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群臣俱列殿前。是時,上欲開心論治道,因謂侍臣曰:“朕觀隋煬帝文辭深奧,亦知堯、舜為賢君,桀、紂為惡王。然行事何其相反也?”魏徵對曰:“人君雖圣哲,猶當虛己,以受人言。故智者獻其謀,勇者竭其力。煬帝自恃其俊才,驕矜自用,雖口誦堯舜之言,而身為桀紂之行,亦不自知。所以至于滅亡也。”上曰:“煬帝之事不遠,吾當深鑒之。”廷臣進講《論語》,上問給事中孔穎達曰:“《論語》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何謂也?”穎達具釋其義以對,且曰:“非獨匹夫如是,帝王猶宜慎之。若居尊位,自作聰明,以才陵人,飾非拒諫,下情不能上達,取亡之道也。”上曰:“卿言吾當謹佩。”上復諭侍臣曰:“朕每臨朝,欲發一言,未嘗不三思,恐為民害。是以不多言。”知起居事杜正倫曰:“臣職在記言。陛下之言有失,臣必書之。豈惟有害于今,亦恐貽譏于后。”太宗深然之。時太宗略重佛教,因謂傅奕曰:“佛教妙法可師,卿何不悟其理?”奕對曰:“佛乃胡中桀黠,誑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取莊、老玄談,飾以妖幻之語,用聾(欺)于俗,無益于民,有害于國。臣非不悟,實輕之不學也。”上頗然之。后因謂侍臣曰:梁武帝惟談苦空,侯景之亂,百官不能乘馬;元帝為魏軍所圍,猶講《老子》,百官皆戎服以聽。此深足為戒。朕所學者,惟堯、舜、周公之道。如鳥之有翼,魚之有水,不可一時無耳。”侍臣皆曰:“誠如陛下所論也。”
群臣多有上書言事者,太宗悉粘于屋壁,謂裴寂曰:“比日多上書,朕粘之屋壁,得出入有覽,數思治道,至于夜分乃寢。公輩亦當勤于職事。副朕此意。”有上書請去佞臣者,上問:“佞臣為誰?”對曰:“愿陛下與群臣言,或詐怒以試之,彼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旨者,佞臣也。”太宗曰:“吾乃水之源也。臣為水之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為詐,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譎小數接其臣下者,常竊恥之。卿之策雖善,朕不取也。”上書者慚退。
太宗嘗與群臣論止盜術,臣僚或請用重法以禁之,上曰:“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耶?”自是數年之后,海內升平,路不拾遺,民間外戶不閉,商旅行途者野宿焉。上嘗曰:“君依于國,國依于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矣。然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蓋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而國危矣。朕常以此思之,不敢縱欲也。”一日,上謂公卿曰:“昔禹王鑿山治水,而民無怨謗者,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王造宮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美麗珍奇,皆人之所欲,若求之不已,則危亡立至。朕欲創一殿,材用俱備,因始皇為鑒。自今王公以下,宜體朕此意。”群臣皆諭旨。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
又謂侍臣曰:“吾聞西域國有名賈胡者,得一美珠,無藏處。剖開身肉以藏之。果有此事乎?”諸侍臣曰:“以臣所聞,實有之。”太宗曰:“若果有此事,則人皆笑彼之愛珠而不愛其身也。今有吏受贓罔法,與帝王縱奢欲而至亡國者,何以異于賈胡之可笑耶?”魏徵曰:“昔春秋有魯哀公,謂孔子曰:‘人有好忘記者,一日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此者,桀糾乃忘其身。’亦由是也。”上曰:“然。朕與公輩宜戮力相輔,庶幾免為人笑也。”近臣奏:“有司令史受人贓絹一匹。”太宗下詔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大悅,告群臣曰:“裴矩能當廷力諍,不為面從。倘事事皆如是肯言,何憂不治!”裴矩又奏:“邊民遭突厥殘暴,不復聊生,乞每戶給絹一匹。”上曰:“卿言雖善,朕以誠信御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實惠。戶有大小,豈得雷同給賜?”下詔令有司計口為率。太宗每日只是與群臣厲精求治,講求國體。遇退朝,常引魏徵入臥房,訪以得失。徵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近臣奏:“軍衛不充乞陛下裁處。”太宗問群臣裁處之宜。封德彝奏曰:“民間中男雖未十八,其壯大者,亦可并點,則軍伍可實。”上從之。
