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邑禾川之水，奇于諸邑。自安城鳥兠，涓涓泉流，出吾西里，合眾流而始盛。又從西順流，合南里諸水，繞城而東，纖折二百余里，為瀨為瀧為灘，大小四十有奇，皆巨石橫江。水從石隙怒凌而出，若從天墜下，至盧陵，始得安瀾而休焉。其石之狀，如虎蹲如獅踞，如相枕相藉相搏；其波之狀，如鷺跳如鴻起如馬奔，如相逐相蹴相踏；其水石沖擊之聲，如雷轟如山摧，如百萬軍中鼓角喧而炮響震也。然試離水而觀其石，皆峭厲廉悍，無所可用。當(dāng)其在水，則盤雨回風(fēng)，變態(tài)莫測(cè)。乃知禾川之水所以稱奇者，此峭厲廉悍無用之石激而成之也。惟人亦然，使皆履常席厚，樂平壤而踐天衢，安能發(fā)奮而有出人之志哉？必歷盡風(fēng)波震蕩，然后奇人與奇文見焉。姑取吾邑往哲，臨流而數(shù)之：有其人道德而文經(jīng)緯者，此禾川之飛瀑落天、濺沫入地，灌萬畝而沃三時(shí)者也；有其人剛毅而文豪邁者，此禾川之玉柱倒撐、銀河卷浪，斷虹霓而起霹靂者也；有其人節(jié)烈而文悲憤者，此禾川之豐隆叱馭、阿香回車，怒馮夷而泣湘娥者也；有其人狷潔而文芳冽者，此禾川之蟾蜍濯魄、赤烏飲泉，搴芙蓉而泛芰荷者也。是豈禾川英靈萃于往哲哉？但往哲能不負(fù)英靈，從風(fēng)波震蕩中激之而成耳！激之而其才始老，激之而其知始沉，激之而其學(xué)問思辨始資深而逢源。激之為用，能使人暢者郁，亦能使郁者反暢；能使人恬者怨，亦能使怨者反恬。其郁且怨者，生人之大情，而其暢且恬者，知不可奈何之天而安之者。故臨不可奈何之變，而守之不移，此非往哲之有道者不能也。予生長(zhǎng)禾川瀧灘之間，習(xí)于水石之險(xiǎn)，久而忘焉。自壯至老，遭逢亂離，出死入生，習(xí)于人事之險(xiǎn)，如沒人操舟，無時(shí)不在風(fēng)波震蕩之中，久而又忘焉。當(dāng)其忘也，郁者皆吾暢，怨者皆吾恬，風(fēng)波震蕩皆吾平壤天衢。吾豈有二視哉。近著一書，其志近恬，其氣近暢，其文辭近忠厚而惻怛，初未嘗有郁怨之意。然以余自揆之，非備嘗郁且怨之曲折，必不能著此恬暢之志氣；非熟經(jīng)風(fēng)波震蕩之變態(tài)，必不能為此忠厚惻怛之文辭。猶之泛舟禾川，非身從水石相激而出，不知瀨與瀧灘所怒凌者，即此安瀾之水也。激之為用，豈漫然而已哉！書篇頗繁，為兵火毀其大半，僅存四十一篇，名曰激書。蓋深感夫激我成我者之德，故記而述之，使后之見吾書者，由吾激之一言推而廣之，則雖滔天橫流，皆可作安瀾觀也。禾川賀貽孫子翼父書于水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