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率”以外究竟還有其他估定人生價值的標準嗎?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最好拿法國理姆(Reims)亞眠(Amiens)各處幾個中世紀的大教寺和紐約一座世界最高的鋼鐵房屋相比較?;蛘吣靡环胬C和杭州織錦相比較,便易明白。如只論“效率”,杭州織錦和美國鋼鐵房屋都是一樣機械的作品,較之湘繡和理姆大教寺,費力少而效率差不多總算沒有可指摘之點,但是刺湘繡的閨女和建筑中世紀大教寺的工程師在工作時,刺一針線或疊一塊磚,都要費若干心血,都有若干熱情在后面驅(qū)遣,他們的心眼都盯在他們的作品上,這是近代只講“效率”的工匠們所詫為呆拙的??楀\和鋼鐵房屋用意只在適用,而湘繡和中世紀建筑于適用以外還要能慰情,還要能為作者力量氣魄的結(jié)晶,還要能表現(xiàn)理想與希望。假如這幾點在人生和文化上自有意義與價值,“效率”決不是唯一的估定價值的標準,尤其不是最高品的估定價值的標準。最高品估定價值的標準一定要著重人的成分(human element),遇見一種工作不僅估量它的成功如何,還有問它是否由努力得來的,是否為高尚理想與偉大人格之表現(xiàn)。如果它是經(jīng)過努力而能表現(xiàn)理想與人格的工作,雖然結(jié)果失敗了,我們也得承認它是有價值的。這個道理布朗寧(Browning)在Rabbi Ben Ezva那篇詩里說得最精透,我不會翻譯,只擇幾段出來讓你自己去玩味:
Not on the vulgar mass
Called“work”,must sentence pass,
Things done,that took the eye and had the price;
O'er which,from level stand,
The low world laid its hand,
Found straight way to its mind,could value in a trice:
But all,the world's coarse thumb
And finger failed to plumb,
So passed in making up the main account;
All instincts immature,
All purposes unsure,
That weighed not as his work,yet swelled the man's amount:
Thoughts hardly to be packed
Into a narrow act,
Fancies that broke through thoughts and escaped:
All I could never be,
All,men ignored in me,
This I was worth to God,whose wheel the pitcher shaped.
這幾段詩在我生平所給的益處最大。我記得這幾句話,所以能驚贊熱烈的失敗,能欣賞一般人所嗤笑的呆氣和空想,能景仰不計成敗的艱苦卓絕的努力。
假如我的信對于現(xiàn)代青年能發(fā)生毫末的影響,我尤其虔心默祝這封信所宣傳的超“效率”的估定價值的標準能印入個個讀者的心孔里去;因為我所知道的學生們、學者們和革命家們都太貪容易,太膚淺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類似美國旅行家看《蒙娜·麗莎》了。
你的朋友 孟實
談人生與我
朋友:
我寫了許多信,還沒有鄭重其事地談到人生問題,一則因為這個問題實在談濫了,一則也因為我看這個問題并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樣重要。在這最后一封信里我所以提出這個濫題來討論,并不是要說出什么一番大道理,不過把我自己平時幾種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隨便拿來做一次談料。
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擺在前臺,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擺在后臺,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臺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并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苦痛,就因為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飯是多么簡單的事,然而在這個世界里居然成為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就因為有一部分人要虧人自肥。
再比方生死,這又是多么簡單的事,無量數(shù)人和無量數(shù)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一個小蟲讓車輪壓死了,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吹落了,在蟲和花自己都決不值得計較或留戀,而在人類則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個苦字。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希望造物主待他們自己應(yīng)該比草木蟲魚特別優(yōu)厚。
因為如此著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儕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著,在炎暑寒冬中也還是那樣活著。
像莊子所說,它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彼鼈儠r而戾天躍淵,欣欣向榮,時而含葩斂翅,晏然蟄處,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它們決不計較生活應(yīng)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么,也決不埋怨上天待它們特薄,把它們供人類宰割凌虐。在它們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從草木蟲魚的生活,我覺得一個經(jīng)驗。我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目的。世間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者我時而幸運,時而受災(zāi)禍侵逼,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你如果問我,人們應(yīng)該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說,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像草木蟲魚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么?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么苦惱呵!我說,人們并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這并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園子里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后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面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松樹,看著站在冰上的鷗和游在水中的魚,然后再回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獸,有人也許目為異端邪說。其實我如果要援引“經(jīng)典”,稱道孔孟以辯護我的見解,也并不是難事。
孔子所謂“知命”,孟子所謂“盡性”,莊子所謂“齊物”,宋儒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yīng)”,和希臘廊下派哲學,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經(jīng)義文,做我的護身符。然而我覺得這大可不必。我雖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圣先賢的聲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臺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但是我平時很歡喜站在后臺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tài)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后臺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檜、岳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zhàn)爭也和我看斗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只覺得對著這些紛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
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前天遇見一個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說話時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一捻,像有胡須似的。他們說這是官氣,我看到這種舉動比看詼諧畫還更有趣味。許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氣忿的向人說:“如果我是一個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書了!”偏偏他不是女子,這已經(jīng)是喜??;何況他又麻又丑,縱然他幸而為女子,也決不會有求婚書的麻煩,而他卻以此沾沾自喜,這總算得喜劇之喜劇了。這件事和英國文學家哥爾德斯密斯的一段逸事一樣有趣。他有一次陪幾個女子在荷蘭某一個橋上散步,看見橋上行人個個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沒有一個睬他自己,便扳起面孔很氣忿的說:“哼,在別的地方也有人這樣看我咧!”如此等類的事,我天天都見得著。
在閑靜寂寞的時候,我把這一類的小小事件從記憶中召回來,尋思玩味,覺得比抽煙飲茶還更有味。老實說,假如這個世界中沒有曹雪芹所描寫的劉姥姥,沒有吳敬梓所描寫的嚴貢生,沒有莫里哀所描寫的達爾杜弗和阿爾巴貢,生命更不值得留戀了。我感謝劉姥姥、嚴貢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謝錢塘的潮和匡廬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我在幾年前做的《無言之美》里曾說明這個道理,現(xiàn)在引一段來:
我們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為它是最不完美的。這話表面看來,不通已極,但是實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類所過的生活——比好一點,是神仙的生活,比壞一點,就是豬的生活——便呆板單調(diào)已極,因為倘若件件事都盡美盡善了,自然沒有希望發(fā)生,更沒有努力奮斗的必要。人生最可樂的就是活動所生的感覺,就是奮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們?nèi)绾文車L創(chuàng)造成功的快慰?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象的田地。換句話說,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這個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號所發(fā)表的《缺陷論》里也說得很透辟。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假如荊軻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賈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那得叫千載以后的人唏噓贊嘆?以李太白那樣天才,偏要和江淹戲弄筆墨,做了一篇“反恨賦”,和“上韓荊州書”一樣庸俗無味。毛聲山評《琵琶記》,說他有意要做“補天石”傳奇十種,把古今幾件悲劇都改個快活收場,他沒有實行,總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消,不說你勾消不去,就是勾消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臺或站在后臺時,對于失敗,對于罪孽,對于殃咎,都是一幅冷眼看待,都是用一個熱心驚贊。
朋友,我感謝你費去寶貴的時光讀我的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厭倦,將來我也許常常和你通信閑談,現(xiàn)在讓我暫時告別罷!
你的朋友 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