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腔】
(副凈)垂楊院,笑語嫣。(老徐),你春風自來多好緣。(生)說什么話!(副凈指貼介)好個標致女子,抹了我一鼻沙糖,好把頑涎咽。(老徐),不要獨便宜了。比似你俏人兒,順水船,(也放)我劣身材,溜一眼。(貼)這個人姓真,莫不是真古董么?(副凈)我的綽號,他也曉得了,樂殺,樂殺。(貼)適才十郎要借我家法帖,這個人面上都是頃刻碑哩。(副凈揖介)我只得唱一個肥喏謝叫。(貼不理介。內叫裊煙,貼應閉門下。末指副凈背語生介)這是有名的真臭厭,我們快去,不要睬他。
【前腔】侯門謁難見,癡人言放顛。(便是兼公呵),我與他平生交淺,萬一撞來,恰似我輩狐朋,在此閑行串。疾忙走,莫亂纏,看他強風情,甚頑臉。(同生下)
(副凈唱喏不住介)(小丑)大爺回家罷,他們都去了。(副凈回頭看介)小徐、老蔡,別也不別,這樣可惡,便是里面這丫頭也不理我,不免撞進去。(小丑)左右明日來會曹善才,再看也不遲。這是大人家宅里。任你新興花太歲,他是舊日李將軍。我們還是回去罷。鳶肩公子二十馀,管領春風總不如。這度自知顏色重,生來不讀半行書。
第五出攬鏡
(旦貼同上)(旦)
【雙調引】【秋蕊香】
曉閣圖書清潤,窗前好鳥喚芳辰。搭伏鮫祼枕頭盹,驚睡覺明眸一寸。
(【攤破浣溪沙】阿母頻催上玉鉤,(貼)侍兒先起護香篝。(旦)曉氣撲簾花尚睡,怯梳頭。(貼)靨暈有情眉岫遠,(旦)額黃無盡眼波流。(貼)細骨輕軀春一把,許多愁。(旦)裊煙,你看夭桃一樹,俯映清池,落處依枝,飛還入水。恰似妝臺曉鏡,戀惜流光。煞是可憐人也。)
【仙呂入雙調過曲】【步步嬌】
薄暖輕寒清明近,正是愁時分。花花落向人,閑卷羅衫,將亂紅微襯。為我惜花心,花被人憂損。(貼)今日天氣甚好,老夫人與小姐的宜官寶鏡,何不取出來一照新妝。(旦)咳!我看此落花時節(jié),心緒無聊,若比他池上衰紅,安能常保我樓頭凝黛。裊煙,只怕芳年易過,曼鬰誰憐。轉盼之間,我展娘呵,便不似鏡中人矣。照他則甚?
【忒忒令】
(貼)你睡懨懨桃腮鎖春,磣可可柳眉堆恨。曉窗倦繡,怕誰瞧身分。還索向畫屏邊,鏡臺前,菱花底,自認定個俏影。(鏡已取得在此,小姐還是照一照兒。(旦)裊煙,你看鏡兒委實是好也。)
【沉醉東風】
照見咱閑愁暗顰,照見咱半羞微哂,照見咱睡情新,斷霞雙印,照見咱翠消紅損。背人自勻,瑣窗淚痕,非單照咱嬌香一麗人。(裊煙,我攬鏡興嗟,妝成自惜,這鏡中人好不凄冷也。)
【月上海棠】
還自忖,釵頭媚子花邊隱。盡淡妝濃抹,誰與溫存?(我想起來,獨處深閨,凄涼憔悴,今日遇見那鏡中人,同愁共笑,形影相知,也索彀了。我憐卿送笑殷勤,卿憐我相看薄命。(貼)我曉得小姐的意兒了。)春來悶,一縷紅絲,少個人人。(不瞞小姐說,裊煙昨日在門首,倒見個人兒。(旦驚介)是那個?)
