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少而嚴(yán)凝，不茍訾笑，以獨行聞里中，事同鄉(xiāng)丁公長孺講理學(xué)。丁卯，舉于鄉(xiāng)，為黃石齋先生所知，益自負(fù)，清苦修立，不干請郡縣。辛未，成進(jìn)士，官行人。當(dāng)是時，烏程相柄國事，以聲勢氣力熏燎天下，其黨盤牙夌。有異己者，排而去之，唯恐弗力。公以后起孤生，不趨其門，數(shù)為同里所指目，將申之以事，會考選，以公論弗能屈，乃僅得南臺以去。先是山東成公寶慈考極清官第一，不容于朝廷，授南御史，而公拜命之日，江右詹公月如亦為同官，三君子者，天下聞而稱之。公至南中，則成公早以疏劾大臣，為所構(gòu)下獄。公與詹公視事伉直自如，不為動。先后五年，所上數(shù)十疏，請講學(xué)，論起廢，肅軍政，恤屯災(zāi)，活饑民，平冤獄，清理鳳陽倉儲，汰補京營行伍，條畫左兵，止其南下，皆經(jīng)國大計，歷見施行。本朝內(nèi)計大典，在南則清論為尤重，顧官此者率骫骳不任職，巽懦觀望，不肯顯有所抨擊，擇一二篤癃閑廢者，用故事塞詔書而已。公獨奮筆為之，所劾十?dāng)?shù)大僚，皆招權(quán)顧金錢，海內(nèi)搖手咋舌，莫得而牴牾，公以一疏力抵其罪，士論快焉。人或以后患怵公，笑弗應(yīng)。報滿入京師，時秦寇糜沸，將渡河，天下事已大壞，九卿會東朝堂，舉廉干臺臣單騎到軍前督戰(zhàn)辦賊，廷議咸屬公，公亦慨然請行。會熙寰公訃至，出都門，與范質(zhì)公，倪鴻寶，凌茗柯、馬素修諸公流涕訣別，相誓以必死，素修亦同年生，以殉難故，謚文忠。公病中預(yù)料為必死，其言悉驗，凡此數(shù)公，即其人也。
公以中原板蕩，南都根本重地，料理兵食，可為后圖。中興初，庶事草創(chuàng)，公雖不在位，諸大僚猶奉公成畫，以此欲重用公，遇病弗果。未幾馬、阮暴用事，亂日甚，公風(fēng)綏奇右，指顧床頭，索邸鈔，見之，搏胸嚼齒，作勢而起，似欲為朝廷吐一言者，已困殆復(fù)臥，病浸劇。平生號知人，前此馬、阮俱已罪謫，僑居南中，阮為人多端，造請公卿無虛日，公罵之弗與通。常從余宿祖堂山中，夜半蹶然起，嘆曰：“此人不死，必亂天下。”其通識早見若此。
公長余十余年，而詹公與余同歲，三人共談國事，詹公少年，沾沾自喜，坐起跳躍，抵掌極論，公正容端膝，引大體，多持重，吾兩人退而心服，以長兄禮事之。今公以哭君病死，詹公厄于兵亦死，其不死者如余，則亦窮愁顛頓，頭須種種白矣。顧今猶得以后死志公，俯仰今昔，所為長嘆而啜泣者也。
公性至孝，熙寰公為諸生不遇，以公貴，封行人司行人，祿養(yǎng)十余年。金孺人早世，贈太孺人，公每念未嘗不涕泣。公原配嚴(yán)孺人，能相夫以廉潔。公嘗斥千金贖鎑犒鳳陽陵軍，管錢廠，不名一錢，孺人無幾微見顏色，以織纴佐家政，中外井井，人稱其賢。公生丙戌二月初八日，卒于乙酉正月十三日。孺人生于辛卯十一月初二日，卒于乙酉七月初一日。子二：長彰吉也；次申錫，早夭。孫男四人，孫女二人。語曰：“活千人者必有封。”又曰：“廉吏有后。”公以歲大眚，為粥施南中饑者，所全活萬計。人有持?jǐn)?shù)千金求中怨家以危法，公具朝服拜天，焚其所誣，叱使去。公之歿也，家無余貲。長公能讀父書，恂恂循禮讓，君子以此信之天也，乃為之銘。銘曰：公之哭友，乃以哭君，六七君子，翱翔上征。公返其宅，后至踵跡，常山廬陵，英風(fēng)毅魄。公于斯時，魂氣何之？昔從汝友，今從汝師。乘彼霓車，導(dǎo)以云旗，詄蕩天門，法宮玉墀，嗚呼我公，其當(dāng)知所以歸！
【內(nèi)閣中書舍人經(jīng)筵正字官衡齋劉公墓志銘】
