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從名,地從主人之謂制,權之端焉,不可不察也。夫權雖反經,亦必在可以然之域,不在可以然之域,故雖死亡,終弗為也,公子目夷是也。故諸侯父子兄弟,不宜立而立者,春秋視其國,與宜立之君無以異也,此皆在可以然之域也;至于鄫取乎莒,以之為同居,目曰莒人滅鄫,此在不可以然之域也。故諸侯在不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大德,大德無逾閑者,謂正經;諸侯在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小德,小德出入可也;權譎也,尚歸之以奉鉅經耳。故春秋之道,博而要,詳而反一也。公子目夷復其君,終不與國,祭仲已與,后改之,晉荀息死而不聽,衛曼姑拒而弗內,此四臣事異而同心,其義一也。目夷之弗與,重宗廟;祭仲與之,亦重宗廟;荀息死之,貴先君之命;曼姑拒之,亦貴先君之命也。事雖相反,所為同,俱為重宗廟,貴先帝之命耳。難者曰:“公子目夷祭仲之所為者,皆存之事君,善之可矣;荀息曼姑非有此事也,而所欲恃者,皆不宜立者,何以得載乎義。”曰:“春秋之法,君立不宜立,不書;大夫立,則書。書之者,弗予大夫之得立不宜立者也;不書,予君之得立之也。君之立不宜立者,非也;既立之,大夫奉之,是也;荀息曼姑之所得為義也。”
難紀季曰:“春秋之法,大夫不得用地。又曰:公子無去國之義。又曰:君子不避外難。紀季犯此三者,何以為賢!賢臣故盜地以下敵,棄君以避難乎!”曰:“賢者不為是。是故托賢于紀季,以見季之弗為也;紀季弗為,而紀侯使之可知矣。春秋之書事,時詭其實,以有避也;其書人,時易其名,以有諱也。故詭晉文得志之實以代諱,避致王也;詭莒子號,謂之人,避隱公也;易慶父之名,謂之仲孫;變盛謂之成,諱大惡也。然則說春秋者,入則詭辭,隨其委曲,而后得之。今紀季受命乎君,而經書專,無善一名,而文見賢,此皆詭辭,不可不察。春秋之于所賢也,固順其志,而一其辭,章其義而褒其美。今紀侯、春秋之所貴也,是以聽其入齊之志,而詭其服罪之辭也,移之紀季。故告糴于齊者,實莊公為之,而春秋詭其辭,以予臧孫辰;以酅入于齊者,實紀侯為之,而春秋詭其辭,以與紀季;所以詭之不同,其實一也。”難者曰:“有國家者,人欲立之,固盡不聽;國滅,君死之,正也;何賢乎紀侯?”曰:“齊將復讎,紀侯自知力不加,而志距之,故謂其弟曰:‘我宗廟之主,不可以不死也,汝以酅往,服罪于齊,請以立五廟,使我先君歲時有所依歸。’率一國之眾,以衛九世之主,襄公逐之不去,求之弗予,上下同心,而俱死之,故謂之大去。春秋賢死義且得眾心也,故為諱滅,以為之諱,見其賢之也,以其賢之也,見其中仁義也。”
精華第五
春秋慎辭,謹于名倫等物者也。是故小夷言伐而不得言戰,大夷言戰而不得言獲,中國言獲而不得言執,各有辭也。有小夷避大夷而不得言戰,大夷避中國而不得言獲,中國避天子而不得言執,名倫弗予,嫌于相臣之辭也。是故大小不逾等,貴賤如其倫,義之正也。
大雩者何?旱祭也。難者曰:“大旱雩祭而請雨,大水鳴鼓而攻社,天地之所為,陰陽之所起也,或請焉、或怒焉者何?”曰:“大旱者,陽滅陰也,陽滅陰者,尊厭卑也,固其義也,雖大甚,拜請之而已,敢有加也。大水者,陰滅陽也,陰滅陽者,卑勝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賤傷貴者,逆節也,故鳴鼓而攻之,朱絲而脅之,為其不義也,此亦春秋之不畏強御也。故變天地之位,正陰陽之序,直行其道,而不忘其難,義之至也。是故脅嚴社而不為不敬靈,出天王而不為不尊上,辭父之命而不為不承親,絕母之屬而不為不孝慈,義矣夫!”
