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期科幻經典(1859-1937)(共9冊)
- (英)柯南·道爾 (西)恩里克·加斯帕 (英)愛德華·鮑沃爾·立頓
- 9341字
- 2018-12-29 17:11:09
第二十章
拉里遭遇的誘惑
我們停住腳步,眼前是一層厚厚的簾幕,里邊傳出許多人的竊竊私語。走到門口,這些人便分開了;兩個人走了出來,可能是引座員,他們身穿胸甲和短褶裙,這種裝束讓我不禁聯想起鎖子甲,這是我來到這里以來見到的最接近甲胄的一種裝束。這些衣服所有的褶皺處都是開襟的。
我們站在門口向內望去,只見這間宴會廳比前廳和會客室都要大得多。房間足有三百英尺長,一百五十英尺寬,兩個巨大的半圓形桌子從一頭延伸到另一頭,兩臺桌子相互并列,中間是一條寬寬的走道,桌上擺滿鮮花、水果,還有許多我未曾見過的食物,無數的水晶酒壺、闊口杯、高腳杯點綴其間,熒光閃閃,散發著五彩的光華。桌子旁富麗堂皇的沙發上坐著許多氣質不凡的金發貴族。此刻,他們的目光都聚焦在一身銀裝的奧基弗身上,大廳各處傳來陣陣嘖嘖的贊嘆,不時夾雜些許的訝異。所有的發光球都放射著艷麗的玫瑰色光彩。
身著甲胄的矮人們引領我們走過了過道。在那半圓的另一側圓弧內,又有一個金光閃閃的橢圓形桌子。幾個人面朝我們坐著,我的目光只落在其中一人身上——尤萊拉!她對奧基弗用力地揮著雙手——此時的她好似潔白的百合花仙子,她美麗的光芒使戈壁堪比天堂,她熱情的火焰讓荒漠為之燃燒。她對拉里伸出雙手,臉上溢滿熱情,毫不隱晦,毫無遮掩。
她就是瑟茜,但她的美麗更勝瑟茜。她那玫瑰花瓣一般柔美的身體包裹在潔白的輕紗中,玉米穗子般的秀發纏繞著寶石藍光澤的雕花頭箍,但那光澤遠遠不及尤萊拉蔚藍的雙眼耀眼。奧基弗單膝跪地,親吻了她的雙手,我感覺這一刻,有某種更勝于傾慕的火光從他身上噴薄了出來。她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將他拉至自己身邊就坐。
這時我才忽然意識到,在所有人中,只有這兩位,尤萊拉和奧基弗,穿的是潔白的衣裝,這勾起了我的好奇。突然,我渾身的神經一緊,好奇感早拋在了腦后——魯格爾來了!他一身猩紅色裝束向前走來,周圍頓時陷入了沉寂之中,死一般駭人的沉寂。
他的眼神掃過尤萊拉,又看了看奧基弗,他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兇惡,沒有比“兇惡”再合適的詞語了。馬拉季諾夫從桌子中間探出身去,跟他嘀咕了幾句。那紅矮人極度地控制著自己,他雖然看起來極度不忿,但還是向女祭司行了禮,到橢圓小桌的一個角落就了坐。這時我才注意到,橢圓小桌中間的座位坐的是七人委員會的成員,最中心是閃靈的女祭司和話語者。緊張感漸漸舒緩了下來,但是依然沒有完全熄滅,就好像一朵孕育著暴風雨的烏云即將飄遠,但是依然在附近游移,隨時都會爆發。
我的眼神又游離回來。只見宴會廳的這頭垂著一層色彩艷麗、樣式雅致的帷幔,四圍鑲著華麗的花邊。在簾幕和桌子之間,坐著拉里和其他九位的地方,有一個圓形的低臺,直徑大概有十碼左右,高出地面幾英尺的距離。圓臺表面撒著許多瑩瑩的花瓣,光彩奪目,香氣沁人,布置得十分精妙。
在這圓臺兩側,各有幾根雕花立柱支撐。簾幕被緩緩拉開,幾個女孩款款走來,手中各持長笛、豎琴,還有那種能使人精神亢奮的八音鼓。他們各自就位,手中的樂器隨即發出優美的聲響;那樂聲十分綿軟,卻彌漫在整個空氣中,散發著讓人沉醉的味道。
舞臺已經準備就緒!這里將上演什么好戲?
