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十一）

【王奉常煙客七十序】

吾友奉常煙客以今年七十，虞山錢牧齋先生為文以壽。先生與奉常之祖文肅相公后先事神宗皇帝，君誥臣謨，年經月緯，取之腹笥，故其為文也，推家以本于國，用表兩朝慈孝，而文肅所以調護元良，維持宮府者，其言信而有征。奉常得之以燕饗，可考鐘鼓而耀丹青矣。州人士謂余之習奉常也，又以其言屬余。余生也晚，奉常筮仕，猶及見先朝之郅隆，而余已髒髒乎末造，時就奉常以訪吾所不逮。又先生于余為詞林先達，貫穿一代之史，愿備掃除，討求掌故，而才識駑下，輒苦未能。今渓然載筆從其后，其于王氏祖孫身處家國之際，何容贊一詞也。無已，請就余通籍以來，在朝及里中所見聞于奉常者為壽可乎！

當先皇帝稽古右文，修舉郊社、籍田、朝日、夕月諸大禮，奉常以世臣備禁近職，奉璽紱陪侍屬車豹尾間，尺寸咸有程度。數捧英蕩之節，出使諸藩，肅將蕆事，不擾亭傳，乘皮束紡之贈無所私焉。自少以一身搘拄中外，筑賜塋已畢，即起祠堂，歲祭時享月舍萌禮無違者。事母周太宜人以孝。閨門之內，規重矩疊，訓子弟，御僮仆，吉兇婚嫁，足為合境師法。歲大祲，為粥于路，里之人皆歌其長德。

云間董宗伯玄宰、陳征君眉公，相國之高弟，而編修公執友也，折輩行與游。先朝論畫，取元四大家為宗，繇石田山人后，宗伯為集其成，而奉常略與相亞。當其搜羅鑒別，得一秘軸，閉閣凝思，瞪目不語，遇有賞會，則繞床狂叫，拊掌跳躍。于黃子久所作，早歲遂窮閫奧，晚更薱萃諸家之長，陶冶出之，解衣盤礴，格高神王，力追古人于筆墨畦徑之外，識者知其必傳。玄宰署書為古今第一，顧以八分推許奉常，語陳征君曰：此君何所不作，吾當避舍。今二十年間，海內爭購奉常之書，小或盈尺，大過尋丈，懸毫落紙，旁觀無不拱手嘆息，其文采風流，沾被傾動，近世所未有也。江南故多名園，其最者曰樂郊，煙巒洞壑，風亭月榭，經營位置，有若天成。兵興之后，再辟西田于距城十里之歸村，因以老農自號。蓋追念國恩，感懷今昔，雖居賜第，游塵寰，屢思從樵牧自放。賦調日急，生計浸微，類有所不釋于中，乃日偕高僧隱君子往來贈答，間召集梨園老樂工，用絲竹陶寫，以此行年七十，齒發不衰，人服公之天資夷曠，而不知其寄托則固深遠矣。余每傷近時風習，士大夫相遇，惟飲酒六博為娛。獨過奉常，見丹黃勘讎，插架千卷，賓朋雜坐，舉史傳中一事，輒援據出入，穿穴舊聞，于尺牘師蘇子瞻、黃山谷，于詩仿白香山、陸渭南。諸子濡染家學，作為篇章，人人有集。四方征文考獻，屈指江南地望，咸曰：彼有人焉。固不止絹素流傳，以書畫專門已也。

唐、宋宰執世家，于言行微顯，子孫昭穆，必備著之，用裨蘭臺石室之采。在嘉、隆全盛，江南賢輔，推華亭、吳門、太倉為恩禮終始，其后人亦世通婚姻。文貞、文定，奕葉卿貳，王氏緣編修公早世，門戶中衰。迄于今運會遷改，三相國譜系之中，奉常獨能守其堂構。聞諸故老說文肅公里居軼事，仁厚恭謹，為同時大僚所莫及，足以光啟奉常，故今日燕喜之晨，揚觶爰告。先朝之史未立，則有虞山公之文大書特書，而余言亦堪登稗官而入家乘，于以見奉常搜揚祖烈之意，小大皆不可以無識也。虞山既以史筆紀斯宴，侑之以《文王大雅》“本支百世”之詩，余不敢上引，請為歌《楚茨》，大夫有田祿者，藝黍稷，潔蒸嘗，而子孫因之以勿替。鄉人父老稱說景福，本之于力田農事，其義有所取爾。《傳》曰：“歌詩必類。”奉常通于古，竊取《詩》與《春秋》之旨，隨長者之末，再拜以為獻焉。

