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文集八(2)
- 吳梅村集
- 吳偉業(yè)
- 2784字
- 2015-12-27 01:20:24
【鄒黎眉詩序】
余與梁溪鄒子介同舉省闈者將四十年,子介之次子于度及其孫黎眉先后從余游,蓋余之交于鄒氏者三世矣。于度大廷奏名第一,天乃豐其遇而嗇之年。予以暇日過惠山,則黎眉所學大進,天才雋逸,深肆力于詩古文詞,間出其余技,筆墨渲染,無不造諸至極,其志氣超邁,論辯英偉,有絕出于流輩者。予初嘆子介之不及見其子成進士,繼又于京師哭于度,私心傷之,今乃知舊門長德,源遠流長,其于湖山清淑之氣,渟毓而盤礴,子介、于度所不能盡者,將悉以發(fā)之黎眉無疑也。
有黃子夏生者,為黎眉友,才相亞而窮困過之。黃子一日造予而言曰:鄒子將辦裝入太學,行有日矣,先生不可以無辭。予曰:昔宋呂文穆公繇對策首選,受知太宗,晚進其侄夷簡,遂相繼柄用。今以于度為世祖所拔擢,誠使積年資,躋通顯,黎眉于其時用近臣子弟身至京師,進平生所為文,其遭逢必有大過人者。今乃從白衣諸生,蹇驢衤菐被,以折旋于博士之前。士之遇合,大小遲速,豈非以其數(shù)耶!雖然,太學者,教化之原,人才所自出也。嘗試推鄒氏之先,不有騁辯而談天雕龍者乎?上書而連類比物者乎?當周衰學廢,漢興,文、景之世,未遑有所興起。士生其間,不能遜志鼓篋以從事于《詩》《書》之業(yè),各逞私欲,希尊寵于當世,故有迂怪不經(jīng),游譚無實,盛自稱許于碣石稷下、梁苑吹臺之間,如三四子者,雖各有所長,而風習固已衰矣。
國家遵行先王之制,舉天下之士,一志同方,畢歸之于學。我東南之人爭自濯磨者甚眾,只以伏處江介,援引勸誘之不力,廢格衰沮,不能自達于通都。其上者嵁穴著書,次者客授管記,漸流為唐季之余習,識者憂之。求其具車馬登橋門,奮然欲自進于天子之科目如黎眉者,百未一二數(shù)也。嗟乎,人才消長之故,可勝道哉!夫鄒子之所善莫過于黃子,然黃子一再試于有司,輒有摧幢息機之意。京師賢公卿大夫見黎眉之才,亦慨然于南士之不鳴不躍者乎?亟思所以收之,其必有道矣。是為序。
【沈伊在詩序】
異時吾友邵僧彌好為人言吳中先賢軼事,曰:石田沈先生之隱相城也,有郡守召之圖其樹塞門,一郡驚詫:此當呼庸工,奈何以辱沈先生?先生顧不肯祈免,亟囊筆往,圖畢辭歸,而守不知也。吳文定公匏庵于先生為布衣交,官宗伯,居京師。郡守緣輯瑞入,公首迎問先生起居,守愕眙不能應,退訪之,則向者囊筆生也。歸而惶恐,執(zhí)贄謝,先生已逾垣遁矣。僧彌善書畫,能詩,性耿介,恥干謁,為余敘述先賢往役不往見之義,庶幾于其身親見之。又自以與余善,竊用石田自許,而取文定望余。乃不幸僧彌早世,而余頹然放廢以老,惟追憶亡友之言,為愀愴而已。
今年秋,避客獅林寺中,金昌沈生伊在持所作詩若畫來見。生頎而秀,精警有機辯,一時傾其坐人。畫學趙承旨,布景設(shè)色,超詣獨絕,詩亦沉練有法度。問之,則固石田孫也。自來儒雅,詩與丹青為兩家,惟石田之畫擅名當代,而一時巨公推挹其詩,以為舒寫性情,牢籠物態(tài),仿佛少陵、香山之間。今伊在親其子孫,閱數(shù)世,逾百年,一旦起而修明祖業(yè),其詩若畫深造而日新者,家法具在,又何俟乎它求哉!雖然,余以伊在之學先生者,不專在詩畫,而在其為人。嘗試取往事比類觀之:今之有司,視文人才士如鴻毛,世無吳文定,即使若文定者復出,曾不足介其一言以為輕重;而今之為士者,于郡縣必先謁,謁而任奔走之役,有百倍于繪事者,又何有于不知而后謝,謝而拂衣去之也?然則伊在之學先生者,亦貴乎自重已耳。
世運而往,自石田逮乎僧彌之時,不知其幾變,然其時風流文采,猶為當世所矜式;乃撫今追昔者,已慨然前賢之不可作,而況于今日乎?余少與僧彌用詩文書畫相砥礪,顧念逝者已矣,老而才退,于所學無所成名,見伊在之年少而才,取三十年前所聞于故友者告之,非圖勖勉同志,良以自感也。是為序。
【徐季重詩序】
梅村之西偏曰舊學庵,余與同里諸子讀書詠詩其中,昆山徐季重僦鄰舍以居,嘯歌之聲相接,往還十有余載。余既于役京師,季重亦還其邑之故廬以去。今年相見道舊,出所為詩示余,余讀而嘆曰:吾聞土山之陽,界溪之上,在昔多隱君子焉。百年以來,名臣巨卿往往間出,獨處士未之概見,豈其埋沒于風習,不能自振歟?抑流俗之所弗尚,姓名磨滅,不復使之傳歟?吾不得而知也。夫儒者處世,不簪紱而貴,非巖穴而高,修身服物,彈琴以詠先王,其聲若出金石,雖有家門貴寵,蟬聯(lián)輝赫,而能退然其中,乘柴車,處僻壤,蓬蔚之宮,雞豚之社,終其身無不自得,當世景其高行,有銅韑伯華之風,若季重者,殆其人乎!
