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我但愿我有無比的賢德，美貌，財產，和親友，好讓我在您的心目中占據一個很高的位置。

威尼斯；街道

薩蘭尼奧及撒拉林諾上。

交易所里有什么消息？

他們都在那里說安東尼奧有一艘滿裝著貨物的船在海峽里傾覆了；那地方的名字好像是古特溫，是一處很危險的沙灘，聽說有許多大船的殘骸埋葬在那里，要是那些傳聞之辭是確實可靠的話。

我但愿那些謠言就像那些吃飽了飯沒事做，嚼嚼生姜，或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假裝為了她第三個丈夫死去而痛哭的那些婆子們所說的鬼話一樣靠不住。可是那的確是事實，不說啰哩啰囌的廢話，也不說枝枝節節的閑話，這位善良的安東尼奧，正直的安東尼奧，啊，我希望我有一個可以充分形容他的好處的字眼！

好了好了，別說下去了吧。

嚇！你說什么！總歸一句話，他損失了一艘船。

但愿這是他最末一次的損失。

讓我趕快喊“阿們，”免得給魔鬼打斷了我的禱告，因為他已經扮成一個猶太人的樣子來啦。

夏洛克上。

啊，夏洛克！商人中間有什么消息？

有什么消息！我的女兒逃走啦，這件事情是你比誰都格外知道得詳細的。

那當然啦，就是我也知道她飛走的那對翅膀是那一個裁縫替她做的。

夏洛克自己也何嘗不知道，她羽毛已長，當然要離開娘家啦。

她干出這種不要臉的事來，死了一定要下地獄。

倘然是魔鬼做她的判官，那是當然的事情。

我自己的血肉向我造反！

你的肉跟她的肉比起來，比黑炭和象牙還差得遠；你的血跟她的血比起來，比紅葡萄酒和白葡萄酒還差得遠。可是告訴我們，你聽不聽見人家說起安東尼奧在海上遭到了損失？

說起他，又是我的一樁倒霉事情。這個敗家精，這個破落戶，他不敢在交易所里露一露臉；他平常到市場上來，穿著得多么齊整，現在可變成一個叫化子啦。讓他留心他的借約吧；他老是罵我盤剝取利；讓他留心他的借約吧；他是本著基督徒的精神，放債從來不取利息的；讓他留心他的借約吧。

我相信要是他不能按約償還借款，你一定不會要他的肉的；那有什么用處呢？

拿來釣魚也好；即使他的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出我這一口氣。他曾經羞辱過我，奪去我幾十萬塊錢的生意，譏笑著我的虧蝕，挖苦著我的盈余，侮蔑我的民族，破壞我的買賣，離間我的朋友，煽動我的仇敵；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為我是一個猶太人。難道猶太人沒有眼睛嗎？難道猶太人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血氣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藥可以療治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基督徒一樣嗎？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那么要是你們欺侮了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復仇嗎？要是在別的地方我們都跟你們一樣，那么在這一點上也是彼此相同的。要是一個猶太人欺侮了一個基督徒，那基督徒應該怎樣？報仇呀。要是一個基督徒欺侮了一個猶太人，那么照著基督徒的榜樣，那猶太人應該怎樣？報仇呀。你們已經把殘虐的手段教給我，我一定會照著你們的教訓實行，而且還要加倍奉敬哩。

一仆人上。

兩位先生，我家主人安東尼奧在家里要請兩位過去談談。

我們正在到處找他呢。

杜拔爾上。

又是一個他的族中人來啦；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三個像他們這樣的人，除非魔鬼自己也變成了猶太人。（薩蘭尼奧，撒拉林諾，及仆人下）

啊，杜拔爾！熱諾亞有什么消息？你有沒有找到我的女兒？

我所到的地方，往往聽見人家說起她，可是總找不到她。

哎呀，糟糕！糟糕！糟糕！我在法蘭克府出兩千塊錢買來的那顆金剛鉆也丟啦！詛咒到現在才降落到咱們民族頭上；我到現在才覺得它的利害。那一顆金剛鉆就是兩千塊錢，還有別的貴重的貴重的珠寶。我希望我的女兒死在我的腳下，那些珠寶都掛在她的耳朵上；我希望她就在我的腳下入土安葬，那些銀錢都放在她的棺材里！不知道他們的下落嗎？哼，我不知道為了尋訪他們，又花去了多少錢。你這你這損失上再加損失！賊子偷了這么多走了，還要花這么多去訪尋賊子，結果仍舊是一無所得，出不了這一口怨氣。只有我一個人倒霉，只有我一個人嘆氣，只有我一個人流眼淚！

