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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修養的境界(1)

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廣泛的藝術,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談立志

抗戰以前與抗戰以來的青年心理有一個很顯然的分別:

抗戰以前,普通青年的心理狀態是煩悶;抗戰以來,普通青年的心理狀態是消沉。煩悶大半起于理想與事實的沖突。在抗戰以前,青年對于自己前途有一個理想,要有一個很好的環境求學,再有一個很好的職業做事。對于國家民族也有一個理想,要把侵略的外力打倒,建設一個新的社會秩序。這兩種理想在當時都是很不容易實現的,于是他們急躁不耐煩,失望,以至于苦悶。抗戰發生時,我們民族毅然決然地拼全部力量來抵擋侵略的敵人,青年們都興奮了一陣,積壓許久的郁悶為之一暢,但是這種興奮到現在似乎已逐漸冷靜下去,國家民族的前途比從前光明,個人求學就業也比從前容易,雖然大家都硬著脖子在吃苦,可是振作的精神卻很缺乏。在學校的學生們對功課很敷衍,出了學校就職的人對事業也很敷衍,對于國家大事和世界政局沒有像從前那樣關切。這是一個很可憂慮的現象,因為橫在我們面前的還有比抗敵更艱難的局面,需要更堅決更沉著的努力來應付,而我們青年現在所表現的精神顯然不足以應付這種艱難的局面。

如果換個方式來說,從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氣太大,目前的青年人病在志氣太小,甚至于無志氣。志氣太大,理想過高,事實迎不上頭來,結果自然是失望煩悶;志氣太小,因循茍且,麻木消沉,結果就必至于墮落。所以我們寧愿青年煩悶,不愿青年消沉。煩悶至少是對于現實的欠缺還有敏感,還可以激起努力;消沉對于現實的欠缺就根本麻木不仁,決不會引起改善的企圖,但是說到根本,煩悶之于消沉也不過是此勝于彼,煩悶的結果往往是消沉,猶如消沉的結果往往是墮落。

目前青年的消沉與前五六年青年的煩悶似乎不無關系。煩悶是耗費心力的,心力耗費完了,連煩悶也不曾有,那便是消沉。

一個人不會生來就煩悶或消沉的,因為人都有生氣,而生氣需要發揚,需要活動。有生氣而不能發揚,或是活動遇到阻礙,才會煩悶和消沉。煩悶是感覺到困難,消沉是無力征服困難而自甘失敗。這兩種心理病態都是挫折以后的反應。

一個人如果經得起挫折,就不會起這種心理狀態。所謂經不起挫折,就是沒有決心和勇氣,就是意志薄弱。意志薄弱經不起挫折的人往往有一套自寬自解的話,就是把所有的過錯都推諉到環境。明明是自己無能,而埋怨環境不允許我顯本領;明明是自己甘心作壞人,而埋怨環境不允許我做好人。這其實是懦夫的心理,對于自己全不肯負責任。環境永遠不會美滿的,萬一它生來就美滿,人的成就也就無甚價值。人所以可貴,就在他不像豬豚被飼而肥,他能夠不安于污濁的環境,拿力量來改變它、征服它。

普通人的毛病在于責人太嚴,責己太寬。埋怨環境還由于缺乏自省自責的習慣。自己的責任必須自己擔當,成功是我的成功,失敗也是我的失敗。每個人是他自己的造化主,環境不足畏,猶如命運不足信。我們的民族需要自力更生,我們每個人也是如此。我們的青年必須先有這種覺悟,個人和國家民族的前途才有希望。能責備自己,信賴自己,然后自己才會打出一個江山來。

我們有一句老話:“有志者事竟成。”這話說得很好,古今中外在任何方面經過艱苦奮斗而成功的英雄豪杰都可以做例證。志之成就是理想的實現。人為的事實都必基于理想,沒有理想決不能成為人為的事實。譬如登山,先須存念頭去登,然后一步一步的走上去,最后才會達到目的地。如果根本不起登的念頭,登的事實自無從發生。這是淺例。世間許多行尸走肉浪費了他們的生命,就因為他們對于自己應該做的事不起念頭。許多以教育為事業的人根本不起念頭去研究,許多以政治為事業的人根本不起念頭為國民謀幸福。我們的文化落后,社會紊亂,不就由于這個極簡單的原因嗎?這就是所謂的“消沉”“無志氣”。“有志者事竟成”,無志者事就不成。