莊生有言:“舊國舊都,望之暢然。”夫莊生以道德仁義為蘧廬之一宿,將以遁于無何有之鄉(xiāng),顧猶惓惓于此者,不能已于情也。人孰無情者哉!《小雅·黃鳥》之詩曰:“此邦之人,不我肯穣。言旋言歸,復我邦族。”周宣王時,其民初經(jīng)勞來安集,有流離而失所者,固已少矣,異邦之嘆,故士之思見于詩者,如此其切至,無怪乎唐人之羈愁遠宦,遠歌長吟,悲思而躑躅也。余本昆人,遷而去之者三世矣。當季重僑寓東滄,相與講枌榆之雅,比屋城南,有皋亭水木之勝,論心學古,終焉不出。世故牽挽,不克守其匹夫之節(jié),飄蓬勞苦,為別四年,歸,而所謂舊學庵者壞墻蔓草,諸子或窮或達,各以散去,季重獨于其間返故鄉(xiāng),戢田廬,守墳墓,枕經(jīng)籍書,于陽城畏壘之濱,逍遙宴娛,以有此詩也,余讀之其能無慨于中乎!夫昆山東岡之畔,先參政之丙舍在焉,余將買田一廛,偕季重共為耕甿,以優(yōu)游堯、舜之化,斯不可以樂而忘死耶?《黃鳥》之初章,其義蓋有取爾也,故以之序季重,且以見余志焉。
【翁季霖詩序】
余讀歐陽公《集古錄序》,其言物常聚于所好,而得于有力之強,自謂好之已篤,力雖未足,猶勉致之。以余觀公之所好,如盤盂、金石、篆籀、分隸諸書,亦重其文焉而已。后有繼者,如趙明誠、倪元鎮(zhèn)之流,其所訪求搜購,為有力之強且十倍焉,然皆取其器,不徒以其文,視公之所好,相去稍有間矣,天下士大夫乃亟稱之,良以后生去古既遠,庶幾睹其物,知其用,俾觀者得所考,雖目之好古而文可也。
余嘗訪友莫釐峰旁,過翁氏之廬,見其堂廡深靚,夾窗助明,雷尊蝪鼎、犀簽縹帙以為之陳,雕茵髹幾、文竹異石以為之飾,問其家,曰:先人之所遺也,沒十余年矣。琴策在前,罍洗居右,部分而不亂,無纖翳焉。噫!是其聚之可謂有力之強者矣,然非其子孫好文,不能守之完且美也。其中子季霖出所為詩一卷,讀之瑯瑯然,鏗金而戛玉。夫生于湖山巨麗之區(qū),能守先業(yè),讀父書,以諷詠為樂,若季霖者,所得不既多乎!吾聞翁氏之先,以化遷起家,其后改為任俠,擊鐘連騎,角狗馬之足,與雞鞠之會,以大耗其資;而季霖之先人慕奇嗜癖,獨以之稱風流,傳來裔。歐公有言:象犀金玉,其能果不散乎?趙明誠、倪元鎮(zhèn)即其身遭逢喪亂,蕩為云煙,后世猶美其標韻;而況于翁氏若考作室,維涂暨茨,匪徒永保而弗失,又重以風雅之道,為之后先輝映也!
夫詩以流連光景,陶永性情,與好古博物其道為相近。季霖列玩左右,望若神仙,摩挲前人之手澤,而詠歌擊節(jié),得是編于高山流水之間,吾知其詩有進而未睹其止也,乃取而著之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