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看上去得到了計劃中的一切(2)
- 按自己的意愿過一生
- 王瀟
- 4862字
- 2016-02-23 10:23:03
寫下愿望只是給自己在遠處擺上一個燈塔,而愿望里最真正發生作用的部分是這樣的:“為了實現以上的計劃,從明天起,我要做到的是:xxxx。”這“xxxx”囊括和列舉了我期待自己在教育、娛樂、職業和外貌上的每一天每一點小堅持和小進步。這一部分,持續作用了十年,才真真切切改變了我和我的生活。
后來的故事很多人就知道了,從2012年,我開始把計劃文檔擴展成可年度使用的效率手冊,設計排版后印刷制作出來。先是送給客戶和朋友,后來在電商售賣。到現在,手冊已發行了五年,漸漸形成一個獨立文創品牌。每天早晨,全球有至少30萬人,會打開和填寫各版本的《趁早效率手冊》,開始他們新的一天。幾年中,我在效率手冊使用者身上見到了很多次讓計劃成真的故事。每一次,都讓我再次覺得,能夠見識到表姐的記事本,能夠在地鐵站遇見《一生的計劃》,是我太幸運。
2014年10月11日,我爸媽搬家,我重新在書柜深處找到了2002年在地鐵買到的那本《一生的計劃》手冊。那天秋意盎然,室溫冰涼,我給自己準備了一杯熱茶,泡進浴缸,準備好慢慢回顧。然而翻開誓言日期頁,我驚駭得從浴缸里彈了出來,并碰灑了熱茶。我看到翻開的那頁上,是十二年前的我自己清清楚楚寫的落款——10月11日!正是我泡進浴缸這一天!那一瞬間,我覺得驚奇、神秘、不可言說,仿佛我和手冊有著無法解釋的聯系,仿佛它早就等在當年的地鐵里選中了我,然后看我長大成人,兌現誓言,再散播開去,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中,我大概把我不同時期的“一生的計劃”版本給三四個朋友看過,他們的第一反應都是“你好可怕!”然后驚恐地上上下下看我,就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我知道這沒什么,這就像我們看見一輛汽車,知道它可以開動,但當我們走近它第一次揭開機器蓋子,向里面的結構一望,驚訝地說:“啊!竟然是這樣運轉的!”
表姐的記事本變成了《一生的計劃》,《一生的計劃》又變成了《趁早效率手冊》。當我再走出門去,看見滿街的人群,我知道他們各有各的不同。打開人們的機器蓋子,有的構造普通,有的卻令人驚奇,充滿著精密動力。我知道,像我表姐這樣的人,一定是極少數人。我沒有資格評價任何人的人生目標,但我敬仰對自己的欲望和能力深刻了解,并使命必達的人。欲望多深,對未來多堅信,才能克服沉悶和孤獨,在重復練習中晉級,登上臺階!在浩瀚的不可知的命運面前,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努力一會兒,再等待一會兒昭示和驚喜;而她,一直在勤勉地向宇宙下著訂單,再一次次品嘗訂單兌現的快樂。
我常聽人說,人生是不需要計劃的;是的,如果思想和活法只是像變老的身材一樣,隨自然規律松軟干癟下垂就好,那么人生是不需要計劃的。還有人會問,如果把一切都計劃了,那么生活中的驚喜呢?事實上誰也無法計劃一切,只能籌備好基礎條件——計劃負責“萬事俱備”那部分,驚喜負責“東風”那部分。生活的現狀是所有外力和內力共同選擇后的合力,是所有變量疊加經過意志決定后的共同結果。認識到這一點,你會看重所有事,因為萬事皆有意義;你也會看淡所有事,因為單個力量的影響有限。計劃就是大局觀和整體結構,是去處,是意義,它們才是最重要的出發點。