這時桌旁走來一群黑發女仆,她們赤裸著光潔的上身,一襲短裙隨風招搖,原來是為赴宴者來斟酒。
我向奧基弗望去。看來馬拉季諾夫剛剛對他說的話正深深地困擾著他,此時的他顯然已別無他念,盡管他身邊就坐著一位絕世美人。他的眼神嚴峻、冷酷,時不時地,當他的眼神定格在那俄國人身上時,還充滿了猜測和疑慮。尤萊拉見他如此,皺起了眉頭,輕聲對她身后的女仆交待了幾句。
那女孩消失了,再次進來時手中拿著一個似乎是由琥珀打造的水罐。女祭司接過水罐,將其中的液體倒了些在拉里的杯中,那液體顏色非常清亮,其間閃爍著星星點點的亮光。她舉起杯,用自己的唇貼了貼杯壁,又遞到奧基弗面前。他恍惚著微微一笑,舉至唇邊,一飲而盡。尤萊拉沖女仆點頭示意,女仆再次斟滿了他的酒杯。
立刻,奧基弗的精神狀態急轉直變。他的心不在焉頓時消失了,嚴肅的神情也早已無影無蹤,他的眼睛里閃爍著銳利的光。他向尤萊拉身邊親密地靠了靠,跟她耳語了幾句。她藍色的眼睛里瞬時燃起了得意洋洋的火光,悅耳的笑聲響徹廳堂。她舉起自己的酒杯——但是里邊并不是拉里杯里的那種液體!拉里又將自己的杯中物一飲而盡;斟滿之后,他再次舉杯,正看到魯格爾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于是他挑釁般地將酒杯舉向他的方向。尤萊拉有意地向他身邊傾著,迷人又魅惑。忽然,他站起身,無所顧忌地盡情釋放開了自己的情緒。
“我先敬一杯!”他用英語大喊道,“敬閃靈,愿它早日下地獄!”
只有閃靈一詞他用了這里的語言,其他的內容都是英語,幸而這樣,大家沒有聽懂。但是他們體會到了他語氣和行為中的藐視,人群再一次陷入死寂。魯格爾的眼神好像燃燒的烈火,綠色的眼睛里閃爍著火紅的星光。女祭司伸出手,拉了拉奧基弗。他抓起那纖柔的手掌,輕輕撫摸,轉而將目光移向遠方,神情憂郁。
“閃靈。”他低聲道。“它就像莫拉的大火——從愛爾蘭——鬼知道是通過什么方式——燒到這個地方。莫拉的大火啊!”他審視著面前屏氣凝聲的人們,然后從他的唇齒間發出了那極為怪誕,極為詭異的愛爾蘭傳奇調子——《莫拉的詛咒》:
“莫拉的大火在夜里將他吞沒;
他再也無法為愛陶醉,祭奠過往的快樂。
因為當那火焰吞沒了你,所有的悲哀和快樂都灰飛煙滅了——”
尤萊拉試圖拉他坐下來,但他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神非常篤定——繼續低吟著:
“即使如暗夜般沉寂,他的腳步必須要追尋那曲調,
當世界都被月色點亮,被那銀色的光芒籠罩——”
他就那么搖搖晃晃地站在那兒唱著,一會兒又大笑起來,終于在女祭司的阻攔中坐了下去;又一次,他將杯中物一飲而盡。
我感到心里一陣冰涼,切切實實的冰涼,拉里如果就這么瘋癲、狂野地一醉到底,那我們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現場又一次陷入沉默,男男女女的矮人們偷偷地互相交換著眼神。這時,尤萊拉站了起來,面容鎮定,眼睛閃爍著神秘的灰色光芒。
“委員會,魯格爾,以及所有在場的人們,請大家聽好!”她大聲道。“現在,我,閃靈的女祭司,遵照我的權力,挑選出了我的配偶。那就是這位!”她指了指旁邊坐著的拉里。他抬頭看了看她。
“尤萊拉,我其實聽不太明白你在說什么,”他嘟囔著。“但是隨你說吧,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喜歡你的聲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尤萊拉將手垂下,親密地撫弄著奧基弗的卷發。
“你知道規矩的,尤萊拉。”魯格爾的聲音平靜而暗藏威脅,“你不可以和非我族男人結成配偶。這個男人是個外來者,一個野人,閃靈的食物!”這就是他的原話,清晰明確,一字不差。
“是的,的確不是我們的同類,魯格爾,是更高級的群類!”尤萊拉沉著地答道。“是希亞和希亞娜的兒子!”