倒霉的不單是你一個人。我在熱諾亞聽人家說，安東尼奧

什么？什么？什么？他也倒了霉嗎？他也倒了霉嗎？

有一艘從特里坡利斯來的大船，在途中觸礁。

謝謝上帝！謝謝上帝！是真的嗎？是真的嗎？

我曾經跟幾個從那船上出險的水手談過話。

謝謝你，好杜拔爾。好消息，好消息！哈哈！什么地方？在熱諾亞嗎？

聽說你的女兒在熱諾亞一個晚上花去八十塊錢。

你把一把刀戳進我心里！我也再瞧不見我的銀子啦！一下子就是八十塊錢！八十塊錢！

有幾個安東尼奧的債主跟我同路到威尼斯來，他們肯定地說他這次一定要破產。

我很高興。我要擺布擺布他；我要叫他知道些利害。我很高興。

有一個人給我看一個指環，說是你女兒把它向他買了一頭猴子。

該死該死！杜拔爾，你提起這件事，真叫我心里難過；那是我的綠玉指環，是我的妻子莉霞在我沒有結婚的時候送給我的；即使人家把一大群猴子來向我交換，我也不愿把它給人。

可是安東尼奧這次一定完了。

對了，這是真的，一點不錯。去，杜拔爾，現在離開借約滿期還有半個月，你先給我到衙門里走動走動，花費幾個錢。要是他愆了約，我要挖出他的心來；即使他不在威尼斯，我也不怕他逃出我的掌心。去，去，杜拔爾，咱們在會堂里見面。好杜拔爾，去吧；會堂里再見，杜拔爾。（各下）

貝爾蒙脫；鮑細霞家中一室

巴散尼奧，鮑細霞，葛萊西安諾，聶莉莎，及侍從等上。

請您不要太急，停一兩天再選吧；因為要是您選得不對，咱們就不能再在一塊兒，所以請您暫時緩一下吧。我心里仿佛有一種什么感覺，可是那不是愛情，告訴我我不愿失去您；您一定也知道，嫌憎是不會向人說這種話的。一個女孩兒家本來不該信口說話，可是因為恐您不能懂得我的意思，我真想留您在這兒住上一兩個月，然后再讓您為我而冒險一試。我可以教您怎樣選才不會有錯；可是這樣我就要違犯了誓言，那是斷斷不可的；然而那樣您也許會選錯；要是您選錯了，您一定會使我起了一個有罪的愿望，懊悔我不該為了不敢背誓而忍心讓您失望。頂可惱的是您這一雙眼睛，它們已經瞧透了我的心，把我分成兩半：半個我是您的，還有那半個我也是您的，不，我的意思是說那半個我是我的，可是既然是我的，也就是您的，所以整個兒的我都是您的。唉！都是這些無聊的世俗的禮法，使人們不能享受他們合法的權利；所以我雖然是您的，卻又不是您的。我說得太嚕囌了，可是我的目的是要盡量拖延時間，不放您馬上就去選擇。

讓我選吧；我現在提心吊膽，才像給人拷問一樣活受罪呢。

給人拷問，巴散尼奧！那么你給我招認出來，在你的愛情之中，隱藏著什么奸謀？

沒有什么奸謀，我只是有點懷疑憂懼，但恐我的癡心化為徒勞；奸謀跟我的愛情正像冰炭一樣，是無法相容的。

嗯，可是我怕你是因為受不住拷問的痛苦，才說這樣的話。

您要是答應赦我一死，我愿意招認真情。

好，赦你一死，你招認吧。

“愛”便是我所能招認的一切。多謝我的刑官，您教給我怎樣免罪的答話了！可是讓我去瞧瞧那幾個匣子，試試我的運氣吧。

那么去吧！在那三個匣子中間，有一個里面鎖著我的小像；您要是真的愛我，您會把我找出來的。聶莉莎，你跟其余的人都站開些。在他選擇的時候，把音樂奏起來，要是他失敗了，好讓他像天鵝一樣在音樂聲中死去；把這譬喻說得更確當一些，我的眼睛就是他葬身的清流。也許他會勝利的；那么那音樂又像什么呢？那時候音樂就像忠心的臣子俯伏迎迓新加冕的君王的時候所吹奏的號角，又像是黎明時分送進正在做著好夢的新郎的耳中，催他起來舉行婚禮的甜柔的琴韻。現在他去了，他的沉毅的姿態，就像少年赫邱里斯奮身前去，在特洛埃人的呼叫聲中，把他們祭獻給海怪的處女拯救出來一樣，可是他心里卻藏著更多的愛情；我站在這兒做犧牲，她們站在旁邊，就像淚眼模糊的達達尼爾女們，出來看這場爭斗的結果。去吧，赫邱里斯！我的生命懸在你手里，但愿你安然生還；我這觀戰的人心中，比你上場作戰的人還要驚恐萬倍！

