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文集三十(3)
- 吳梅村集
- 吳偉業
- 3062字
- 2015-12-27 01:20:24
吳偉業曰:余之中州,嘗望見嵩岳,云其下必多偉人巨卿,負奇節、立志概者。今觀焦太仆齟齬江陵,屢躓復振,一門之內,男清女貞,周太君有《褵鳩》之仁、《柏舟》之節,而兩烈婦捐生殉義,立志皎然,豈山川之氣賦稟有素耶!抑門內之訓浸漬涵育使然也?初陽長走京師,乞名公卿歌詠,太君之節聞于天下,可謂甚孝。今兩烈婦之殉也,適會搶攘,無所表章以顯當世;然觀陽長悼亡詩,音節悲苦,屬和者無不泣下。嗚呼!若兩烈婦者,誠無愧于其姑矣!故婁東舊史氏為合傳焉。
【湯節母趙氏傳】
節母趙姓,河南睢州人,其先許昌徙也,世為望族。年十八,歸同邑文學湯君諱祖契,字孝先;其子今為國史院檢討諱斌,則以孺人之節義聞于朝者也。湯于睢陽亦望姓,始祖以武功爵世授衛指揮僉事。自孝先以上,三世用儒術聞矣。孝先之父曰亹齋,居家有禮法。孺人醮而廟見,亹齋喜曰:“此必為賢婦,興吾家。”亹齋嘗大病,孺人調匕箸、奉湯藥,偕孝先侍疾者四十日。亹齋疾少間,見其孫立于旁,手摩囟頂,淚泫然承睫曰:“吾子孝,新婦賢,殆將有后,其在此子乎!吾老不及見矣。”亹齋歿,含殮以時具,孺人皆先事縫紉,附身附棺,應手立辦,親黨相顧而驚,微孺人不能以喪也。歲大祲,家益以貧落,傅璣之飾鬻既盡,則蠶績繼之。堂上枿饘饣修氵隨,弗缺于供,私則咽藜藿,食糠俶,勿使姑聞。篝燈機杼,課檢討以夜讀,燭不至,則誦古書,俾闇而記之,略上口乃止。蓋孺人少習《孝經》《列女傳》,識其大義,居常以訓飭子女,欲親見諸躬行,故其事舅姑服勞無倦,臨患難立意皎然,不挫所守,誠天性然也。
河南方亂,旱蝗不止,孺人憂之,為長女營嫁;檢討未應婚也,則又為營婚。慨然謂孝先曰:“吾一子一女,志愿畢矣。世事至此,如姑年老何!”或問以身謀,則笑勿應。明年賊大至,睢陽旁邑皆陷,孺人閑定如平時,戒左右莫驚吾姑也。先是檢討讀書北恒山之麓,事急馳歸,守陴者勿納,則循城而號之,孺人曰:“來則俱死無益,不可令湯氏無后。”戒勿復入。城既破,孝先負其母竄蘆萯中,僅而后免。孺人召集家人,從容慷慨,自以累世高門,今日義無全理,且以姑老不得終事為恨。解衣帶自縊,不絕,再投于井,眢井也,家人縋而出之。賊尋至,環以白刃,孺人大罵,賊刃交于胸,噀血不撓。及旬而殮,尸僵如生。今建祠于故居之東,知州事者春秋祭祀不絕云。
吳偉業曰:節義之起也,豈不以讀書知禮義哉!婦人女子,倉皇偪側,勇于一決,抑亦計無復之耳。觀節母處危亂之中,不以身累其夫,不以死憂其親,非其學問志行,深有得于《孝經》《女史》,能從容如是耶?黃河潰決,孺人之殯再沒于水,論者謂天道太酷。嗟乎!梁園之側,洛水之旁,其為高墳巨碣者何限,終委蔓草而號狐貍。今節母之英靈昭爽,翱翔乎星辰日月之際,又何有于衣裳形魄之抔土?而獨令其平生行事,載之圖牒,傳之丹青,俾知者播為奇聞異跡,則世教有裨,而于孺人讀書知禮之志,亦可以無憾。余故謹次所聞,俾采風者識所考焉。
【吳淑人傳】
淑人姓吳氏,贈亞中大夫席君右源之妻,而故太仆寺少卿寧侯君之母也。席與吳東山著姓,右源又吳之所自出。其父怡泉公生四子,長矣,而繼室以吳氏,生右源與其兄左源,為幼子,故少分焉。淑人則其姑之再從女也,父養心絕憐愛之,有豪家求委禽焉,勿與。右源傫然貧者也,一見獨偉之,曰:“吾擇婿無逾此郎矣。”既饋而怡泉已沒,事姑克以孝聞,舍旁有隙地,修蠶桑,植蔬果,得一味之甘,調糝而進之,曰:“勿使吾夫有內顧憂也。”左源之配曰沈孺人,先后相友愛。二源兄弟同心,足以發貧成業,而兩婦桁無異衣,廩無異粟,箕帚不誶,井臼必均,黽勉有無,辛勤共事者垂四十年。右源之初謀廢舉也,苦無以為資,淑人斥嫁時裝以佐什一。家既起至巨萬矣,右源中夜寢熟,輒捫床大呼曰:“安所得百金以為積著計乎?”蓋其少更難囗,雖贏得過當,不忘所自始也。以常情度之,宜其重于棄財,顧用好施聞郡國,賑恤貧弱,甓治津梁,其費動以千百計。人或以謂淑人,淑人慨然曰:“吾夫婦累積纖微以有今日,匪由人力,天所贊也。茍為善不卒,何以克長久乎?”