“謊言!”魯格爾怒吼道。“全是謊言!”
“這是閃靈透露給我的!”尤萊拉的聲音依然悅耳。“魯格爾,信不信由你,你自己去問閃靈這是不是事實!”
那最后的一句話里包含著一種尖銳的、不可名狀的恐嚇,不知這幾個字對魯格爾傳遞了怎樣的隱秘信息,但它的確很奏效。他一時語塞,僵直地站在原地,臉色鐵青,馬拉季諾夫又一次躬身向前,對他耳語了幾句。只見魯格爾竟彎下腰鞠了一躬,在此時此刻顯得無比諷刺;接著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再發言。于是我又一次疑惑起來,到底這俄國人擁有什么樣的力量,竟可以支配魯格爾。
“委員會怎么認為?”尤萊拉轉向他們,問道。
他們只是進行了非常短暫的商議。然后,那個年歲已長,卻風韻猶存的女人站了出來,開始講話。
“女祭司的意愿就是委員會的意愿!”她答道。
尤萊拉抗拒的神情頓時消褪,對拉里投以溫柔的目光。他坐在那里仍在搖晃著,低吟著。
“傳喚祭司,”她命令道,然后轉向寂靜的人群。“在希亞和希亞娜的見證下,尤萊拉與他們的兒子結為配偶!”再一次,她垂下細軟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奧基弗的頭。
帷幔再啟,十二個包裹著頭巾的人物兩個一排走了進來,他們身著綠色垂地長袍,那純正的綠色只有在早春的風景畫中最嫩的枝椏上才能有幸得見。每一對中都有一人懷抱一只乳白色水晶球,和之前在散發著藍光的那間神龕屋子里見到的一樣;另一個手捧一只豎琴,不過很小,樣式有些像魯德伊特所用的古老的愛爾蘭豎琴。
兩個一組,他們緩緩登上那圓臺,小心地將手中的水晶球放置在臺上;然后依然是兩個一組,屈膝蹲在球的后邊。現在,他們在這布滿花瓣的圓臺上組成了一個六角星的形狀,同時,他們將遮擋住面龐的帽子取下。
我欠身觀察——臺上都是金發的年輕男女;每一個都比我在此曾經見過的人要漂亮幾分,他們的臉上絲毫沒有那種惱人的嘲弄表情,之所以注意到這點是因為我在這里可沒少受到這種冷遇。少女祭司們金色長發高高盤起,在前額處飾以亮瑩瑩的花冠。青年們淺栗色短發束以剔透的發箍,上邊嵌有月長石等奇異珠寶。然后,環繞著水晶球,男女兩人交替手持豎琴,唱起了歌來。
那是首什么歌,我不知道——后來也沒有得到機會得知。非常有古老的韻味,似乎是從最最遠古的時代流傳下來的,但那感覺并不是人們一向認為的古老感覺,一提到遠古就聯想起厚厚的塵埃。它更像是集聚了這古老世界曾經見證過的所有黃金時代,我仿佛聽到年輕的人們哼著歡快的愛情曲調,沐浴在新生的太陽和星星的光輝中;這聲音中依稀還隱藏著諸神的喃喃細語。
玫瑰色的光芒漸漸淡去,巨大的宴會廳瞬時暗了下來,只剩下那些發光球周圍的一小圈亮光。這時,它們乳白色的光澤越來越亮,越來越亮。飄渺的歌聲漸行漸遠。一串琶音從豎琴中緩緩流出,幾乎是同時,那些發光球似乎要去應和豎琴的節奏,竟跳動出點點月光匯成的小火炬,和我在尤萊拉的祭壇前看到的一樣。那豎琴的音符一直圍繞著一個主旋律跳動著,奇異,親昵,扣人心弦。那曲調中飽含著和歌聲中一樣的古老韻味。伴隨著那音樂,那月光火焰竟越來越高!