【五供養(yǎng)】
(貼)風流少俊,叩響雙環(huán),城北徐君。(旦)呀!是個男人,你該回避了。(貼)小姐,他偷睛佯欲進,半簾身。(旦)他說甚么來?(貼)他要借老爺法帖,我說法帖是小姐收管,只可惜老爺不在家,無人答應,料小姐多應不肯。(那時裊煙既回了他,他還和那同來的這一個人絮絮叨叨,不知說些甚么。)有一個同陪伴,絮寒溫,今年花底學窺人。(旦)我正忘了,那法帖是與寶鏡一齊交付我的,快取來一看。(貼取法帖介)小姐,法帖在此。(旦看介)看好個晉、唐真跡,前面“澄心堂”小印,是李主與保儀姑娘鑒賞。后面“臣鉉題”。嗄,我聽得老爺說,有個徐鉉學士,想就是他了。(貼)小姐何不題跋幾句兒?(旦)說得有理。
【玉交枝】
玉瑳春筍,吮霜毫芳流絳唇。(作沉吟介)(貼)小姐何不下筆?(旦)女兒識字涂鴉嫩,怕真?zhèn)€借與東鄰。(貼)若論這樣,一發(fā)該多寫幾句了。你盤龍鏡囊生暗塵,韭花帖尾藏春恨。印纖纖青編粉痕,要見咱香閨解文。(旦)裊煙,你說那里話?我想老爺家藏法帖,誰人得知?
【江兒水】
燕尾嬌秦鏡,鸞箋寫洛神,葳蕤春鎖藏春緊。(誰著)你姿姿媚媚將人認,惹他兜兜答答前來問。(貼)是他來借,我那里曉得?(旦)聽說教咱難信,年少兒郎,怎曉得內家真本。
【川撥棹】
(貼)閑談論,小孩家無定準。偶然閑話及王孫,偶然閑話及王孫,怎娘行偏生認真。逗春光曾幾分,逗春光曾幾分。(小姐,那寶鏡法帖收過了罷。)
【尾】
(旦)你把我緗囊鈿合牢收頓,再休向階頭閑趁。(裊煙),還是鏡里人兒相見得穩(wěn)。
閑看明鏡坐清晨,并覺今朝粉態(tài)新。
料得相如偷半面,不知風月屬何人?
第六出賞音
(外上)
【仙呂過曲】【青歌兒】
《霓裳》部當年第一,五陵游舊人誰識。空梁燕子傍人飛,呢喃欲語,不自知何世。
〔【西江月】憶昔華清供奉,琵琶弟子徵歌。宮聲不返羽聲多,演《念家山》入破。又是江南好景,落花時節(jié)經過。相逢莫唱《定風波》,一曲《懊儂》誰和?自家曹善才是也。天寶之后,段師弟子有曹、穆二善才,子孫頗傳遺法。后主皇爺以《霓裳》舊譜遭亂失傳,遍訪江南,得某于梨園樂籍,道是善才嫡派,即賜名善才。那時御制《阮郎歸》初成,命某按節(jié)而歌,小周后撥燒槽琵琶,皇爺自吹玉笛,酌于闐白玉杯,極歡而罷。數年以來,傷心舊事,絕意新聲,黃幡綽陷沒于長安,李龜年流落于江左,天上人間,思之如夢。昨日有個真公子,要到吾家做勝會。他年紀不多,富貴性子,未必當行,又回他不得,只索混帳一場罷了。正是: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須事后生。(下)(丑末上)〕
【光光乍】
(丑)裝謊弄虛脾,(末)學俏賣查梨。(丑)大老官人脫貨遲,(末)難得今朝做勝會。
(丑)勝會勝會,弗是曹善才家講技。(丑作回頭介)呀!是柳愛山。你來得早。(末)姚仰溪,我倒有星怕去。老曹做人扳障,我們曲子被他指出小小一個破賺,大爺前須不好看。(丑)呆子,我們同大爺去,他若說我,就與輕薄主人一般。老物事難道不曉得這個腔口?不要怕他。(副凈上)呀!老柳、小姚在此,我約你到曹家去講技,來得能遲。(丑)正在此祗候大爺。(末)不多幾步,就是曹家門首了。(作行介。丑行入。外上。)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丑)大爺在門首。(外迎介。副凈作揖介。)久慕久慕。(外)昨日失迎,得罪。老夫退處窮閻,何勞公子降臨,不勝惶悚。(丑末)曹相公大名,小子輩如雷灌耳,今日喜得請教。(外)老夫是過時的人,怎及得兩兄道地。(副凈)曹先生,你少時頑耍的光景,怎么樣的?(外)老夫伏侍后主皇爺時節(jié),比今日光景大不相同,也不消題起了。
【皂羅袍】
記得秦淮佳麗,正露橋吹笛,《子夜》《烏棲》,何戡曲里故園非,岐王席上誰相會。月明淮水,鷓鴣自啼。春風游騎,楊花亂飛。《伊州》唱罷千行淚。(丑)我們坐了講技藝罷。那蓬塵起冬春話兒,說他怎的?(副凈)講得有理。小廝們!鋪氈條,擺榼子。這橋寬廠有趣,正好坐坐。(外)對過是黃兼公的門首,只怕不便么?(末)大爺吃酒,那里管他!