【申少觀六十序】

余初筮仕，得交于鄉先達申大司馬及其弟大參。兩公之尊人曰文定少師，處金鉉大斗之間，贊元登袞，年躋平格，恩禮始終，寵榮之盛，光于冊書。余生也晚，不及見。其見大司馬也，則已從樞府謝政，朱門列戟，而大參同朝比肩，猶白首郎署；仲子少司農青門，累閥集資，位崇岳牧。青門科第固先于余，用輩行定交，意氣甚相得也。大參有九子，青門之長兄官比部，至今巋然長德。其季弟曰進士維久，嘗從余游。最后始識菽旆，裒然名冠鄉書，聯雋禮闈，知其為大參之孫，而青門之猶子。蓋余之交于申氏三世矣。菽旆榜后歸省之三年，為其親中翰少觀先生偕茅太君六十壽而乞言于余，且曰：昔在閼逢執徐之歲，先文定既致政里居，年及懸輿，特荷璽書存問。而高祖母王太夫人尚在養，文定偕伉儷袒勣奉觴，彩衣紛帨，重輝疊舞，一時艷稱盛事。今躔次五紀復會于辰，而吾父母并登六袠，非得長者之辭，其何以張之乎？

余惟自古世家大族，格人耆艾，匪獨一人一家之慶已也，蓋天之元氣，而邦之儀刑，其盛衰隆替之故，有可得而言焉。嘗試上下六十年以進考于申氏祖孫之際。繇其前而觀之，吾吳如泰山出云，不崇朝而雨天下，命世名賢，接踵林立，蕭、曹、丙、魏，共遇風云。文定尤以碩德元僚，表儀百辟，夾日月于東朝，乞江湖于私第。其姻婭有帶礪之公侯焉，年友有密勿之寮寀焉，桓圭繅籍昭其榮，琱戈方鼎昭其賜，歌鐘折俎昭其饗，其年為尚父八十，衛武九旬，贊拜不名，備物典策。子弟比之伊尹之有伊陟，周公之有魯公，豫章之木十圍，璠玙之寶九襲。《詩》曰：“凡周之士，不顯亦世。”相國之謂也。繇其后而觀之，吾吳如霜降水涸，落實取材，高門式微，宿素凋謝，胥、原、慶、續，于今為庶。而先生獨以清資華貫，趾美前人，撫甲第之半非，幸喬柯之未改。其棣萼有黃發之宗子焉，亞旅有奉璋之群彥焉，罍尊彝玉守其器，蕓香蠹簡守其書，堂構塱茨守其業，其年則為絳人甲子，洛下耆英，不知紀年，逍遙扶杖。子弟比于王家之有武子，郄氏之有方回，干將淬其飛光，俊鶻刷其勁翮。《傳》曰：“公侯子孫，必復其始。”先生之謂也。