尤萊拉緊握奧基弗的手,將雙臂高高舉起。她將手舉過兩人頭頂,然后拉著他緩緩地、緩緩地輕移著步子,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那姿態無比曼妙,好似在一汪寧靜的溪流之上,一團盈滿了月光的霧氣彌漫而起,飄渺夢幻。
就在他們舞動的同時,那琶音好似漣漪般擴散開來,越來越響亮。突然間,那月光火焰開始向下傾瀉,流向地面,最后匯成一個圈,將此二人包圍了起來,隨即開始上升,形成一個溢彩流光,熒光閃閃,讓人心神迷醉的屏障,它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竟似乎要將二人遮擋起來!
尤萊拉將頭上的淡藍色寶石發箍一把扯了下來,輕輕一晃,絲般順滑的秀發便傾瀉而下,像瀑布一般,竟將她和奧基弗從頭至腰全部遮在其中。這時,那璀璨的月光屏障已經升至他們的膝蓋,還在漸漸上升,上升。
從未有過的絕望強烈地沖擊著我的靈魂!
那是什么!我猛地站了起來,在周圍的黑暗之中,我聽到一陣奇怪的騷亂聲。很快,宴會廳外傳來陣陣激烈的喧嘩,有許多人在一邊奔跑,一邊大喊大叫。吵嚷聲越來越近。我聽到有人在大喊“拉克拉!拉克拉!”聲音到了門口,進入了大廳,忽然,在喧嘩聲中冒出一個極低沉的詭異聲響,似乎是要打斷這喧嘩。這聲音像大海般深不可測,好似古代戰場的聲聲戰鼓,悠遠而響亮。
豎琴聲戛然而止;月光火焰顫抖著向下回旋,四散開來,向水晶球里流去;尤萊拉輕舞著的身軀僵直了,她似乎在仔細地聽著什么。她憤怒地甩開金發面紗,看著已經遠去的月光之火,如花的面容瞬時被萬般兇惡所取代,此時她的面龐竟像古希臘悲劇面具一般猙獰。
那即使在笑的最甜美的時候也隱藏著一絲冷酷的雙唇,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甜美可言。她現在好像美杜莎 ,兇狠殘暴;她的眼睛中滿是邪惡的火焰,她的頭發好像女怪高更
頭上的蛇一般纏繞蠕動著;她所有的美麗都變成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丑惡異常,野蠻殘忍,力量驚人!如果現在展現在她臉上的才是尤萊拉的本色,那么,看來這次上帝確確實實是幫助了我們一把!
我把眼光從尤萊拉身上收回,又看向奧基弗。他的醉意一掃而光,又恢復了往日的神態,他在低頭盯著她,眼神中充滿極度的憎惡和痛恨。他們就那么站著,月光終于消失了。
但是黑暗只持續了一會兒。一面墻忽的消失了,宴會廳瞬時明亮了起來。在灰色的屏風中間,從墻上的缺口處,銀色的光芒傾瀉而入。
很快從這入口進來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像噩夢般可怕的東西——巨大的蛙人!他們兩個一組地開入進來,個頭竟比奧基弗還要高出將近一碼!他們圓鼓鼓的大眼睛中有一撇駭人的紅色,其中布滿綠色的斑點,磷光閃閃。他們齜牙咧嘴,一口細長銳利的尖牙發出駭人的冷光。在閃著兇光的眼睛上方,有一個角質的盔形物,那是一層黑色和橘黃色鱗片相互交織的硬殼,上面布滿了尺把長的尖角。
他們像士兵一樣站在桌子兩旁的過道上,他們身穿角質盔甲,覆蓋著肩膀和后背,并且像多節胸甲一樣蓋住前胸。這盔甲在手腕和腳腕處向前伸出,好像彎曲的刺刀。蹼指和蹼趾的尖端延伸出一截黃色鏟狀爪。
他們手執長矛,長度起碼有十英尺,錐形尖頂,表面涂抹著一種亮閃閃的東西,竟和我救下雷多那次的飛鏢上的東西一樣。
他們太怪異了,是的,比我見過或者想象過的任何東西都怪,而且它們是那么的可怕!
