度。他太浮,惡俗的生活過得太多,太自命不凡。對很多缺少戀愛藝術訓練的人,他是成功的。遇到稍有經驗但生性優美的女人,他就失敗得很慘。拿嘉莉的例子來說,她具有后面一種人的種種特點,而沒有前面那種人的任何特點。他那是運氣好,仿佛良機從天而降。幾年以后,經驗更多些了,成功的潮頭有點兒來潮了,到那時候,他就根本無法接近嘉莉了。
“你這里應該有一架鋼琴,杜洛埃,”赫斯特渥特在那一晚說,一邊對嘉莉微微一笑,“好讓你太太能彈彈。”
杜洛埃并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我們應該有一架。”他毫不猶豫地說。
“哦,我并不彈的。”嘉莉說。
“哦,這不太難嘛,”赫斯特渥特回答說,“只要幾個星期你就學會了。”
他今晚上應酬得非常得體。他的衣服格外的新,樣子漂亮。上衣領子挺挺的,這是上等衣料的特色,背心是蘇格蘭格子呢做的,配以兩排螺鈿紐扣。領帶是閃閃發亮的絲織品,不太鮮,也不太素淡。他穿的衣服不像杜洛埃身上穿的那么強烈地顯眼,不過嘉莉看得出來料子是講究的。赫斯特渥特的鞋子是柔軟的小牛皮做的,只擦得半亮。杜洛埃穿的是漆皮鞋,不過嘉莉不禁覺得還是傾向于軟皮的好,而其他的一概顏色太鮮。她注意到這些東西,幾乎都出自于無意識。這些東西很自然地從目前情況下突現出來。她看慣了杜洛埃的模樣。
“我們來玩玩三人玩的撲克,好不好?”赫斯特渥特在漫談了一會兒以后說。他相當巧妙地避開了任何足以揭示他知道嘉莉身世的事。他也不談議論他人的事,限于談不牽涉到任何個人的事。這樣一來,他叫嘉莉放下了心,并且通過對她表示尊重和說些笑話,叫她很高興。至于她所說的話,他裝得一概都很感興趣。
“我不懂得怎么個玩法。”嘉莉說。
“查理,這就是你疏忽了你的職責了,”他非常和顏悅色地對杜洛埃說,“我們兩個,可以一塊兒教你。”
憑了這個手腕,他讓杜洛埃覺得他對他挑選的人是推崇的。他神情中透露出他是樂意來這里的。杜洛埃覺得自己比過去更貼近他了。為了嘉莉的緣故,他對他更尊重了。在赫斯特渥特贊賞之下。嘉莉的容貌就被涂上了一種新的色彩。場面就非常有生氣。
“啊,讓我看,”赫斯特渥特說,一面非常恭敬地從嘉莉肩上望過去,“你手里怎樣?”他研究了一會兒,“這太好了。”他說。
“你運氣好。好,我來告訴你怎么打敗你丈夫。你聽我的勸告。”“喂,”杜洛埃說,“要是你們倆密謀一起,我就不干這鬼把戲了。赫斯特渥特可是個地地道道的行家。”
“不,你妻子才是個地地道道的行家呢。她給我帶來了運氣。她為什么不該贏呢?”
嘉莉很感激地看著赫斯特渥特,又對杜洛埃微微一笑。前者擺出了只是一個朋友的派頭。他到這里來只是為了叫自己高興高興。嘉莉干的不論什么事,他都覺得很高興,如此而已。
“啊,”他說道,一邊縮回他一張好牌,給嘉莉機會贏了一牌,“我看初學的人這樣打就算打得精了。”
嘉莉看到自己要贏這一盤子,笑得非常高興。仿佛是赫斯特渥特幫她的時候她總是戰無不勝。
他并沒有老是望著她。而每望一次,他眼睛里總是微微發亮。除了親切和氣之外,絲毫沒有別的什么。他收回了有點兒閃爍不定的狡黠的眼光,代之以無邪的眼光。嘉莉不禁覺得眼前跟他在一起是件高興的事。她感覺到,他認為她打得很好。
“這樣玩牌贏不到什么錢,這可不公平,”他隔了一會兒說,一邊手伸進上衣放錢的小口袋里,“我們以幾毛錢做賭注吧。”
“好吧。”杜洛埃說,一邊摸鈔票。
赫斯特渥特動作更快,他手里滿是二毛錢的新幣。“好。”他說,一邊給每個人一小堆。
“哦,這是賭錢了,”嘉莉笑著說,“這不好。”
“不,”杜洛埃說,“不過玩玩而已。你要是從沒有玩過比這個更多的錢,那你就有資格上天堂了。”
“別說教了,”赫斯特渥特很客氣對嘉莉說,“且看錢到哪個手里去了。”
杜洛埃微微一笑。
“要是你丈夫贏了錢,他會告訴你怎樣怎樣的不好。”
杜洛埃放聲大笑。
赫斯特渥特的聲調里自有一種巴結的腔調,這種巧妙地討好的味道非常明顯,嘉莉覺得很有趣。
“你什么時候動身?”赫斯特渥特問杜洛埃。
“哦,星期三。”他回答說。
“叫你丈夫這么奔波,可不好受,是吧?”赫斯特渥特對嘉莉說。
“這一回她跟我一起出門。”杜洛埃說。
“你動身以前,你們兩位務必和我一起看場戲去。”
“那當然,”杜洛埃說,“喂,嘉莉?”
“我很高興。”她回答說。
赫斯特渥特想方設法讓嘉莉贏錢。她贏了,他不停地數她贏的錢,最后集起來放在她伸開的手里。對此,他很高興。他們還上了消夜,他取出了酒。在這以后,他識體地告辭了。
“好,”他說,一邊用眼神先對著嘉莉,然后對著杜洛埃說,“你們務必在七點三十分準備停當。我來接你們。”
他們把他送到大門口,他的馬車就等在這里,點著紅燈,燈光在陰影中快樂地一閃一閃。
“好吧,”他以好朋友的口吻對杜洛埃說,“當你出門后你妻子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你務必允許我陪她出去到各處看看。這樣好破除她的寂寞。”
“那當然。”杜洛埃說,對他照顧的盛意很高興。
“你太客氣了。”嘉莉說。
“這沒有什么,”赫斯特渥特說,“我要你丈夫能同樣地照顧我家呢。”
他微微一笑,然后輕快地走了。嘉莉對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過去從沒有和這樣有風度的人接觸過。至于杜洛埃呢,也一樣地高興。
“真是個好人,”他們回到那舒適的房間時他這樣對嘉莉說,“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看來是的。”嘉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