第六十節 馮酋長擾亂嶺南 崔仁師鞠獄青州
太宗敕將出,魏徵固執曰:“國依于民。使良家盡入軍伍,則何以堪?”上曰:“且待來年。”復點兵矣,魏徵復諫,以為不可。上怒責之,徵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耳,何以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誠信御天下。’今即位未久,失信者屢矣。”上愕然曰:“何以失信也?”徵曰:“陛下初詔悉免負逋官物。及有司奏負秦府國司者,陛下以此非是官物,令催督如故。且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復給一年。既而復有敕云:‘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俟后再征。’百姓聞之,不能無疑。今復點兵。何謂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在于守宰。至于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誠信為治乎?”上悅從之。
時有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來朝,上聞其名,召見殿前,問以政道。玄素對曰:“隋主自專國務,不任群臣,不亡何待?陛下誠能擇群臣而分任之,遲其歲月,而唯考功績,何憂不治?”太宗悅曰:“卿言甚合孤意。”以為侍御史。又以張蘊古為大理丞。按:張蘊古,洹水人,為幽州記室時,上《太寶箴》以教人君。其略曰:“圣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于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臺而瓊其室。羅八珍于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于未形,雖黃主纊塞耳,而聽于無聲。”
太宗設朝,邊臣奏曰:“陛下以選人襲封者,多有詐冒資蔭,乞詔禁之。”太宗下詔曰:“仍有詐冒資蔭,許自首。不首殺,處以死罪。”未幾時,有詐冒事覺,奏聞于太宗。太宗下詔殺之。侍臣張胃奏曰:“詐冒之罪,依法問擬,止應該流。陛下何遽殺之?”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胃曰:“敕者,出于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陛下怒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既而知其不可,復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改容曰:“卿能執法,朕復何憂!”與胡寅同為大理少卿。時胡寅侍朝,有奏:“將軍長孫順德私受人饋絹。”上嘆曰:“朕以廉恥風教于內外,近臣不能焉,何況遠者乎?”乃召順德入于殿庭,賜絹數十匹。胡寅以為不可,上曰:“彼有人性,得絹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是一禽獸耳,殺之何益。”順德聞之,羞退其職。太宗知得,亦不復問矣。
一日,謂太子少師蕭瑀曰:“朕少得良弓十數張,自謂無以加。近日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蓋謂木心不正,則脈理皆邪。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自以弓矢定四方,識之尚未能盡,況天下之務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與寡人得民間疾苦,政事得失。”