顧余尤有為先生致慶者：《七月》之章有云“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而必本之于筑場圃，納禾稼，良以上之人懷柔萬邦，豐亨屢奏，而后人有余力率婦子以頤其耆聇，則父老之獲遂嬉游，皆戴如天之賜耳。今國家以尉候無警，載戢干戈，念此方之賦車籍馬，不遑休息，亟召征南、橫海諸軍還諸宿衛，而幢棨之宮，芻茭之庌，盡斥以歸之于民。其閭左輕俠，竄名軍籍，怙氣力以漁食平人者，且以次窮根株。浹辰之間，農歌于野，商忭于涂，而先生之生辰為壽適與之會，謂非道迎善氣，有以致天休之篤祜也乎？加以歲值有秋，田禾如櫛，征繕以時，蟊賊不作，吾儕小人，脫兵革而睹升平，行見朝廷惠養高年，修祝哽祝噎之禮，庶幾于申氏朋酒之饗，先為之兆，豈不為幸厚哉！抑聞之：天道酌盈而濟虛。當司馬之躋九列、貳孤卿，大參猶慊于一第，馮公龐眉，阮咸出守，留后福以貽之子孫。青門早達，游歷名藩，開府揚州，垂紳揭節，兄弟中至光顯矣，而先生浮沉中翰，試而未竟，語其晚景，顧為過之。循覽盈虛損益之際，有軼然其不爽者。語曰：高而不危，所以常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常守富也。側聞先生方領矩步，力砥頹靡，家門榮盛，無裙屐驕豪之習，與茅太君警戒相成，飭厲胤嗣，惓惓以念祖德、守家法為先，其于盈虛損益之理，觀之稔矣，故能篤厚流風，綿先世之澤于勿替。繼今以往，其所以垂裕后昆而培子孫之茀祿者，又可勝量乎哉？吾卜申氏之名位殆未有艾，而先生歷年之永從可知已。是為序。

【丁石萊七十序】

吾郡丁又兼，通明俊異之士也，以己亥八月既望之五日，為其尊人石萊翁七十覽揆之辰，先期屬余言為壽。適會京江告警，羽書狎至，又兼修其禮于不廢，勿以亂故緩。余笑應之曰：鄉飲酒不可以理軍市，此豈君家上壽時乎？已而郡得免于兵，吳中士女，賣其金玉衣裝，市酒肉以相慶，而君之壽適屆于其期。《詩》曰：“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言乎滌場納稼之日，享豐年而祝純嘏也。若夫脫虎口，就衽席，戴白之叟，為太平之幸人，將安將樂，爰笑爰語，羔羊朋酒之饗，其燕衎不有倍焉者乎！然則君之壽，其不惟丁氏之慶，亦以深致幸于吳民，而又何能已于言也。

余生也晚，猶及見神宗皇帝之世，江南土安俗阜，風習最為近古。士大夫入為卿相，出作方牧，其歸而老于鄉也，東阡西陌，杖履相存，巨人長德，沾被閭巷。有如大參丁玉陽先生，揚歷藩服，廉辨著稱。其子廷尉肩吾公，清秩舊京，雍容物望，當豐輶有道之日，為析薪負荷之圖。源遠流長，枝分葉布。君則不扶自植，不鏤自雕，折節讀書，躬行孝謹。薛包之推田宅，式好無尤；窒石相之滌廁窬，服勞不倦。“若考作室”，“惟涂塱茨”，此君之早歲好修，能自樹立，不蝩其家聲者也。自此以后，世會將衰，虹霓揚輝，龍蛇起陸。東南二三君子，以名節議論相搘拄，通政則為廣成侯公，少司農則為青門申公。余以通籍定交，識其坐客，邂逅君于儔人之中，溫醇悃愊，而論辯英偉，心獨異之。詢其平生，則知廣成之尊人啟東先生為君外父，而青門娶于廷尉，兩家兄弟以伯仲為輩行。啟東觸忤奄豎，阽危僅免；廣成一生恬尚，竟與黨人相始終；青門由外僚集資至九卿，禍且中于同文之獄。君以老逢掖連蹇不遇，介居其間，國是人才，目濡耳染，痛世事之日非，恨小人之柄用，“愾我寤嘆，念彼周京”，此君之感家恩而懷國恤，雖在草野，不忘君父者也。夫積學不如力田，善宦不如逢年。君既避世不仕，遂以其暇治西息之陂池，修南陽之邸閣，大致儲積，家累千金。里中兒飛文告緡，卒不能有以難君。而征調繁興，發求不已，乃苦身庀役，不以累細弱下貧，公私咸得其濟。嗟乎！陵谷變遷，菀枯畢集，銀臺既碧血九原，司農竟覆巢宿草，一二舊交，或抱石而沉，或焚山而死，惟有馬亭故里，喬木依然，家門則守寢丘永保之風，子弟則擅孝公無雙之譽，嗇于遇而豐于年，詘于前而申于后，天之報大參而保持其門戶者，不綦厚乎！“公侯子孫，必復其始。”此又君之擅自圖全，優游晚節，纘先業以裕后人者也。