巴散尼奧獨白時，樂隊奏樂唱歌。

告訴我愛情生長在何方？

還是在腦海，還是在心房？

它怎樣發生？它怎樣成長？

回答我，回答我。

愛情的火在眼睛里點亮，

凝視是愛情生活的滋養，

它的搖籃便是它的墳堂。

讓我們把愛的喪鐘鳴響，

叮當！叮當！

（眾和）叮當！叮當！

外觀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卻容易為表面的裝飾所欺騙。在法律上，那一件卑鄙邪惡的陳訴，不可以用娓娓動聽的言詞掩飾它的罪狀？在宗教上，那一樁罪大惡極的過失，不可以引經據典，文過飾非，證明它的確上合天心？任何彰明較著的罪惡，都可以在外表上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多少沒有膽量的懦夫，可他們的頰上卻長著天神一樣威武的須髯，讓人們只看著他們的外表，也就居然把他們當作英雄一樣看待！再看那些世間所謂美貌吧，那是完全靠著脂粉裝點出來的，愈是輕浮的女人，所涂的脂粉也愈重；至于那些隨風飄揚，像蛇一樣的金絲卷發，看上去果然漂亮，不知道卻是從墳墓中死人的骷髏上借下來的。所以裝飾不過是一道把船只誘進兇濤險浪的怒海中去的陷人的海岸，又像是遮掩著一個黑丑蠻女的一道美麗的面幕；總而言之，它是狡詐的世人用來欺誘智士的似是而非的真理。所以，你，炫目的黃金，米達斯王的堅硬的食物，我不要你；你慘白的銀子，在人們手里來來去去的下賤的奴才，我也不要你；可是你，寒傖的鉛，你的形狀只能使人退走，一點沒有吸引人的力量，然而你的質樸卻比巧妙的言辭更能打動我的心，我就選了你吧，但愿結果美滿！

（旁白）一切紛雜的思緒，多心的疑慮，魯莽的絕望，戰栗的恐懼，酸性的猜嫉，多么快地煙消云散了！愛情啊！把你的狂喜節制一下，不要讓你的歡樂溢出界限，讓你的情緒越過分寸；你使我感覺到太多的幸福，請你把它減輕幾分吧，我怕我快要給快樂窒息而死了！

這里面是什么？（開鉛匣）美麗的鮑細霞的副本！這是誰的化工之筆，描畫出這樣一位絕世的美人？這雙眼睛是在轉動嗎？還是因為我的眼球在轉動，所以仿佛它們也在隨著轉動？她的微啟的雙唇，是因為她嘴里吐出來的甘美芳香的氣息而分裂了；無論怎樣親密的朋友，受到了這樣的麻醉，都會變成路人的。畫師在描畫她的頭發的時候，一定曾經化身為蜘蛛，織下了這么一個金絲的發網，來誘捉男子們的心；那一個男子見了它，不會比飛蛾投入蛛網還快地陷下網羅呢？可是她的眼睛！他怎么能夠睜了眼睛把它們畫出來呢？他在畫了一只眼睛以后，我想它的逼人的光芒，一定會使他自己目眩神奪，再也描畫不成其余的一只。可是瞧，我用盡一切贊美的字句，還不能充分形容出這一個畫中幻影的美妙；然而這幻影跟它的實體比較起來，又是多么望塵莫及！這兒是一紙手卷，宣判著我的命運。

“你選擇不憑著外表，

果然給你直中鵠心！

勝利既已入你懷抱，

你莫再往別處追尋。

這結果倘使你滿意，

就請接受你的幸運，

趕快回轉你的身體，

給你的愛深深一吻。”

溫柔的綸音！美人，請恕我大膽，（吻鮑細霞）

我奉命來把彼此的深情交換。

像一個奪標的健兒馳騁身手，

耳旁只聽見沸揚的人聲如吼，

雖然明知道勝利已在他手掌，

卻不敢相信人們在向他贊賞。

絕世的美人，我現在神眩目暈，

仿佛闖進了一場離奇的夢境；

除非你親口證明這一切是真，

我再也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巴散尼奧公子，您瞧我站在這兒，不過是這樣的一個人。雖然為了我自己的緣故，我不愿妄想自己比現在的我更好一點；可是為了您的緣故，我希望我能夠六十倍勝過我的本身，再加上一千倍的美麗，一萬倍的富有；我但愿我有無比的賢德，美貌，財產，和親友，好讓我在您的心目中占據一個很高的位置。可是我這一身卻是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不學無術，沒有教養的女子；幸虧她的年紀還不是頂大，來得及發憤學習；她的天資也不是頂笨，可以加以教導之功；尤其大幸的，她有一顆柔順的心靈，愿意把它奉獻給您，聽從您的指導，把您當作她的主人，她的統治者，和她的君王。我自己以及我所有的一切，現在都變成您的所有了；剛才我還擁有著這一座華麗的大廈，我的仆人都聽從著我的指揮，我是支配我自己的女王，可是就在現在，這屋子，這些仆人，和這一個我，都是屬于您的了，我的夫君。憑著這一個指環，我把這一切完全呈獻給您；要是您讓這指環離開您的身邊，或者把它丟了，或者把它送給別人，那就預示著您的愛情的毀滅，我可以因此責怪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