六月,封德彝卒。初,太宗令德彝舉賢,久無所舉。上詰之,對曰:“非不盡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于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彝慚而退。御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請令御史就目檢校。”上以問德彝,對曰:“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果有愆違,御史自應糾舉。如淹所言,大為煩碎。”淹默然。上問淹:“何故不復論執?”對曰:“德彝所言,真為大體。臣誠心服,不敢遂非。”上悅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復何憂!”太宗聞德彝卒,因問侍臣蕭瑀曰:“德彝何為人?”瑀曰:“在朝儻立,亦敦厚君子也。”太宗曰:“誠如卿言。惜其不得留輔朕矣。”君臣二人議論間,問及周、秦修短,瑀曰:“紂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國無罪,始皇滅之。得失雖同,立心則異。”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異也。蓋取之,或可以逆;若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瑀謝曰:“陛下之見,臣所不及也。”范氏斷曰: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此周秦之所以異也。太宗以湯武之征伐為逆取,而不知征伐順天應人,所以為仁義也。其曰取之或可以逆,亦非也。既謂之逆,則無時而可矣。
是時,太宗以長孫無忌有布衣之交,加以外戚,有安命功,欲托以腹心之任。入宮與皇后商議。皇后長孫氏固請曰:“妾備位椒房,貴寵極矣。誠不愿兄弟執國政。前朝呂、霍、上官,可為切骨之戒。”太宗曰:“無忌朕之幼相識也,寧有是事哉?吾必欲任之。”遂不聽后言,以為右仆射。
冬十月,忽邊廷報入:“嶺南酋長馮盎與諸酋長自相攻擊,將欲謀反。”太宗聞奏,集群臣議曰:“嶺南連年不靖,今諸州告急,朕將發兵討之。”武臣皆請擊之為利。魏徵出班諫曰:“嶺南瘴厲險遠,不可以宿大兵。且告急者已數年,而盎兵未嘗出境。此其不反明矣。若遣信臣,示以至誠,撫以恩德,可不煩兵而服。何必動干戈哉。”太宗依其奏,即遣殿中侍御史崔仁師為使,前往嶺南安撫馮盎。仁師領敕命,徑至嶺南,見諸酋曰:“唐天子以遠臣不沾德化,自相殘戮,邊廷疑有反意,奏入京師。今上特赍敕書,安撫爾眾人。各宜自保其位,不得越分,而取夷〔滅〕禍矣。”諸酋長聽得有安撫詔書來到,大悅,各息斗兵。馮盎遣其子戴智隨天使入朝謝罪。崔仁師回長安奏知:“諸酋各遵諭旨,無復叛亂。嶺南悉平。見有盎子戴智隨臣詣闕下請罪。”太宗大悅,詔戴智面撫慰之,遣回。顧謂魏徵曰:“卿一言勝十萬之師,不可不賞。”賜絹五百匹。魏徵固辭曰:“此陛下天威所及,非臣之能。”太宗由是甚重之。
忽閣門太使奏知:“青州賊相聚為亂。守臣捕捉滿獄,乞候圣裁。”太宗與群臣議曰:“侍御史崔仁師明敏有見,日前撫安嶺南,甚稱朕意。今詔之按獄于青州,必得其明。”眾臣皆舉仁師可任。于是太宗召入問之。曰:“青州所系于獄者實多。然而未有謀反者亦不少。朕誠不忍刑及無辜。卿莫惜一行,與朕公決之。”仁師曰:“君命召,行不俟駕。臣食君之祿,未有補報,今陛下遣臣,寧有辭哉。”太宗大悅。即日詔旨已下,仁師承詔徑至青州而來。不則數日,將近青州界。守臣各迎接入城。進府中坐定,仁師令取出有罪人于階下,逐一覆按之。仁師審其招辭,嘆曰:“良民亦拘為謀反者,其冤何伸!”即令悉出木丑械,與之飲食,湯沐。吩咐監者:“不許禁逼之。”次日,仁師錄其當死魁首十余人上奏,太宗詔依擬。孫伏伽退見仁師,私議曰:“足下承王命,按青州之獄。今惟坐罪十余人,恐得免者或有為惡,則受刑之徒,未肯甘心矣。”仁師曰:“凡治獄,當以仁恕為本。豈可濫及無罪。今按之,知其冤而不為伸,是失朝廷之心矣。萬一誤有所放,以一身代十囚之罪,亦所愿也。”伏伽唯唯而退。及太宗復差使至青州,更訊審之,諸囚皆曰:“崔公平恕無枉,請速就死。”無一人異辭者。孫伏伽乃奏曰:“陛下之臣崔仁師,體國公恕,臣等之所不如。”因謂之曰:“卿等可效仁師,以朕心為心,何憂國不治哉。”伏伽頓首曰:“近日聞陛下好騎射,臣實不愿陛下如此。”太宗曰:“朕騎射亦安不忘危之意。卿何過慮乎?”伏伽曰:“天子居則九重,行則警蹕。非欲茍自尊嚴,乃為社稷生民之計也。夫走馬射的,乃少年諸王所為,非今日天子事業也。既非所以安養圣躬,又非所以儀刑后世矣。”上大悅,乃曰:“朕所不及處,卿等惟正言之。”伏伽復奏曰:“陛下遇視朝,神采英毅,群臣進見,皆失舉措。乞圣容寬悅,則臣下得以盡言。”上深然之。
自是,每假以辭色。嘗謂公卿曰:“人要自見其形,必用明鏡照之。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規諫。茍其君自恃為賢,其臣阿諛順旨,必致失國。君既失國,臣豈獨能全?如隋煬帝、虞世基者,亦足以鑒矣。公輩宜用此為戒。事有得失,無惜盡言也。”伏伽等稱謝。
唐書志傳 下 金陵薛居士藏本;鰲峰熊鐘谷編輯
第六十一節 李百藥奏出宮女 唐太宗分任廷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