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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看上去得到了計劃中的一切(3)

八年之后他們終于結(jié)婚了,然后就有了我。然后我就在我那理性的高冷的爸爸的注視下,一直成長。我媽做外事工作,出差很多,有時候離家很久。我爸每天給我做飯,都挺好吃,每天吃飯都挺沉默。有一次,我還在上初中,我媽走了將近一個月,快回來之前,我爸吃飯的時候說:“你媽明早回來,咱們把家收拾一下。”

我負責整理墻角的箱子,把舊衣服翻出再放起來時,在箱底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日記是紅色塑料皮的,皮面經(jīng)年日久有些變色,我翻開來看,認出了我媽的筆跡。再看日記的日期,都是我出生前那些年的事。其中還有些是詩,讀起來像是我媽原創(chuàng)的,多是五言七言的絕句。啊,我媽竟然還寫詩,我驚訝地想。

我爸走過來,見我拿著個本子呆坐不動,臉色一沉,我馬上跳起來舉著本子說:“我收拾東西找到一個本!好像是我媽日記!”我爸伸出胳膊把日記本接過去,面無表情地放到一邊,轉(zhuǎn)頭催促我:“快接著收拾!”竟然沒有被呵斥偷懶,我高興地上繳了日記。

那天后半夜,我起來上廁所,走過我爸媽的臥室,驚覺里面還開著燈。經(jīng)過時,我往里隨便看了一眼,就這一眼,我無比吃驚地看見,我爸,剛愎的理性的高冷的我爸,靠在枕頭上捧著那本日記在讀,淚流滿面!我驚惶地飄走,希望我爸沒發(fā)現(xiàn)我。但我在馬桶上坐了很久,高興地告訴自己我爸也在讀詩,還有我爸我媽一定是真愛。

原來,我之所以長成我,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追求理性,但是我寫詩;我強調(diào)自律,但我很難早起;我控制情緒,但我渴望真愛。我并沒有從自己身上無端地生出什么獨特而又別致的性格,我只是復制了基因,然后沾染了我爸媽的活法而已。

當我們能觀看山,我們已遠離了山;當我們能觀看海,我們已遠離了海。

當我們抽離出來正視自我,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原生家庭對一個人原始的影響,逃不出這兩類:我繼承的,與我反叛的。多年以后,我攜帶著我當年想掙脫的烙印,以為可以選擇更自由、更危險的表象生活,然而原生家庭早已在我的內(nèi)里裝入了東西。因為爸媽,我沒有可能成長為一個散淡的人,因為我的潛意識里被種下了情感的種子:我覺得,只有自律、理性、優(yōu)秀,人們才會愛我。而我早已習慣在給出判斷前嘗試論證,在情緒襲來時嘗試解決問題。我只能做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這個女兒沒有被“富養(yǎng)”,也沒有被父愛寵溺過,但長大尤其在創(chuàng)業(yè)之后,我更愿意成長為我爸那樣的人。因為,團隊的成長需要有嚴父特質(zhì)的領(lǐng)導,給方向,給眼界,給解決問題,必要的時候手把手地教生存技能,默默注視,進步時給明確的鼓勵,失誤時在身后擔當。嚴父不坐視憂愁,不陪著流淚,而會幫你練成那樣強壯的手臂。

Ⅲ.我的大學

大學有點像寺院,是用來修煉的。在正式踏入江湖之前,大學是每個人最初讀卷習武的地方。有清規(guī)戒律,也有師徒同門;有點化開悟的時刻,也有許多記憶中深藏的往事。離開寺院,有的人跳入熙熙攘攘茫茫人海,有的人看淡,有的人愛上虛名,還有的人成為了俠。我一直是想成為俠的。

我理想中的俠,就是很厲害的人。首當其沖當然要有好身手,專注練功十萬小時,又出手克制,不計較一時一隅的輸贏;其次骨骼清奇、長相凜冽,這樣才能驚鴻一瞥被人記住;一生不羈愛自由,為了自由只好自立門派,內(nèi)心里又熱血悲憫,見天地見眾生;最重要是寂寞蒼涼,因為據(jù)說高手都寂寞,轉(zhuǎn)身別過,大漠孤煙,策馬走向遠方。

按說,俠沒有爸媽管著,但是我有。在上大學之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華燈初上、夜幕降臨、晚風吹拂的時候,我能在北京的大街上,最好是長安街上隨便走一走。走一走只是形式,隨便才是重點。隨便代表著我有能力掙脫管束,自行決定我的思想和行為動作。在上大學之前,這都是不可能的。

大學開學第一天,我就覺得大學救了我,值得我感激涕零。一個宿舍二十平米,要安排住八個人,我只是興奮,并不覺得擠。八個人里算上我先到了七個,來自祖國各地,平均一個人一對父母跟著,噓寒問暖,依依不舍。我爸媽也跟著我,東西放下,鋪好床,好像除了“好好學習”、“注意安全”,也沒什么需要交代的了。畢竟家就在北京,到周末就回去。終于,我爸媽轉(zhuǎn)身走了。