不過“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話也很容易發生誤解,“志”字有幾種意義:一是念頭或愿望(wish);一是起一個動作時所存的目的(purpose);一是達到目的決心(will,determination)。譬如登山,先起登的念頭,次要一步一步的走,而這走必步步以登為目的,路也許長,障礙也許多,須抱定決心,不達目的不止,然后登的愿望才可以實現,登的目的才可以達到。“有志者事竟成”的志,須包含這三種意義在內:

第一要起念頭,其次要認清目的和達到目的之方法,第三是抱必達目的之決心。很顯然的,要事之成,其難不在起念頭,而在目的之認識與達到目的之決心。

有些人誤解立志只是起念頭。一個小孩子說他將來要做大總統,一個乞丐說他成了大闊佬要砍他的仇人的腦袋,所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完全不思量達到這種目的所必有的方法或步驟,更不抱定循這方法步驟去達到目的之決心,這只是狂妄,不能算是立志。世間有許多人不肯學乘除加減而想將來做算學的發明家,不學軍事不學當兵打仗而想將來做大元帥東征西討,不切實培養學問技術而想將來做革命家改造社會,都是犯這種狂妄的毛病。

如果以起念頭為立志,則有志者事竟不成之例甚多。愚公盡可移山,精衛盡可填海,而世間卻實有不可能的事情。我們必須承認“不可能”的真實性。所謂“不可能”,就是俗語所謂“沒有辦法”,沒有一個方法和步驟去達到所想的目的。

沒有認清方法和步驟而想達到那個目的,那只是癡想而不是立志,志就是理想,而理想的理想必定是可實現的理想。理想有兩種意義:一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實現的完美”,比如許多宗教都以長生不老為人生理想,它成為理想,就因為事實上沒有人長生不老;理想的另一意義是“一個問題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圍以內的最圓滿的解決困難的辦法”。比如長生不老雖非人力所能達到,而強身健體卻是人力所能達到的,就人的能力范圍來說,強身健體是一個合理的理想。這兩種意義的區別在于一個蔑視事實條件,一個顧到事實條件,一個渺茫無稽,一個有方法步驟可循。

嚴格地說,前一種是幻想、癡想而不是理想,是理想都必顧到事實。在理想與事實起沖突時,錯處不在事實而在理想。

我們必須接受事實,理想與事實背馳時,我們應該改變理想。

堅持一種不合理的理想而至死不變只是匹夫之勇,只是“豬武”(注:日語的中文翻譯,意指頭腦簡單的魯莽之人)。我特別著重這一點,因為有些道德家在盲目地說堅持理想,許多人在盲目地聽。

我們固然要立志,同時也要度德量力。盧梭在他的教育名著《愛彌兒》里有一段很精辟的話,大意是說人生幸福起于愿望與能力的平衡。一個人應該從幼時就學會在自己能力范圍以內起愿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也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

這番話出于浪漫色彩很深的盧梭筆下,尤其值得我們玩味。

盧梭自己有時想入非非,因此吃過不少的苦頭,這番話實在是經驗之談。許多煩悶,許多失敗,都起于想做自己所不能做的事,或是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

志氣成就了許多人,志氣也毀壞了許多人。既是志,實現必不在目前而在將來。許多人拿立志遠大作藉口,把目前應做的事延宕貽誤。尤其是青年們歡喜在遙遠的未來擺一個黃金時代,把希望全寄托在那上面,終日沉醉在迷夢里,讓目前寶貴的時光與機會錯過,徒貽后日無窮之悔。我自己從前有機會學希臘文和意大利文時,沒有下手,買了許多文法讀本,心想到四十歲左右時當有閑暇歲月,許我從容自在地自修這些重要的文字,現在四十過了幾年了,看來這一生似不能與希臘文和意大利文有緣分了,那箱書籍也恐怕只有擺在那里霉爛了。這只是一例,我生平有許多事叫我追悔,大半都像這樣“志在將來”而轉眼即空。“延”與“誤”永是連在一起,而所謂“志”往往叫我們由“延”而“誤”。所謂真正立志,不僅要接受現在的事實,尤其要抓住現在的機會。如果立志要做一件事,那件事的成功盡管在很遠的將來,而那件事的發動必須就在目前一頃刻。想到應該做,馬上就做,不然,就不必發下一個空頭愿。發空頭愿成了一個習慣,一個人就會永遠在幻想中過活,成就不了任何事業,聽說抽鴉片煙的人想頭最多,意志力也最薄弱。老是在幻想中過活的人在精神方面頗類似煙鬼。

