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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關于頭發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梳過一種馬尾辮:頭發全部攏到腦后高高束起,然后用大紅玻璃絲緊緊勒住。幼兒園阿姨為我梳頭時,在我的頭發上是很舍得用力的,每每勒得我兩只眼角吊起來,頭皮生疼,眼里閃著淚花。我為此和阿姨鬧別扭,阿姨說,你的頭發又細又軟,勒得越緊頭發才會長得越壯。長大些,我對農事稍有了解,知道種子播入泥土,之所以用腳踩緊踩實,或用碌碡壓緊壓實,為的是有助于種子生根發芽繼而茁壯成長。這時我會想起幼兒園時代我的馬尾辮,阿姨似乎把我的頭發當莊稼侍弄了。但她的理論顯然是可疑的,因為我的頭發并未就此而粗壯起來。

讀小學以后,我梳過額前一排“劉海兒”的娃娃頭。到了中學,差不多一直是兩根短辮。那是文化貧瘠的時代,頭發的樣式也是貧瘠的,辮子的長度有嚴格限制,過肩者即是封建主義的殘余。在校女生沒人留過肩的辮子,最大膽者的辮梢兒,充其量也就是掃著肩。我們梳著齊肩的短辮,又總是不甘寂寞地要在辮子上玩些花樣,愛美之心鼓動著我們時不時弄出點藏頭露尾、扭扭捏捏的把戲。忽然有一陣把辮子編得很高,忽然有一陣把辮子編得很低;忽然有一陣把兩根辮子梳得很靠前,忽然有一陣把兩根辮子梳得緊緊并在腦后。忽然有一陣市面上興起一種名曰“小鬧鐘”的發型,就是將頭發蓋住耳朵由耳根處編起,兩腮旁邊各露出一點點辮梢兒,好似鬧鐘的兩只尖腳。正當我們熱衷于“小鬧鐘”這種惡俗的發型時,忽然有傳聞說這是一種“流氓頭”,因為一些不三不四的女青年都梳著這種頭在社會上作亂。我們害怕了,趕緊改掉“小鬧鐘”,把兩只耳朵重新從頭發的遮蓋下顯露出來。

成人之后,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社會對頭發的限制消失了,從城市到鄉村,中國女人曾經興起過一股燙發熱潮。在那時,燙成什么樣似乎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頭發需要被燙。呆板了許多年的中國女人的頭發是有被燙一燙的權利的。我也曾有過短暫的燙發史,只在這時,我才正式走進理發館。從前,我和我的同學幾乎都沒有進理發館的經驗,我們的頭發只需家里大人動動剪子即可。我走進理發館燙發,懷著茫然的熱望。老實說我對理發館印象不好,那時的理發館都是國營的,一個城市就那么幾家,沒有競爭對手,理發師對顧客的態度是:愛來不來。即使這樣,理發館也總是人頭攢動。我坐在門口排隊,聽著嘈雜的人聲,剪刀忙亂的嚓嚓聲,還有摻著頭發油泥味兒的熱烘烘的水汽,還有燙發劑那股子能熏出眼淚的嗆人的氨水味兒……這人聲,這氣味,屠宰場似的,使我的內心充滿一種莫名其妙的羞愧感。好不容易輪到我,我坐上理發椅,面對大鏡子,望著鏡子里邊理發師漠然的眼神,告訴她我要燙荷葉頭。我必須看著鏡子里的我和鏡子里的理發師講話,這也讓我不安。兩個人同時出現在一面鏡子里總叫人有些難為情,特別是當他如此近切地抓撓著你的頭發,又如此冷漠地盯著他們手下你的這顆腦袋的時候。現在想來那真是一種呆板而又無趣的發型,可是理發師并不幫你參謀或者給你建議。我頂著一頭孤獨的“荷葉”回家,只覺得自己又老又俗。

以后的許多年里,我不再燙發,一把頭發用橡皮筋在腦后攏住,扎成一拃長的刷子。我的同事給我介紹了一位陳姓理發師,說他人好技術也好,雖然是做“男活兒”出身,但“女活兒”你提要求他也能剪。我找到了陳師傅所在的理發館,陳師傅熱情地接待了我。他五十歲左右,老三屆吧,人很敦厚,經常有本地領導同志慕名前來,他理那種程式化了的干部頭最拿手。但他的確很聰慧,我提的要求,諸如腦后這把刷子的位置啦,刷子梢兒不要呈香蕉形而要齊齊的好比刷子一樣啦——這看似簡單的要求并不是每個理發師都能達到的,可是陳師傅就行。他開動腦筋,過硬的基本功加經驗,讓他成功了。

我的發型好像就這么固定了下來,親人、朋友、同事都覺得這樣不錯,顯得五官突出,也有那么點成熟的干練勁兒。談不到時尚,也決不能說落伍,而且省事,以至于不知何時我變得必須得留這種發型了。曾有好心的同事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告訴我:“你若改變發型,必會讓很多人不相信你。”這話分量可不輕,嚇住了我,卻也愈加誘我生出逆反心理。我躍躍欲試,氣人似的,非要改變一下發型不可。