在我爸媽轉(zhuǎn)身的剎那,我感到巨大的喜悅。到今天我都記得那種歷史性的巨大。過去我被管制在一個硬盒子里,但那一刻,盒子的四壁向外倒塌了,平平地向四面延伸展開,外面是整個世界!我可是要邁步走出盒子了!接下來到周末之前,每一天二十四小時竟然都是我自己的,穿什么、吃什么、去哪里、幾點睡,竟然都是我自己的。

在宿舍樓下,我遇到了幾個激動的新同學,他們是第一次來到北京,決定出發(fā)去看看天安門,我跟著這個亢奮的隊伍出發(fā)了。于是,我終于在華燈初上、夜幕降臨、晚風吹拂的時候,走在了北京的長安街上,完全就是夢想的實現(xiàn)。一個同學甚至背了吉他,沿路彈唱,這個現(xiàn)在看來很傻的情景當時令我快樂到眩暈。開學日的長安街漫步簡直就是我的成年儀式,還有吉他背景音,還有天安門。在主席像前,一個哈爾濱同學流下了眼淚,他說他到達了祖國的心臟。我也有點熱淚盈眶,我想也許是由于我初嘗了自由之精神。

之前我看了表姐的黑色筆記本,決心要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但是對怎樣成為、如何厲害全無章法。都沒有見過,怎么成為?俠需要練功、交手,還需要遇見高人。我需要讀卷習武,未來路漫漫,還是先看看再說。

報到第二天,全班集合,我發(fā)現(xiàn)我們班有很多好看的人。我上的是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在叫中國傳媒大學)播音系。眾所周知,這個系的招生考試評測維度首先是臉和聲音。要知道,人的臉有光環(huán)效應,臉一好看,就容易顯得比較厲害。我們班同學,幾乎是一個省才選出一兩個,好像各個都很厲害,我對我的同門僧質(zhì)量還是非常滿意的。我開始隱約覺得,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人要有標準,首先得才貌雙全。發(fā)如雪,眉梢斜插入鬢,一把快刀,微微一笑轉(zhuǎn)身——武俠小說里都這樣寫。

然而,年輕時候的見識是粗淺的,這個標準崩塌得很快。全班集合結(jié)束后我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八個人里最后一個也到了。這人的床鋪在宿舍對著門的靠窗右下,我先逆光看見一雙大長腿伸出床鋪搭著,上身躺進床里,一動不動,好像在睡覺。我就先看了一會兒這個腿,真是太長了,還細,還起伏得當。我正看著,這人醒了,仰身坐起來,我又逆光看見一大把黑頭發(fā),嘩啦垂下來,發(fā)絲邊緣帶著下午太陽的金邊。這人伸出胳膊撩開黑長頭發(fā),撩頭發(fā)的胳膊也是長、細、起伏得當,我正趕緊看胳膊,她又露出了臉。

臉怎么說呢,和腿、和胳膊,真就是一整套的,在大街上走一年也看不見這樣一個人。漆黑眼睛,上嘴唇自然翹起來,兩頰還有點肉肉的,加在一起詩情畫意,像看少女芭蕾明信片似的。她先給了我側(cè)面,又給了我正面,然后和我說話了。我也和她說了話,聲音有點干澀。然后她就站起來了,得有一米七。一米二都是腿。

俠應該長這樣,不是長我這樣的!我心里想。不是我這樣短頭發(fā),扁臉,一米六三,肯定不是。我心里破碎了一下,了解到人與人起點懸殊。有的人只是樣貌就已經(jīng)很厲害了,那么我的武功是不是要高得很明顯才算數(shù)?我因此開始思考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俠的其他途徑。現(xiàn)在看,她負責對我進行在大學寺院里第一次開示點化,又是一個宿舍,簡直是借由我的眼睛頻頻點化。我一直挺喜歡她的,她活得也挺詩情畫意。大二有一天半夜,我正在做夢,她在黑暗中走到我床前搖醒我,湊到我耳邊輕輕說:“快看,我懷了外星人的孩子。”我一看,她把發(fā)光的星星墻燈揣在睡衣里,在肚子那里一閃一閃的。我都有點愛上她了。

這班同學被挑選到這里,是為了人前臺上培養(yǎng)的。這種前途就容易充滿機會主義。同一個宿舍,大概從大二起,就有人開始去節(jié)目組兼職實習出鏡。那幾年沒互聯(lián)網(wǎng)視頻網(wǎng)站,露臉全在電視,大眾業(yè)余生活也很依賴電視。紅與不紅,很可能就是一個節(jié)目一個月的事,挺殘酷。當然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只是這個工種會讓這些來得更快更決絕,而這班同學二十歲起,就要面對這種決絕。