那個補課的暑假之后,我開始默默地觀望我表姐的人生,比對黑色筆記本中她自己寫好的劇本,就像期待一出漫長的劇情。1996年,我表姐和姐夫先后去了美國讀書和工作。現在他們定居在波士頓,據說那個城市里有很多喜愛拆裝電腦主機箱的人。他們后來生養了一雙兒女。我的表姐今年四十八歲,幾乎依然保持著1996年的身材。
我無法知道這么多年中她是否失去了什么,是否快樂,但她看上去得到了計劃中的一切。
還有,我要謝謝我姐夫,因為我高考的最高分是數學。
Ⅱ.高冷之家
如果你也是恰巧在祖國的一、二、三線城市從沒有互聯網的童年長到現在,那在這過程里體驗到的認知反差一定特別巨大。
在那漫長的寂靜的童年,我以為我家附近幾條街、幾門親戚、一個班同學就是生活的全部;從廣播電視和名著里,也知道些別的國家和人名,但又知道和我的實際生活無關,都是特別遙遠的人與事,用來負責講故事,應付考試,出現在新聞里。就世界觀而言,我長時間地認為世界分為“外面的”和“我家的”(或者“我們班的”也行),外面的世界是個客觀存在沒錯,但跟“我家的”不存在流通關系,遇到校際比賽或者五一、國慶,偶爾也會涌現“我們學校”、“我的祖國”類似概念,獲得不切實際的同理心和榮譽感,等脫掉校服摘掉歡慶大紅花,踏入家門,我面臨的日常活法依然周而復始。
當此刻的我去俯瞰當年的那個小孩,她的生活里有個玻璃罩,它們不會進來,她也不會出去。無論她每天是喜是憂,都沒能力嗅到迷人未來的味道——她無力想象除爸媽的活法之外,是否還存在其他活法。因此,觀摩爸媽的活法,只好成為她第一件大事。
各國藝術史文學史科學史介紹某重要人物,開篇第一句必是此人生辰,第二句十之八九交代此人父母背景出身和行業。可見,先天稟賦和環境造就,成為描述人的基本結構。在后來面臨成長困惑的時候,我翻過幾本心理學書籍,里面總是反復提到一個詞,叫作“原生家庭”。討論大意是說除了基因作祟之外,你出生長大到成年之前的主要歲月里,你爸媽的基本觀點、生存常識和做事方法會深遠地影響你一生。無論你想追溯、打敗、超越、顛覆,都不得不研究和回顧你的人格建立初期。在懵懂的童年時代里,你受到的對待和啟蒙,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你的未來。
在我讀過的自我研究類書籍里,最有實戰指導意義的當屬《九型人格》,我十分好奇地做完書里幾百題測試,第一次得出我所屬的分類——第三型成就者(The Achiever)。
那時候是20世紀90年代初,距離互聯網在身邊出現還有十年,血型說剛剛露頭,星座八卦命理等則完全沒有普及。我如獲至寶地查閱和記下內容,與自己的環境和感受反復比對,驚訝地發現了相似之處。直至今天,我都對書中的幾句核心描述記憶猶新。書里說,第三型成就者(The Achiever)的形成環境要素是爸爸管教嚴厲,而媽媽持續給予正向鼓勵。書里還說,這種人格的情感認知核心是:我如果沒有成就,就沒有人愛我。這么看來,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不知是因為這九型學說十分科學而言中,還是這句進入了潛意識成了平生楔子,我真的長成了第三型的人。至于這種人格好不好,書里說,人格類型之間不分優劣,無法比較。我覺得,自證自信,心里有數,情緒穩定就好。
既然是觀摩爸媽的活法,那就先說我爸。我爸有一個可怕的特點,叫追問。
比如小學時候,我家有一箱罐裝可樂,我爸嚴格規定我每天的飲用數量,日日檢查箱中剩余。某天,我終于計數混亂,忘掉喝了兩罐還是三罐,我爸一查,數量有誤,一問,我稀里糊涂,結果挨揍。
挨揍前通常都會有一段典型問答:
“你為什么喝這么多罐?”
“因為我忘了之前喝了幾罐。”
“為什么會忘?”
“因為我沒有認真記。”
“為什么不去認真記?”
“因為好像喝完第一罐寫了個作文,寫完就忘了。”
“為什么作文寫完就忘了?為什么你每天不會忘了吃飯?”