緊接著,悄無聲息地,從他們之間走過來了一個人,竟是個女孩兒!在她身后,另有一個蛙人跟隨護送,只見他手持一根小樹般布滿長釘的狼牙棒,喉嚨處的巨大鳴囊一鼓一鼓地,體型竟比其他的蛙人還要大許多!但是對他只是無意一瞥,之后我的目光便全部集中到了這個女孩兒身上。
因為正是她,在南泰而其島上閃靈的巢穴為我們指示了出來的路。再次看到她時,我深深地懷疑我怎么會曾經認為尤萊拉是更美麗的那一個。我在奧基弗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絲轉瞬即過的喜悅,還有一種徹頭徹尾的羞辱感。
四處響起了切切私語聲,這聲音中有氣憤,有懷疑,還有些許畏懼:
“拉克拉!”
“拉克拉!”
“默靈的侍女!”
她在我身邊不遠處停了下來。從那精致的下巴到小巧的雙腳,她周身都包裹在一件質地柔軟,銅黃顏色的長袍之中。左臂隱在長袍內,另一只在外的手臂上戴著一只手套。有一種藤蔓緊緊纏繞在手套上,我曾經在墻上的紋飾和魯格爾的圖章戒指上見到過這種藤蔓。那是一種深深的、鮮活的綠色,五根枝須分別纏繞在她的五根手指上,在手指尖端分別伸展出來,各頂著一朵鮮花,那顏色紅得好似用鮮艷的紅寶石雕琢而成。
她站在那里審視著尤萊拉。或許是感覺到了我的眼神,她把目光投向了我;她的眼睛金黃,清澈,許多極小的琥珀色斑點散落在金色的虹膜之中。與她對視,仿佛人的靈魂也能被她帶走,與尤萊拉那熱烈的眼神,竟完全不同!
我注意到她柳葉般的眉毛,玲瓏挺拔的鼻子,櫻紅的嘴唇,那精致的肌膚在柔和的陽光照耀下晶瑩剔透。忽的,在那眼睛里透露出一絲笑意——甜美,友好,有些頑皮,散發著讓人心安的人性光輝。我感覺我的心里頓時像解除了束縛般遼闊了起來,又重新燃起了對世間一切本質的信心,好像在一場惡夢中,掙扎的潛意識總會瞥見一些熟悉的臉龐,好讓我們知道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已。我也不自覺地對她一笑。
她抬起了頭再次看向尤萊拉,眼神中有些鄙夷,還有些好奇;又看了看奧基弗?,她的眼神柔軟了下來,帶著一絲惋惜,雖然這一瞥轉瞬即逝,卻流露出對他深深的關心,并且和她的微笑一樣,使人安心。
她終于開口說話了,她的嗓音聲線低沉,不同于尤萊拉的銀鈴般的音質,有一種黃金流動的質感,與她周身散發出來的金光閃閃的美麗渾然一體。
“親愛的尤萊拉,默靈派我來此,”她說道。“他們對你有如下命令——你要將那四個來到這里的外來者交給我,我將把他們帶至默靈面前。對于那個為魯格爾出謀劃策的人”她指了指馬拉季諾夫,我看到尤萊拉一震——“他沒有必要去。閃靈已經檢視過他的內心;魯格爾和你可以留下他,尤萊拉!”
最后的一句話顯然是口蜜腹劍的諷刺之語。
尤萊拉又恢復了正常的摸樣,不過她答話時異常尖銳的聲音暴露了她的憤怒。
“什么時候輪到默靈來發號施令了,丑婭?”
最后這一個詞,我知道,是非常粗野的話;我曾經見過雷多在一次特別氣憤時跟一個仆人說過,這個詞的意思是,“打雜兒的”,“卑下的人”。在這般羞辱和刻薄的言辭下,拉克拉血液上涌,琥珀般雪白瑩潤的肌膚染上了紅光。
“尤萊拉,”她的聲音很低沉,“沒有必要質問我。我只是默靈的信使罷了。我還有最后一句話要問你,你要不要把那三個外來者交給我?”