【前腔】
(丑、末合唱)正是踏青天氣,喜咱們兄弟,柳醉花迷。《竹枝》《水調》任人吹,《采茶》《打棗》逢場戲。憑他夸嘴,明皇貴妃;誰人能記,《霓裳羽衣》?人前裝出風風勢。
〔老柳,你吹簫,我吹管子。(末)還是你吹簫。(奪管子介)曹伯伯,定要請教琵琶。(副凈)畢竟老柳有興。(外作謙遜介)(旦、貼上作登樓介)(旦)竹里登樓人不見,花間覓路鳥先知。裊煙,我們到樓上閑耍一回。(外彈介)(旦)呀!好一派聲音也。(外)〕
【北罵玉郎帶上小樓】
小殿笙歌春日閑,(恰是)無人處,整翠鬟。樓頭吹徹玉笙寒,注沉檀。低低語,影在秋千。柳絲長易攀,柳絲長易攀。玉鉤手卷珠簾,又東風乍還,又東風乍還。閑思想朱顏凋換,禁不住淚珠何限。知猶在玉砌雕闌,知猶在玉砌雕闌,(正月明回首,春事闌珊。一重山,兩重山,想故國依然。沒亂煞許多愁,向春江怎挽。)
(丑作眼望口贊介)(旦語貼介)那琵琶彈得好聽也。都是李后主小令,隱括成歌,嘈嘈切切,使我聞之不覺淚下。(外又彈介)
【前腔】
山遠天高煙水寒,留得相思苦,楓葉丹。別時容易見時難,莫憑闌,遙望見,初雁飛還。聽花邊漏殘,聽花邊漏殘。夢中一餉貪歡,嘆羅衾正寒,嘆羅衾正寒。回想著嬪妃魚貫,寂寞鎖梧桐深院。現隔那無限江山,現隔那無限江山,嘆落花流水,天上人間。菊花開,菊花殘,雙淚潸潸。幾時得舊紅妝花前再看。
(旦)呀!是后主的《虞美人》。呀!又是他的《山花子》。裊煙,你去問他,這彈的新詞,可是后主皇爺詞曲合湊成的么?(貼)小姐,面生生教我怎生去問?(旦)你昨日與男人講話,今日我叫你問,偏害羞起來。(貼出見介)啐!原來又是真古董在此。那彈琵琶的官人,俺家小姐問你,彈的新詞,可是后主皇爺《虞美人》《山花子》諸曲?(外)好知音!小娘子,我正是仙音院的曹善才,曾經伏侍皇爺與保儀夫人的。這詞委實是皇爺的詞曲。(副凈)我聽了半日,只覺彭彭響,不曉得一句。怎小姐偏識詞中意思,比俺老真更覺知音些。(丑)大爺知音不消說起,那小姐真是難得。(副凈對貼介)你家小姐,可曉得我在此做勝會么?(貼)誰來問你?(副凈)前日你替小徐說得好話,難道我就講不得一句兒?(貼作不理上樓對旦介)小姐,這唱曲的是仙音院曹善才,唱的曲兒,果是后主皇爺詞曲。(旦)哦!原來如此。下面有人,怕不雅相,裊煙,進去罷。四弦千遍語,一曲萬重情。(同下)(副凈)這小姐既是這般有趣,何不下來吃一鐘梯己酒兒,倒進去了。(丑)小姐或者倒肯,卻是這劣丫頭,苦生生催將進去。(外)兩兄休得惹事,大人家宅子,不可踠唣。(丑)也有理。我們今日彀有趣了,聽了好曲子,又瞧著個美人,也不枉了這場勝會。大爺歸去罷!(大笑同唱介)
【仙呂過曲】【掉角兒序】
趁春光花蹊柳堤,陪公子醉游羅綺。撥檀槽玉盤小珠,逗嬌娃畫簾濃翠。眼迷稀,孜孜地。影徘徊,還猶在,綠楊枝里。段師子弟,楊家小姨,分明是,開元春禊,五家車隊。