怡泉公著《家居雜儀》一卷,最詳于內訓,淑人自以不逮事吾舅,常捧之而泣。其庀家政也,肅而寬,廉而不劌;知人善任,得其才而用之;奉事祖宗,問遺親戚,魚菽之祭必以敬,腶脩之將必以誠;箴管縯帙,罔勿飭也;米鹽凌雜,罔弗戒也;機杼刀尺之聲聞于戶外,篤老而猶不衰。或以為太自苦,淑人曰:“先舅之墜言在,吾敢違諸乎?”
少卿事其母至孝,中外事諮而后行。賑荒之役,跽而請命,淑人曰:“此而父志也。”盡捐其篋衍所畜,市千石以助之施,齊、魯及吳人受其賜者皆曰:“義母生我。”所司欲以其事上聞,庶幾褒寵如古所謂女懷清臺者,淑人笑曰:“吾雖不知書,如秦皇帝以萬乘禮一嫠婦,而其夫與子顧弗傳,豈紀者略之耶!抑恩弗及也?若此何足為天下勸乎?今吾子傾家佐軍,珣書貤封三世,奏英蕩之節,過家上冢,其為寵光也大矣,又何必以老婦之義聞也?”其賢明識道理如此。蓋年有九十而卒。
舊史氏曰:余觀江以南,惟新安善治生,其丈夫轉轂四方,女子持門戶,中外咸有成法。蓋吳之洞庭亦然,過其地,見重垣如城,廳屏清肅,終日行里中,不見有游閑之跡、笑語之聲。《詩》曰:“不績其麻,市也婆娑。”中古且以為嘆,況今日而有此風,不亦異乎!乃聞席有賢母,以九十之年,執麻枲,課紡績,賦事而獻功,不以盈滿少自暇豫。昔魯敬姜有言:“瘠土之民,莫不好義。”夫洞庭固沃土,非瘠土也,而卿士大夫之家,禮法足以化其境內,其有裨世道,豈偶然哉!是不可以莫之傳也。作《吳淑人傳》。
【施太夫人傳】
秦與施晉陽之望姓,秦自方伯公以下先后通顯,而施太仆為名卿。方伯公三傳為文學水庵公,太仆以季女女之,余同年今令清江大音所自出也。《禮》為人后者為之子,歸為人后者為之子婦。其以支子出為支子后,婦姒婦也;支子入為大宗后,婦冢婦也。《詩》曰:“於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女子之嫁也,教成之祭尚于大宗,而況于從夫乎!太夫人自太仆公曰“吾季女”,自秦龍槐公曰“吾冢婦”。文學為徵仕公次子,嗣于龍槐,筐筥锜釜,實先族人,諸姑伯姊視我婦禮,太夫人之處此也蓋難。
太夫人歸秦氏時,龍槐公已前死,新遭談孺人喪,逾年而成禮,又以哭徵仕公,髽而當戶,用佐哀泣。一年之中,兩見素冠;太夫人人不既蹙已乎!既而視服膳,迎顏旨,娩婉聽順,以事吳孺人、陳太孺人,曰:“吾遭二喪而事一姑,其敢弗力?吾不獲行冢婦禮,而行冢孫婦禮,猶余幸也已。”
文學公好書,多雅游,皆海內知名士,太夫人為修脡具,議酒食,佐讀不輟,書皆暗誦,通大義相論難。顧文學公體素羸,不勝其志氣,嘗勸以毋汲汲太自苦。文學公好施,不問貲算,輒為治絲谷,計生產,給眾指執作,曰:“吾教儉,且佐治也已。”文學公中奪,夫人傷之垂絕,欲以死殉,復重自抑以撫藐孤,訖于成立,服無華,髢無飾,發言則涕,曰:“汝父無年,嗛于一第,汝其無荒于業以繼汝父之志乎!”庚午,大音舉于鄉,越六年成進士,得官清江,而太夫人已前歿。嗟乎,何太君之集于荼蓼也!
太君以名公卿女,入門下車,就位縞泣,一年而哭談孺人,又一年而哭徵仕公,又四年而哭陳太孺人,又九年而哭吳孺人。文學公棘人欒欒,夫婦未嘗見齒,以至于亡焉。文學公即世,太君以一婦人抱弱子,長者數歲,少者不過五月,煢煢二十余年,始得大音之一遇,又不二年而卒,不見其成進士。嗚呼!憂樂之際,何其遠哉!
太君為女者十五年,為婦者十六年,為母者二十六年。其為女也柔懿為則,其為婦也貞順有禮,其為母也敬儉弗忘。語曰:“斥鹵無松柏。”又曰:“云出于山而雨其山。”大音之恂恂忠孝,非有得母氏之教乎!噫,是可紀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