難者曰:“春秋之法,大夫無遂事。又曰: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則專之可也。又曰:大夫以君命出,進退在大夫也。又曰:聞喪徐行而不反也。夫既曰無遂事矣,又曰專之可也,既曰進退在大夫矣,又曰徐行而不反也,若相悖然,是何謂也?”曰:“四者各有所處,得其處,則皆是也,失其處,則皆非也。春秋固有常義,又有應變。無遂事者,謂平生安寧也;專之可也者,謂救危除患也;進退在大夫者,謂將率用兵也;徐行不反者,謂不以親害尊,不以私妨公也;此之謂將得其私知其指。故公子結受命,往媵陳人之婦于鄄,道生事,從齊桓盟,春秋弗非,以為救莊公之危。公子遂受命使京師,道生事,之晉,春秋非之,以為是時僖公安寧無危。故有危而不專救,謂之不忠;無危而擅生事,是卑君也。故此二臣俱生事,春秋有是有非,其義然也。”
齊桓挾賢相之能,用大國之資,即位五年,不能致一諸侯,于柯之盟,見其大信,一年,而近國之君畢至,鄄幽之會是也。其后二十年之間,亦久矣,尚未能大合諸侯也,至于救邢衛之事,見存亡繼絕之義,而明年,遠國之君畢至,貫澤、陽谷之會是也。故曰:親近者不以言,召遠者不以使,此其效也。其后矜功,振而自足,而不修德,故楚人滅弦而志弗憂,江黃伐陳而不往救,損人之國,而執其大夫,不救陳之患,而責陳不納,不復安鄭,而必欲迫之以兵,功未良成,而志已滿矣。故曰:管仲之器小哉!此之謂也。自是日衰,九國叛矣。
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是故逢丑父當斮,而轅濤涂不宜執,魯季子追慶父,而吳季子釋闔廬,此四者,罪同異論,其本殊也。俱欺三軍,或死或不死;俱弒君,或誅或不誅;聽訟折獄,可無審耶!故折獄而是也,理益明,教益行;折獄而非也,闇理迷眾,與教相妨。教,政之本也,獄,政之末也,其事異域,其用一也,不可不以相順,故君子重之也。
難晉事者曰:“春秋之法,未逾年之君稱子,蓋人心之正也,至里克殺奚齊,避此正辭,而稱君之子,何也?”曰:“所聞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仁人錄其同姓之禍,固宜異操。晉,春秋之同姓也,驪姬一謀,而三君死之,天下之所共痛也,本其所為為之者,蔽于所欲得位,而不見其難也;春秋疾其所蔽,故去其正辭,徒言君之子而已。若謂奚齊曰:‘嘻嘻!為大國君之子,富貴足矣,何必以兄之位為欲居之,以至此乎云爾!’錄所痛之辭也。故痛之中有痛,無罪而受其死者,申生、奚齊、卓子是也;惡之中有惡者,己立之,己殺之,不得如他臣之弒君,齊公子商人是也。故晉禍痛而齊禍重,春秋傷痛而敦重,是以奪晉子繼位之辭,與齊子成君之號,詳見之也。”
古之人有言曰:“不知來,視諸往。”今春秋之為學也,道往而明來者也,然而其辭體天之微,效難知也,弗能察,寂若無,能察之,無物不在。是故為春秋者,得一端而多連之,見一空而博貫之,則天下盡矣。魯僖公以亂即位,而知親任季子,季子無恙之時,內無臣下之亂,外無諸侯之患,行之二十年,國家安寧;季子卒之后,魯不支鄰國之患,直乞師楚耳;僖公之情,非輒不肖,而國衰益危者,何也?以無季子也。以魯人之若是也,亦知他國之皆若是也,以他國之皆若是,亦知天下之皆若是也,此之謂連而貫之,故天下雖大,古今雖久,以是定矣。以所任賢,謂之主尊國安,所任非其人,謂之主卑國危,萬世必然,無所疑也。其在易曰:“鼎折足,覆公餸。”夫鼎折足者,任非其人也,覆公餸者,國家傾也。是故任非其人,而國家不傾者,自古至今,未嘗聞也。故吾按春秋而觀成敗,乃切悁悁于前世之興亡也,任賢臣者,國家之興也。夫知不足以知賢,無可奈何矣;知之不能任,大者以死亡,小者以亂危,其若是何邪?以莊公不知季子賢邪?安知病將死,召而授以國政;以殤公為不知孔父賢邪?安知孔父死,已必死,趨而救之;二主知皆足以知賢,而不決,不能任,故魯莊以危,宋殤以弒,使莊公早用季子,而宋殤素任孔父,尚將興鄰國,豈直免弒哉!此吾所悁悁而悲者也。
王道第六