無錫故經(jīng)筵正字官、中書舍人衡齋劉公，以某月日卒，將以某月日葬，其子雷恒率諸弟踏門請曰：“吾祖光祿公之葬也，同里高忠憲公實錫之銘。今吾父得沒于地，無愧前人，銘非先生孰宜為之？”余遜謝不敢，雷恒請至再，排纂公族出行治以告曰：“吾劉中山夢得所自出也。元季有諱理者，始遷常州，為常州人。而石泉翁宗海定居無錫。石泉翁兩世為完孺公阩，壬午舉人，授績溪教諭，其贈光祿寺少卿，則以子本孺公貴。本孺公諱元珍，乙未進(jìn)士，以南職方爭萬歷乙巳察典，糾刑給事外轉(zhuǎn)錢夢皋緣阿附四明相，中旨得留，非國體。當(dāng)是時迕上意，幾予杖不測。歸而與顧端文、高忠憲兩先生講學(xué)。天啟初，即家起光祿少卿，卒于京師。有四子，吾父其仲子也。吾父于二十一舉乙卯賢書，出曹石倉先生門。凡七上不利，考授知縣，遇定、永二王出閤，詔舉孝廉有學(xué)行者充經(jīng)筵官，特恩改中書舍人，補翰林正字。甲申二月，逆寇勢且逼，拜疏請東宮、二王南遷，上嘗手其奏召對閣部大臣廷論，不能決，上怒曰：‘小臣尚有為國者，卿等碌碌首鼠云何！’小臣指吾父也。城陷，將死之，有以母在為勸者乃止。賊縛去，搒掠幾斃。得間南歸，見吾祖母，投身大慟，遂以病。病浸革，執(zhí)祖母手曰：‘兒不獲終事吾母矣，愿勿為兒戚戚，重兒罪。’召雷恒輩告之曰：‘爾其善事祖母，謹(jǐn)守遺訓(xùn)，無墜先光祿門戶，此吾志也。’簡付書籍，自為終制，戒家人以勿哭，君子以為能篤終焉。吾父平生友愛兄弟，周恤鄉(xiāng)黨，非公事不入公府，其他細(xì)行不能殫述。”蓋雷恒之言如此。
於戲！自三王同時出講，東林之君子引大體爭之，小人則以其計為搖動，如四明相及夢皋輩其尤者也。乙巳察典，相氵隺以中旨留用，原其故，乃為妖書一案，護(hù)持權(quán)黨，欲危東宮。光祿一疏，詎非有功國本哉！先皇帝以十年，太子行冠禮，其明年講學(xué)，又三年，二王出閤，等殺有禮，可無前日之懼矣。當(dāng)太子出講也，偉業(yè)備員講讀，自三四詞臣外，見正字一官，職親地近，故事用閣中書；而閣中書皆入貲為郎，揣摩要結(jié)，能得閣臣意旨，慢職掌，傲儕列，不能舉其官，識者憂焉。及從田間聞朝廷推擇科目，以重其選，如公則又東林子孫，有意于國本而保持之者，蓋當(dāng)時大臣為藩邸長久計，無復(fù)交構(gòu)之虞也已。公南遷一疏，以留中，故其事不大著。又京師自二月后，邸鈔斷絕，其《國變紀(jì)略》諸書，皆矯誣錯誤，即南遷一事，召對諸語，言人人殊，公小臣孤忠，無所考信，故備述其子孫之語，俾后之人搜野史而征家乘，有所參互焉。
公諱明翰，字羽戢，號清溪，晚更以衡齋自稱。生于萬歷乙未四月二十八日，去其卒年五十有三。所著《尚論編》《勾吳名賢錄》行于世，其詩古文諸集藏于家。元配孫孺人。子五：長即雷恒也，次霖恒、靄恒、恒，皆諸生。女二。孫男五人，孫女一人。雷恒娶于張，外父為大司農(nóng)靜涵先生，先生悟臨濟(jì)宗旨，與公深相得。公家世講學(xué)，稟承道脈，即末命數(shù)言，無不出于書院《語錄》。臨逝口占，有曰：“心似菩提皈大乘，身留故國作山河。”若于釋氏有參解者。蓋公之學(xué)早年受之端文、忠憲、晚乃合于靜涵也。偃蹇一第，屈志就官，遭值主知，旋逢國難，南還見母，孝養(yǎng)不終，公之銷歸寄托，其志雖不衰，而其遇良足悲也。若公者，可以見光祿公于地下矣。為之銘曰：忠也而不行其言，孝也而不有其年。其早達(dá)也乃詘于一第，家學(xué)也又輔以兩賢。豈其道之難，用學(xué)之能專，而坎坷不遇，乃歷試于貞堅？吾將以問之于天。
【封中書舍人石公乾掞墓志銘】