余覽古至于秦、隋之際，生民凋敝，可謂極矣。伏生秦之博士，孝文時尚能口授《尚書》；孫思邈生于開皇中，至唐永淳初年，談周、齊軼事，歷歷若指諸掌。豈非天地害氣已究，命茲黃發，因衰激極，導迎善祥，以今觀之，君殆其人乎！即近者烽煙傳遞，一日數驚，又兼不敢以聞，懼損老人眠食，而君則健飯決肉，談笑晏如，自言心力克壯，縱兵至，猶足竄伏山谷，不以余年累子弟。繇此而前，拂東海之釣竿，摩霸陵之銅狄，處平壤游人間，見者驚焉，已疑為數百歲人矣，又何必滅景云棲，噓吸吐納，而后可以比喬松、侶白石也！又兼既拜其親，將游京師。京師貴人奇又兼之才，必有稱述顯榮以誦君者。余則山澤之癯，免于兵革，敢同田夫野老，燕喜升平，而未及神仙迂怪之辭，歸之又兼，以為侑觴之獻。

【陳確庵尊人七十序】

吾鄉高世之君子，于孝廉得二人焉，曰陳君確庵、華君天御，懷道絕俗，窮餓而不悔者也。夫古之隱者，棄妻子，變姓名，孤行獨立，無所以累其心。今此兩君者皆有親在，于是鄉之人進曰：兩君則誠賢矣，其如親何？乃華君則曰：吾幸有兄，蓋嘗仕于朝矣，廉吏薄宦，橐中裝足具甘脆以養老母。而陳君則壯子也，所恃以持門戶者也。一旦挈其親之于窮谷無人之境，屋宇穿漏，田園蕪塞，駕柴車，躡草皞，親朋無與游，滋味無所奉，彼其親之處此也，能泰然而已乎？而陳君何以善其隱乎？乃陳君之隱也五六年矣，未嘗一入城府，鄉之人竊獨異之。其尊人溫如公今年七十，余得其自壽之文，讀之而嘆曰：噫！確庵之高，乃其父成之也。

吾鄉支塘以南，直溪以東，其土纻埆，其俗樸陋。自宋、元來，若胡如村之清高，龔安節之忠義，其故廬遺跡，至今尚有識其處者。陳君僑寓蔚村，父子手自立屋，負耒作勞，拾薪執苦。嘗讀農經水利諸書，謂古人代田之法，一畝三畎，深耕易耨，歲可獲數十鐘。又以尚湖、巴城諸水挾淫潦泛濫，勸諭父老，筑堤設防，經畫指點，悉有成法。出門操一小船，販樵鬻苧，往來湖村塘市間，得錢市酒進父。公飲酣，間作一二小詩，好譚古來高人獨行，共相勉勵。鄰里化之，輒遣子弟就學，其有小小勃豨誶語，搖手面赤曰：恐使孝廉父子知也。

嗟乎！世衰道微，士大夫走通都，騖聲利，其遺民逸叟以道德風義相高者，不可復作矣。自確庵以孝廉守身事親，躬耕弗屈，而后人知教忠；自公以孝廉之父樂道安貧，窮居無悔，而后人知教孝：君子于陳氏，得君臣父子之禮焉。余交于確庵者十年，知之最深，故論公父子，質言其事，庶幾與漢陰之丈人，尋陽之漁父同傳而存之，以征于信史，則亦吾鄉人之所愿也。

【張敉庵黃門五十序】

吾友張敉庵黃門，長于余一歲，少同里，長同學，晚而同事京師，余羈愁困悴，幾不能自還，而敉庵躬蹈險巇，慬而后免。今年敉庵五十，方賀者之在此堂也，余可以無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