公子開筵月滿樓,美人南國翠蛾愁。
誰能截得曹剛手,金谷歌傳第一流。
第七出惜杯(生上)
馬癖曾聞?chuàng)Q麗人,詩名不惜碎胡琴。少年情性無常好,擬典溪山買《雒神》。前日借得黃將軍晉唐小楷,吾把玩三日,寢食都廢。貧士無法可處,只有宜官閣數楹,價值二百余金。吾左右將到雒陽客游,去訪通家獨孤榮,這房空閑在此也沒用。為此特央蔡兄去說,與他打換。他房子是要的,說道法帖希世之寶,必得千金古玩,才足相當,聞我有于闐白玉杯,要來交易。我想這杯是先學士賜物,子孫世守,豈可與人?仔細思量,那法帖后面標題,又是我父親手筆,做兒子的守定祖、父的玩器,還不如搜尋祖、父的筆跡,因此勉強應承了他。只是白玉杯也是我極愛的,怎生舍得?今日且拿出來賞玩一番。聽蕉那里?(丑上)典衣因換酒,賣屋為收書。相公,好端端一個宅子送與別人,換這幾張紙頭兒,還要貼上個白玉杯。這杯是先老爺家藏寶玩,相公須放出主意來,不可聽蔡相公說騙去了。(生)唗!這是我的主意,與蔡相公何干?蠢材不許胡講。白玉杯在那里?取出來我看。(丑)杯已取在此。(生)咳!這杯兒委實可愛人也!聽蕉,我想有這杯也要享用他。
【集賢賓】
晴窗小幾傾玉甌,遇花發(fā)南樓。百斛清泉新雨后,聽松風活火床頭。茶煙半透,閑伴著圖書清晝,嘗數口,好溫潤我家良友。
(丑)相公,想這樣受用,怎生換與別人?(生)雖然如此,這般享用,還覺太寂寞些,必得個女客,唱只曲兒,筍條般指頭捧來,才是快活。(丑)一發(fā)有趣了。
【前腔】(生)良工美玉雙鳳頭,正嘉醞新簄。促坐傳觴人二九,醉流霞歌按《涼州》。圓搓玉手,微襯著絳羅衫袖,將進酒,笑擎起美人為壽。
(末)翰墨為游說,圖書作蹇修。自家為徐次樂兄見托,回他說話,不免徑入。(生)客卿兄,所議如何?(末)老黃古撇得緊,他說這帖是保儀宮中出來的,一定不賣。(生)這怎么了!
【前腔】(末)鐘王禁本隨故侯,似初出昭丘。(被我再三說合,他說必得于闐白玉杯,才肯打換。)趙璧秦城須索剖,為君家平割鴻溝。((生)這也罷了,只是可惜此杯。(末)他還不肯,倒是里面小姐差使女出來,說老兄是賞鑒的人,與了他罷。)梅香即溜,早知道(十郎)名久,才得就。君應是報之瓊玖。
(生)這等就替我拿了玉杯去罷!
【前腔】
先朝賜物非暗投,為妙楷銀鉤。良玉書中吾自有,況先公遺墨當收。(末)兄為此交易,所見也不差。(生)專城玉斗,須信是千金難購。輕授受,休夸你舊家田竇。
(末)黃將軍武人,不知賞鑒,倒是他女兒像個識貨的。(生)就是這法帖后面,有幾行題跋,寫得楚楚可愛。這白玉杯一定落他手中。吾想他愛玩此杯呵。
【琥珀貓兒墜】
雒川姿首,盞底照明眸。(我倒不如這個杯了。)舊主持觴嗟瓦缶,新人臨鏡把瓊舟。溫柔。淺酌微醺,遠山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