今國家以漕事為重，其以道臣轉(zhuǎn)運上京師者，即有父母之訃，不得見星而行。于是江南糧儲道參議關(guān)中石公云門奉其父封中書乾囗公之諱，袒括發(fā)徒跣以請，例格不允，則墨缞從事。既而得代以行，涕泣以告?zhèn)I(yè)曰：“在閶淹息一官，幸告無罪，以哭先府君于苫次，則皆主上之賜也。唯是先府君抱德弗顯，施及后人，以幸邀一日之寵命，今者至于大故，其得能言之君子，銘月日而閗諸幽，庶幾表君恩以圖不朽，其用此累吾子矣。”偉業(yè)遜謝不敢，退而思，待罪史職，內(nèi)外制詞于中書均有代言之任，為同官，石氏為父請封，副在史館，與聞其略，今納竪之石，其何敢辭？乃受參議公所自為狀，序而銘焉。序曰：公諱孕玉，字乾囗，陜西西安府富平縣人。高祖諱朝用，繇力田起家。朝用生文。文生四子，長曰焝，字雙溪，輸粟賑饑，賜冠帶。次曰煥，煥生太學(xué)公墆而出后于焝，即公父也。太學(xué)公嘗讀書華山絕頂，深造有得。公習(xí)家學(xué)，負(fù)才名，數(shù)踏省門不收。年七十，猶能作細(xì)書，講貫不輟。拜中書命日，無喜色，恨其身不遇，無以上報太學(xué)公也。太學(xué)公性至孝，事雙溪公克盡其養(yǎng)。雙溪后舉二子，既析箸異居，數(shù)以敖蕩破其貲，性多齟齬，遇從子尤無恩。公父子盡心收恤，割所有以奉，遭急難，力為之解，亡則經(jīng)紀(jì)其喪焉。與人交，恂恂退讓，訓(xùn)諸子必以嚴(yán)，言動皆有成法。就養(yǎng)營平也，數(shù)以潔己愛民為教誡。有庶母弟三人，天性篤志，病已革，幼弟從宦在南，拊床太息，顧其次子曰：“汝兄為官，吾之不得見，分也。顧安得汝叔至一訣乎？”嗚呼！若我公者，可謂孝友篤誠之君子矣。
余嘗讀《禹貢》及《詩》，知成周漆、沮之水為天下饒，又鄭國開秦渠，漢中大夫白公復(fù)穿之，民食其利。今石氏世居富平頻山之陽，即其地也。《水經(jīng)注》曰：“沮水歷土門以東注鄭渠。”頻陽即后魏土門廢縣，其田膏腴，灌溉畝收一鐘。漢唐雖轉(zhuǎn)漕河、渭，而秦人務(wù)稼穡，土之所入，衣食京師，不專取足于江、淮，故天下不困。如石氏之先，讀書躬耕，以力田發(fā)跡，猶有當(dāng)時之遺風(fēng)也。近代漕挽全仰東南，而京畿水利廢置不講。參義初備兵營平也，嘗欲復(fù)商人墾邊之制，大興屯田。其法以河北視關(guān)中，以路、沽、灤、涿諸水視涇、渭，舉其高曾以來農(nóng)商畜牧行之于家而效者，進(jìn)施之于國，足燕、薊之粟以漸紓東南。策未及就，適有漕儲之命，爬梳利弊，亦既見諸行事矣。誠能久于其任，將使屯種可興，漕挽勞費得以漸省，而會值公之喪以去。偉業(yè)吳人也，其能無太息矣乎！雖然，兵與漕并重也。父母之喪，金革變禮，而君之待臣，有三年不呼門之義。圣主錄勞閔孝，不以王事奪私恩。參議釋重任，越重關(guān)，歸而發(fā)喪持服。偉業(yè)嘗以鉛槧侍左右，纂輯《孝經(jīng)》，仰見皇上明倫敷教，俯恤群情，以孝治天下之大道，故今日志公之墓，表而出之，用告萬世，不專稱述公一家已也。
公原配李氏，繼王氏，皆封孺人。四子：長在閶，參議公也，李孺人出；次在扆，邑諸生，次在序，又次虎娃，出為叔父后，俱王孺人出。女四人。孫三人，曾孫三人。公生于癸未，卒于戊戌，年七十有六。李孺人早歿，以某年月日合葬于其縣之某原，禮也。為之銘曰：頻之山，其松丸丸，隴迥谷盤，我公戾止，終吉且安。頻之水，其流彌彌，潤及千里，我公歸來，式衎且喜。相彼頻陽，寶鼎所藏，黼黻雕戈，紀(jì)于太常。我作銘詩，百世勿忘，其斯為萬石之阡，而長在五陵之傍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