我在很早的一篇文章里提出我個人做人的信條,現在想起,覺得其中仍有可取之處,現在不妨趁此再提出供讀者參考。

我把我的信條叫做“三此主義”,就是此身,此時,此地:一、此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擔當起,不推諉給旁人;二、此時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在此時做,不拖延到未來;三、此地(我的地位,我的環境)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諉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這是一個極現實的主義。本分人做本分事,腳踏實地,絲毫不帶一點浪漫情調。我相信如果我們能夠徹底地照著做,不至于很誤事。西諺說得好:“手中的一只鳥,值得林中的兩只鳥。”許多“有大志”者往往為著覬覦林中的兩只鳥,讓手中的一只鳥安然逃脫。

談謙虛

說來說去,做人只有兩樁難事:一是如何對付他人,一是如何對付自己。這歸根還只是一件事,最難的事還是對付自己,因為知道如何對付自己,也就知道如何對付他人,處世還是立身的一端。

自己不易對付,因為對付自己的道理有一個模棱性。從一方面看,一個人不可無自尊心,不可無我,不可無人格。

從另一方面看,他不可有妄自尊大心,不可執著,不可任私心成見支配。總之,他自視不宜太小,卻又不宜太大,難處就在調劑安排,恰到好處。

自己不易對付,因為不容易認識,正如有力不能自舉,有目不能自視。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們對于自己是天生的當局者而不是旁觀者,我們自囿于“我”的小圈子,不能跳開“我”來看世界,來看“我”,沒有透視所必需的距離,不能取正確觀照所必需的冷靜的客觀態度,也就生成執迷,認不清自己,只任私心、成見、虛榮、幻覺種種勢力支配,把自己的真實面目弄得完全顛倒錯亂。我們像蠶一樣,作繭自縛,而這繭就是自己對于自己所錯認出來的幻相。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實在不多見。“知人則哲”,自知或許是哲以上的事。

“知道你自己”這句古訓所以被稱為希臘人最高智慧的結晶。

“知道你自己”,談何容易!在日常自我估計中,道理總是自己的對,文章總是自己的好,品格也總是自己的高,小的優點放得特別大,大的弱點縮得特別小。人常“阿其所好”,而所好者就莫過于自己。自視高,旁人如果看得沒有那么高,我們的自尊心就遭受了大打擊,心中就結下深仇大恨。這種毛病在旁人,我們就馬上看出;在自己,我們就熟視無睹。

希臘神話中有一個故事:一位美少年納西司(Narcissus)自己羨慕自己的美,常伏在井欄上俯看水里自己的影子,愈看愈愛,就跳下去擁抱那影子,因此就落到井里淹死了。這寓言的意義很深永。我們都有幾分“納西司病”,常因愛看自己的影子墮入深井而不自知。照鏡子本來是好事,我們對于不自知的人常加勸告:“你去照照鏡子看!”可是這種忠告是不聰明的,他看來看去,還是他自己的影子,像納西司一樣,他愈看愈自鳴得意,他的真正面目對于他自己也就愈模糊,他的最好的鏡子是世界,是和他同類的人。他認清了世界,認清了人性,自然也就會認清自己,自知之明需要很深厚的學識經驗。

德爾斐神諭宣示希臘說:蘇格拉底是他們中間最大的哲人。而蘇格拉底自己的解釋是:他本來和旁人一樣無知,旁人常不知以為知,他卻明白自己的確無知,他比旁人高一著,就全在這一點。蘇格拉底的話老是這樣淺近而深刻,詼諧而嚴肅。他并非說客套的謙虛話,他真正了解人類知識的限度。

“明白自己無知”是比得上蘇格拉底的那樣哲人才能達到的成就。有了這個認識,他不但認清了自己,多少也認清了宇宙。孔子也仿佛有這種認識。他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

他告訴門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所謂“不知之知”正是認識自己所看到的小天地之外還有無邊世界。

這種認識就是真正的謙虛。謙虛并非故意自貶身價,作客套應酬,像虛偽者所常表現的假面孔;它是起于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所已知的比起世間所可知的非常渺小,未知世界隨著已知世界擴大,愈前走發現天邊愈遠。他發現宇宙的無邊無底,對之不能不起崇高雄偉之感,反觀自己渺少,就不能不起謙虛之感。謙虛必起于自我渺小的意識,謙虛者的心目中必有一種為自己所不知不能的高不可攀的東西,老是要抬著頭去望它。這東西可以是全體宇宙,可以是圣賢豪杰,也可以是一個崇高的理想。一個人必須見地高遠,“知道天高地厚”才能真正地謙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就老是覺得自己偉大,海若未曾望洋,就以為“天下之美盡在己”。謙虛有它消極方面,就是自我渺小的意識;也有它積極方面,就是高遠的瞻矚與恢闊的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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