“……”
循序追問是沒有盡頭的,類似的還有為什么會做錯,為什么會晚到,我永遠會卡在其中某一句,完全詞窮,感覺要瘋,目光呆滯地望向我爸,看他一步步走近我,然后挨揍。
對我來說,如果做錯事,挨揍不只是挨揍,可怕是之前的追問折磨,像無所遁形的審訊,我必須在回答中進行深刻自省,回答出“因為我懶”、“因為我饞”、“因為我以為你不會發現”等人性真相。然后陷入糟糕的自我認知中。
我記得其中有一次,我被追問到窮途末路,反問道:“可是這樣問就是沒完沒了的啊,最后我還是會挨揍啊?”問完特別好,我馬上就挨揍了。
還有一次,我在回答“你為什么懶/饞/想撒謊”類似問題時,竟然回答出了“因為我生下來就這樣……因為我是你們生的”。我爸氣瘋,那一次挨的揍簡直史無前例。
總之,我的思考和表達是被我爸審視的。當我提及一個詞,需要首先定義這個詞,再量化描述。當我談及一個事件,必須要挖掘到本質。當我承認一個錯誤,必須暴露出靈魂深處的原因。我爸平常說話寫字言簡意賅,沒有語氣詞,少有感慨;而遇到需要重點說明論證的話題,則會輪番使用正反論證、例證、引證等一切方法,務必使得觀點密不透風。我爸目光如炬,時刻燒灼著我的后背。我的認知非常明確——如果不理性、不自律,就不優秀,就挨揍,我爸就不愛我。
后來,我竟然在蘇格拉底的生平故事里讀到了一種熟悉的思辨方法,叫“追問”。就是得到了自己或者別人的一個答案,不滿足,繼續無限追問下去,最后未必會得到一個絕對結果,但整個追問和思維過程就是“開智”。我回想我爸那可怕的追問,貫穿了我整個少年時代,不知到底是為了讓我自視我的人性弱點呢,還是為了開智?我能想到的好處是,做一件隱約有錯的事情前,我會想想,做這事的隱藏動機是否包含“我懶、我饞、我僥幸”,如果包含,我就再想想,這事是否禁得住層層追問。為了不挨揍,我自己會展開模擬追問。而模擬過程中,有些錯事我也就真的不做了。
我爸的第二個特點,是他自己不會哭,也反對別人哭。
我讀到過許多文學作品,聽到過很多朋友的自述,講他們的爸爸如何溫暖寬容。但我爸可不是,我爸那是一塊堅硬屹立的巖石,充滿刀削般的側面。
按現在的話講,我爸高冷。
我是不可以哭的。我爸的觀點是:一、日常生活中并沒有什么事值得哭;二、哭沒有用。
我在小學期間,學習尚可,但體質差,整個人軟白,有這樣的爸管制,性格也不強硬。到了小學六年級,由于軟白,依然在體育課受到同學哂笑。那種時期,班上總會締結類似于小太妹團體的女生組織,她們會時常動機不明地聯手孤立打擊誰。馬上就要小升初考試之前的那堂體育課,由于我做不出她們都會做的側手翻動作,她們選擇了打擊我。
那天我傷心壞了,自尊崩塌,放學回家坐墻角哭,我媽聽了挺氣憤。我爸回到家,第一句話告訴我不許哭,然后大概用了兩小時的時間,講他的童年坎坷。故事總是引人入勝的,我聽得也忘了哭。講完我爸說:“你以后要是想哭,就想想你現在有的東西。你沒有參照物,就不知道眼下的生活叫幸福。生存和大災大難之外的事,都不值得哭。”
但我媽追問,嘲笑欺負我的同學怎么辦。
“她們學習好嗎?”我爸問。
“不太好。”我說。
“那你好好考試。考完試,你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從小到大,我爸說這些的時候,也從來不會摸摸我的頭什么的。其實我爸從未正面向我表達感情,不夸獎,不擁抱。這樣酷酷的父愛,我習慣了。
第二天我上學,嘲笑活動并未結束,她們幾個迎上來,一個說:“連這么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了,真是笨蛋。”
我注視著說我的那個,清晰地回答:“考不上重點中學的,才是笨蛋。”
她們呆掉,而我轉身走開。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快意恩仇的時刻。
一個月后,小學畢業考試結束,我是全班第一名,考到市重點中學。像我爸說的一樣,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們。
我爸第三個特點是,追求理性,以理性自居,又以彰顯出理性面目為榮。這是理工科出身又嚴于律己人士的顯著特征。在我家,沒有一件生活瑣事是不可以量化描述、核準目標、倒推計算的。比如若干年來,我都無法實現自發性早起,是我爸對我最為失望的一點。我爸認為,這標志著這個人沒有堅實的目標,也沒能實現真正的內心自律。多少個清晨,當昏睡的我突然被我爸責令起床,我暈眩地看著墻壁,苦痛地想:我要獨立,我要離開家,我要任意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這大概就是我最初的夢想。
高中分科,我爸聊起理科優勢時神情倨傲,告訴我放眼世界科技與工業文明前進的步伐,這是理科人士構建的世界。是的,我爸不看電影,不讀小說,不聊詩歌,也不準我涉及。我被洗腦成功,隨后在高考志愿上報考了汽車與內燃機專業,決意沖進機械原理的高級世界,直到北京廣播學院的播音系提前錄取了我。然而,我一直偷偷地看電影、讀小說、寫詩歌。
但是,我知道,我爸是讀得懂詩的。
我媽和我爸,戀愛了八年。那年頭日子過得慢,戀愛也談得慢。好像是我媽先考上了大學,我爸去當了兵,一下就過了四年。后來我媽說你也考大學吧,我爸就去考了大學,考上了之后也念了四年,我媽就先工作等他讀完。兩人就這樣過了八年。那年頭也沒有手機,人們想聯絡彼此,就互相寫寫信;人們想梳理下自己,就寫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