春秋何貴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五帝三王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什一而稅,教以愛,使以忠,敬長老,親親而尊尊,不奪民時,使民不過歲三日,民家給人足,無怨望忿怒之患、強弱之難,無讒賊妒疾之人,民修德而美好,被發銜哺而游,不慕富貴,恥惡不犯,父不哭子,兄不哭弟,毒蟲不螫,猛獸不搏,抵蟲不觸,故天為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風雨時,嘉禾興,鳳凰麒麟游于郊,囹圄空虛,畫衣裳而民不犯,四夷傳譯而朝,民情至樸而不文,郊天祀地,秩山川,以時至封于泰山,禪于梁父,立明堂,宗祀先帝,以祖配天,天下諸侯各以其職來祭,貢土地所有,先以入宗廟,端冕盛服,而后見先,德恩之報,奉先之應也。
桀紂皆圣王之后,驕溢妄行,侈宮室,廣苑囿,窮五采之變,極飭材之工,困野獸之足,竭山澤之利,食類惡之獸,奪民財食,高雕文刻鏤之觀,盡金玉骨象之工,盛羽旄之飾,窮白黑之變,深刑妄殺以陵下,聽鄭衛之音,充傾宮之志,靈虎兕文采之獸,以希見之意,賞佞賜讒,以糟為邱,以酒為池,孤貧不養,殺圣賢而剖其心,生燔人,聞其臭,剔孕婦,見其化,斮朝涉之足,察其拇,殺梅伯以為醢,刑鬼侯之女,取其環。誅求無已,天下空虛,群臣畏恐,莫敢盡忠,紂愈自賢,周發兵,不期會于孟津者,八百諸侯,共誅紂,大亡天下,春秋以為戒,曰蒲社災。周衰,天子微弱,諸侯力政,大夫專國,士專邑,不能行度制法文之禮,諸侯背叛,莫修貢聘,奉獻天子,臣弒其君,子弒其父,孽殺其宗,不能統理,更相伐銼以廣地,以強相脅,不能制屬,強奄弱,眾暴寡,富使貧,并兼無已,臣下上僣,不能禁止,日為之食,星靊如雨,雨螽,沙鹿崩,夏大雨水,冬大雨雪,靊石于宋五,六鹢退飛,靊霜不殺草,李梅實,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地震,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畫晦,彗星見于東方,孛于大辰,鸛鵒來巢,春秋異之,以此見悖亂之征。孔子明得失,差貴賤,反王道之本,譏天王以致太平,刺惡譏微,不遺小大,善無細而不舉,惡無細而不去,進善誅惡,絕諸本而已矣。
天王使宰喧來歸惠公仲子之趓,刺不及事也;天王伐鄭,譏親也;會王世子,譏微也;祭公來逆王后,譏失禮也。刺家父求車,武氏毛伯求賻金,王人救衛,王師敗于貿戎,天王不養,出居于鄭,殺母弟,王室亂,不能及外,分為東西周,無以先天下。召衛侯,不能致,遣子突征衛,不能絕;伐鄭,不能從;無駭滅極,不能從。諸侯得以大亂,篡弒無已,臣下上逼,僣擬天子;諸侯強者行威,小國破滅;晉至三侵周,與天王戰于貿戎,而大敗之;戎執凡伯于楚丘,以歸;諸侯本怨隨惡,發兵相破,夷人宗廟社稷,不能統理;臣子強,至弒其君父;法度廢,而不復用,威武絕,而不復行。故鄭魯易地,晉文再致天子,齊桓會王世子,擅封邢衛杞,橫行中國,意欲王天下,魯舞八佾,北祭泰山,郊天祀地,如天子之為,以此之故,弒君三十二,亡國五十二,細惡不絕之所致也。
春秋立義,天子祭天地,諸侯祭社稷,諸山川不在封內不祭。有天子在,諸侯不得專地,不得專封,不得專執天子之大夫,不得舞天子之樂,不得致天子之賦,不得適天子之貴。君親無將,將而誅,大夫不得世,大夫不得廢置君命。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立夫人以適不以妾,天子不臣母后之黨,親近以來遠,未有不先近而致遠者也。故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言自近者始也。
諸侯來朝者得褒,邾婁儀父稱字,滕薛稱侯,荊得人,介葛盧得名;內出言如,諸侯來曰朝,大夫來曰聘,王道之意也。誅惡而不得遺細大,諸侯不得為匹夫興師,不得執天子之大夫,執天子之大夫,與伐國同罪,執凡伯言伐;獻八佾,諱八言六;鄭魯易地,諱易言假;晉文再致天子,諱致言狩;桓公存邢衛杞,不見春秋,內心予之行,法絕而不予,止亂之道也,非諸侯所當為也。春秋之義,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儲,非子也;故誅趙盾,賊不討者,不書葬,臣子之誅也;許世子止不嘗藥,而誅為弒父;楚公子比脅而立,而不免于死;齊桓晉文擅封致天子,誅亂,繼絕存亡,侵伐會同,常為本主,曰:桓公救中國,攘夷狄,卒服楚,至為王者事;晉文再致天子,皆止不誅,善其牧諸侯,奉獻天子,而服周室,春秋予之為伯,誅意不誅辭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