魯格爾站起身來;他渾身奔涌著熱切的期待,邪惡的喜悅,他期待惡果降臨在尤萊拉身上,還有馬拉季諾夫,他蹲在地上,嘴里咬著手指,惡狠狠地看著這金眼姑娘。
“不!”尤萊拉擲地有聲。“不!我以桑那羅亞和閃靈的名義告訴你,不!”她目放兇光,鼻孔擴張,美麗的喉嚨里脈搏憤怒地跳動著。“你,拉克拉,把我的口信帶給默靈。對他們說我要留著這個男人,”她指了指拉里,“因為他是我的。告訴他們我要留下這個黃頭發的,還有那個,”她又指了指我,“因為我樂意。”
“告訴他們在我的面前,他們沒有說話的權力,我會把他們的嘴統統踩在腳下!”她惡狠狠地在圓臺上頓足道,“他們的臉就是我的痰盂!”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變得像蛇一樣可怕。“小仆人,最后告訴他們,如果他們再派你到尤萊拉面前,她會把你變作閃靈的食物!快滾!”
那侍女的臉色慘白。
“尤萊拉,這個結果倒是那三位萬萬沒有料到的,”她答道。“如果我把下邊的話告訴你,不知道你還會不會那么說。”她的聲音沉了一沉。“尤萊拉,默靈給你三天的時間,你可以聽取他人意見。在那之前,有三件事你必須要做好決定,是遵從還是違背:首先,將外來者帶到默靈面前;第二,放棄!你、魯格爾和你們所有的人,都放棄想要征服外部世界的夢想;第三,發誓背棄閃靈!如果你做不到其中任何一件,那么你的死期就到了,你的生命之杯將隨之破碎,生命之酒將傾灑一地。是的,尤萊拉,因為你和閃靈,魯格爾和其他九人,這里所有的人以及他們的同類,都會滅亡的!默靈的原話是,‘你們必然都會滅亡的,徹徹底底,就像從沒出現過一樣!’”
氣憤的火焰從我身邊所有的人身上燃燒了起來,但就在此時,女祭司卻扭過頭,狂蕩地大笑起來。在她銀鈴般的串串笑聲中,魯格爾也加入進來,過了一會兒貴族們也紛紛大笑起來,不久整個宴會廳都回蕩著他們的笑聲。奧基弗雙唇緊閉,慢慢向侍女靠攏,她一下把他推到一邊,沒有驚動旁人,卻不乏果決。
“說的好,說的真好,丑婭,”尤萊拉尖聲吼道;“年復一年,閃靈已經不再受制于默靈族;年復一年,他們都坐吃等死,毫無建樹。現在我想問問你,他們從哪來的力量,竟把他們的意愿凌駕于我之上,他們又是從哪來的本事,能夠與閃靈以及閃靈心愛的人對抗呢?”
她又大笑了起來,魯格爾和金發貴族們再一次加入了進去。
在拉克拉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絲懷疑,一絲動搖;好像在內心深處,她的信仰的根基也并非不可撼動。
她遲疑了,轉向奧基弗的眼神里流露出比申訴更復雜的情緒!尤萊拉也看到了她眼神中的遲疑,她的面龐洋溢著勝利的緋紅,她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那女仆。
“看哪!”她大喊道。“快看!連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話!”她的聲音中帶著白銀的冰冷——絕情、殘酷。“現在我想再加一條帶給默靈的口信。但不是由你,拉克拉;是由這些東西,”她指了指那些蛙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她將手伸到胸間,取出了銀光閃閃的死亡詛咒——凱斯權杖。
她還未及動手,金眼女孩伸出藏在衣服里的手臂,亮出一套折疊的金屬利器。她以比尤萊拉更快的速度舉起纏繞著藤蔓的手臂,這一下我才知道,原來那并不是簡單的一枝開花的藤蔓。
它是活的!