我萌生了剪短發的念頭,半年之間曾幾次走進美發廳(如今各種美發廳和發廊已遍布各地),又幾次借故逃出。我想我這是對自己的發型太在意了,太在意了反倒是在虐待自己了。剪個短發有什么了不起呢?有什么了不起呢剪個短發?于是在那個夏天,去北京出差時,我痛下決心,走進了住地附近的一間名叫“雪萊”的美發廳。這里環境幽雅,照應顧客的都是些發型、裝束均顯時尚的年輕人。一位身材瘦高的發型師迎上來問我剪發還是燙發,我說我要剪短發。他立即將我引至一張理發椅上坐好,遞上厚厚兩本發型圖冊請我翻閱,另有一位小姐為我送上一杯純凈水。我來來回回翻著書,見里面多是些夸張的富有戲劇性的發型設計,不免心中忐忑,預感此行恐怕是“兇多吉少”,并在這時想起了陳師傅——陳師傅固然老派,卻是穩妥的。而我在這樣一個時尚和幽雅兼而有之的場面上,不知為什么顯得格外孤立和無助。我有些煩躁,翻書的手勢就猛了,猛而潦草,像是挑釁。因為我剛剛享受了小姐一杯純凈水的服務,仿佛沒有理由站起來就走,我離開的理由只能是他們的態度不好啊。只要發型師顯出一點兒不耐煩,我便能理直氣壯地站起來告辭。但是這位年輕的發型師很有耐心,他富有經驗地對我說,您留這種發型很長時間了吧,長發換短發一般都得有個心理過程。沒關系,您慢慢選擇。發型師的話使我的心安定下來,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職業告訴他,請他幫我做些參謀。他斟酌片刻,認真地指給我幾種樣子,分析了我的發質,還建議我不要燙頭發——盡管燙發比剪發的價錢要高很多。這位年輕人給了我一種信任感,我覺得我的頭發不會被糟蹋在他手里。

發型師在我的頭發上開始了他的創造,我也試著自信地看著鏡子里的我。我逐漸看清了——這新的發型于我真是挺合適。這看上去非常簡單的造型,修剪的過程卻相當復雜,好比一篇簡潔的小說,看著單純,那寫作的過程卻往往要運用作者更多的功力。臨走時我問了發型師的名字,他叫孟文杰。

以后當我的頭發長了需要修剪時,我會很自然地想到孟文杰和他的美發廳。這并不是說,除了孟文杰就沒有人可以把我的頭發剪好,不是的。孟文杰的確有精良的技術和對頭發極好的感覺,他的認真、細膩、流暢和利落的風格,他將我的并不厚密的頭發剪出那么一種自然而又豐滿的層次,的確讓我體會到了頭發的輕松和人的輕松;但更重要的是,我喜歡這間美發廳里的幾個年輕人和他們營造的氣氛,那是一種文明得體、不卑不亢的氣氛。不饒舌,不壓抑,也沒有“包打聽”。談話是自然而然的,時事政治、社會趣聞、天上地下、國內海外……他們是那樣年輕,大都二十出頭,卻十分懂得適可而止。他們也少有“看人下菜碟”的陋習,對于生客熟客,他們一樣彬彬有禮。某日我碰見一位言語刻薄的女客正沖孟文杰大發脾氣,孟文杰和幾位小姐不還口也不動怒,耐心地對她做著解釋。我以為女客走后他們定會在背后嘀咕她幾句——在商店等公共場所,營業員當著顧客和背對顧客經常是兩張臉。但是他們沒有,即使面對我這樣的熟客,他們也沒有流露心里的委屈。我想這便是教養吧,我對他們的技藝和教養肅然起敬。

不過你也別以為這里會呈現出一派家庭味兒的不分你我。熱情禮貌歸熱情禮貌,算賬時一分一厘都很清爽。沒有半推半就的寒暄,或者假裝大方的“免單”。這就是平等,平等的時候氣氛才輕松。

這是一些不怎么讀小說的人,因為熟了,有時候他們也讀我的小說。一位姓常的小姐尤其喜歡和我討論我的小說的結尾。這位常小姐告訴我她擅長講故事,每當遇到傷心的女友對她訴說自己的傷心事時,常小姐便會講自己一個比女友更傷心的故事給她聽。常小姐說其實我一半都是編的呀,我想只有你的故事比她更傷心,才能讓她停止傷心你說是不是?常小姐她實在應該去寫小說呢。有時我把自己的新書送給他們,孟文杰往往帶著職業本能品評新書。他指著封面上我的照片說:“您耳邊這綹頭發翹起來了,是上次我沒剪好。”假如我很長時間不去“雪萊”,他們也會說起的,計算著幾個月了,我應該去了……我知道這不是對所謂“名人”的想念,地處王府井鬧市,他們眼前、手下經常流淌著名人和名人的腦袋。這是一種人與人之間自然的友好心情,我為此而感動。

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自己,除了與你耳鬢廝磨的愛人,還有誰和你頭發的關系最親密呢?正是那些美發師啊。他們用自己誠實、地道的勞動,每天每天,善待著那么多陌生的潮水一般的頭發,在那么多頭顱上創造出美、整潔、得體和千差萬別的風韻,讓我想到,在我們的身體上,還有比頭發更凡俗、更公開卻又更要緊的東西嗎?而美發師這職業,是那么凡俗、那么公開,又那么要緊。多少女性想要改變心情時,首先就是從頭發上下手啊。“今天我要對自己好一點,去美發廳做它一個‘離子燙’!”有一回我去鏡框店買鏡框,聽見女店主正對她的熟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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