機遇有它自己的邏輯。我的宿舍最先紅的不是少女芭蕾明信片,而是我的對床,另一個愛早起的短發(fā)姑娘。大二有天夜里,早起姑娘下了讓她紅起來的節(jié)目,發(fā)現(xiàn)宿舍門被反鎖了。當我被吵架的聲音驚醒,矛盾已經(jīng)升級了,兩個人吵變成幾個人交叉吵,又有人摔了鏡子。我坐在上鋪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還有牽涉到我的環(huán)節(jié),想辯白回嘴,又忍住了。當我想成為一個很厲害的俠以后,獲得了一個思考的新方法。我會想,我想成為的那個人,那個很厲害的俠,她會怎么辦,她會辯白回嘴參與吵架嗎?我坐在上鋪往下看,看這宿舍也就二十平方米,但俠想去的世界該多大,俠想做的事該多大?無論多大,肯定不是這么大,我的俠不計較一時一隅的輸贏,不屑于爭執(zhí)。況且俠的輸贏不是叉腰對罵,而是出手就有,心服口服。畢竟我現(xiàn)在還不是俠,我還需要十萬小時練功。

在大學里,我和我想成為的俠每天在一起,又是分離的,但在我沒成為她之前,我都努力用她的眼睛和方位想事情,這幫了我大忙。她提醒我別忘了我想去的地方,別忘了我想成為的很厲害的人,大事小事,每天每月,我的俠都看著我呢!

在我的大學寺院,除了偶爾克服嫉妒等人性,也有很多詩意的時刻,主要體現(xiàn)在寫詩上。是真的寫詩。十一點熄燈以后,點上蠟燭,意境就降臨了。我和少女芭蕾明信片的對床姑娘是寫詩良伴。先是各寫各的,各自朗讀;后來覺得不方便切磋,又改成命題寫詩,這樣就能比較,比較就能提升。在創(chuàng)作高峰期,我們寫完就高聲朗誦,并調(diào)整嗓音和肢體動作,假想已與萬千觀眾接通了精神花園。宿舍其他六位同學則從好奇驚詫適應為泰然自若。在許多悶熱的夏夜,我一手舉著蠟燭,一手捧著我的詩集,只穿一條內(nèi)褲,在狹小的宿舍徹夜讀詩,朗朗上口,飽含深情。

后來,凡聽到對大學中理想主義的譏笑,我就會憶起徹夜讀詩。大學時候想成為的人,本來就是理想主義的人設(shè),如果后來人設(shè)被周遭和他人改寫、摧毀,就跌落回到現(xiàn)實主義。比如我想成為很厲害的俠,那時是,現(xiàn)在還是,但現(xiàn)在學會用現(xiàn)實主義手段為理想主義架設(shè)橋梁。遇上事,遇上人,都不能放棄你的人設(shè),放棄的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理性主義者。

關(guān)于播音專業(yè)學到的技巧,幾個人日常反而不大切磋,只重復玩一類聲音游戲。當有人打電話到宿舍,無論誰接起,都會用極標準的配音女聲說:“您好,這里是北京廣播學院8號樓234宿舍,請接著撥分機號,查分機號請撥0。”過幾秒,會聽見對方真的就猶猶豫豫地摁下0。然后宿舍里其余的人會爆發(fā)一陣大笑。在大學寺院,聲音是我們研習的刀法,因此不宜顯山露水,不宜人前切磋。

在大學,一直困擾我的問題,是成為俠以后的活法。從我所在的專業(yè)出發(fā),這個問題很快就具體到:俠要不要紅?紅了要不要賣藝?能不能忍受成為門客?臨近畢業(yè),我越想越多,好奇別人的活法,畢竟少俠要出江湖了。

我的大學門口好車多,坊間傳言都在說,好車都是來接送女生的。

有一天,我和少女芭蕾明信片同時接到一份廣告試鏡邀請。在學校門口接我們的,是一輛極長的轎車,可以說平生所見最長。車里一共坐進八個女生,都拿著試鏡邀請。我幻想自己將接拍電視廣告,心情較為激動。

車到了一個外表普通的白房子前停下。跨進門是一個華麗客廳,兩個中年男人迎接并微笑環(huán)視我們,分發(fā)了廣告腳本。大家依次在寬闊沙發(fā)上坐好后,我開始特別認真地閱讀腳本,并暗暗尋找攝影機。自我介紹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后,從客廳推門,大家跨進餐廳,十人坐在大圓桌前,上菜燕翅鮑,紅白葡萄酒,頻頻舉杯,交叉溝通。喝得有點眩暈,再從餐廳推門,魚貫跨進KTV包廂,大屏幕放著金曲,服務生在軟裝沙發(fā)前切起水果。這一關(guān)八人均被要求唱歌,又被邀請?zhí)瑁鼛锓垂鉄羟蛐D(zhuǎn)迷離,燈光漸暗,折射出璀璨夜空,歌舞升平。

什么時候試鏡?還是攝像機埋伏在暗處,觀察考驗早已開始?我感到困惑,想上廁所,自己站起來亂找,推開一扇暗門,卻跨進一間臥室。我尋找?guī)南麓蛄浚l(fā)現(xiàn)臥室陳設(shè)不太尋常,稍加聯(lián)想,我好像懂了,驚駭?shù)棉D(zhuǎn)身從臥室沖出來回到KTV,站在正在唱跳的女生中間拉住她們,“我們要回家!”我沖兩個男人喊道。那晚,慌張的少俠逃遁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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