它纏滿了她的手臂,五個像鮮紅的花朵似的頭部一躍而出,直逼女祭司而去,它扭動著,顫抖著,僅僅靠著維系在侍女手臂上的另一端支撐著。
她身后的龐然大物從膨大的喉嚨中發出了隆隆的響聲。只見蛙人們四散開來,舉起手中的長矛,將它們對準了人群。淡紅色的迷霧漸漸從紅寶石般的花朵中彌漫開來。
銀色的權杖從尤萊拉纖細的手指掉落;她的眼睛里充滿了赤裸裸的恐懼;她所有驚為天人的美麗都消失不見了;她呆呆地立在那,嘴唇慘白。侍女取下遮面的輕紗,這一次,她又大笑了起來。
“那么,尤萊拉,看起來默靈的手中還是有你所懼怕的東西的!”她說道。“不如這樣,我用雅克塔的親吻來換閃靈的擁抱。”
她將目光轉向拉里,注視著他,似乎在他的身上搜尋著什么,然后忽的對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分明就像久別的太陽終于照進了暗室的感覺,格外溫暖。她沖他點了點頭,帶著一絲喜悅的神氣;又低頭看了看我,我看到她眼中跳躍著歡愉的火花;她對我搖了搖手。
她轉身對巨型蛙人說了幾句話。當她轉身時,他也調轉身子依然跟在她身后,面對著女祭司,高高舉起了那狼牙棒,鋒利的尖牙發出刺骨的冷光。他的部隊依然一動不動,高高舉著長矛。拉克拉緩緩轉身向外走去,那背影中,在我看來,分明帶著些嘲諷的神氣,她走到門口時,拉里從圓臺上一躍而起。
“我的寶貝!”他大喊道。“我終于找到了你,難道你就這樣離開了嗎?”
他太過激動,脫口而出的竟是自己的母語,那愛爾蘭土語中的懇求顯而易見。拉克拉轉過身,審視著奧基弗,猶疑著,那神情里分明有熱切的渴望,像一個孩子,面對著送到眼前的玩具,艱難地抉擇著是否要接受那番好意。
“我要跟你走,”奧基弗說道,這一次用的是此地的語言。“快來,博士!”他對我伸出一只手來。
但是尤萊拉開口了。她的臉色又恢復了以往的生氣和美麗,所有的邪惡都積聚在了紫色的眼睛中。
“難道你忘了我在希亞和希亞娜面前對你許下的諾言了嗎?你認為你可以隨隨便便就離開我嗎,是我啊,而不是一個丑婭——像她那樣的。”她指向拉克拉。“難道你——”
“好了,聽著,尤萊拉,”拉里痛心疾首地打斷了她。“我對你沒有任何的承諾,你憑什么霸占我呢?”他無意中又回到了英語。“做個討人喜歡的人,尤萊拉,”他奉勸道,“你的脾氣真是太惡劣了,你知道嗎,其實我脾氣也不太好;我們在一起特別不合適。你怎么就不能放棄你那惡毒的性格,做個好人呢?”
她迷惑地看著他,馬拉季諾夫湊了過去,把他說的話翻譯給了魯格爾。那紅矮人惡毒地笑了笑,湊近女祭司,將他能調動出的莫利亞語里所有夸張的詞匯都用上了,把拉里的原話添油加醋地轉達給了她。
尤萊拉的嘴唇在微微抽搐。
聽好了,拉克拉!”她叫喊到。“我是絕不會讓你帶走這個男人的,即使我被雅克塔之吻折磨成年上萬年。這一點我對你發誓——以桑那羅亞為憑,以我的真心為憑,以我的能量為憑——如果沒有做到,就讓我將失去一切能量,讓我的心臟在胸腔中腐爛,讓桑那羅亞將我遺忘!”
“聽著,尤萊拉”奧基弗再次開口。
“你!給我閉嘴!”那簡直像是一聲尖叫。她的手再一次伸到胸部,去取那致人死亡的利器。
魯格爾攔住了她,又對她耳語著什么,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她輕輕一笑,好似情緒舒緩了下來。
“拉克拉,我記得你說,默靈給我三天的考慮時間,”她狡猾地說道。“現在暫且放下一切,先回去吧,就說尤萊拉知道此事了,在他給予她的三天內,她會聽聽大家的意見。”侍女遲疑著。
“默靈一族是這么說過,”她最終答道。“你們先呆在這里,外來者們,”她的眼神觸碰到奧基弗的時,她若無其事地轉過臉,但早有一絲紅暈爬上了她的臉頰。“不過,尤萊拉,你最好保證他們三個是完好無損的,否則你發誓的所有籌碼很快就會在你的身上變為現實,這個,我可以向你保證,”她說道。
她們眼神交匯的一刻,空氣中似乎有激烈的碰撞聲,兩雙眼睛里都燃燒起熊熊的火焰——來自地獄的黑暗之火和來自天堂的金色火焰。
“記好了!”拉克拉在踏出門的最后時刻說道。巨型蛙人發出了一聲山響般的指令,他的士兵們轉向門口,慢慢地跟隨著女主人而去;拿著狼牙棒的巨型蛙人走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