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春傳奇（一名《雙影記》。上）

灌隱主人編次寓園居士參定

第一出麈引（末上）

【桃源憶故人】

垂楊不管人心事，點點閑愁飛至。悶把殘編誰是，剩有相思字。玉笙吹徹《風(fēng)流子》，吾輩鐘情如此。一卷澄心堂紙，改抹鶯花史。

【沁園春】

次樂徐生，四海無家，客游雒陽。喜展娘小姐，玉杯照影；買來金鏡，卻是紅妝。后主昭儀，兼公外戚，倩女離魂出洞房。招佳婿，仙官贊禮，王母傳觴。東都拆散鸞皇，賜及第春風(fēng)夢一場。待狀元辭職，貂榼獻(xiàn)婢；裊煙相見，話出行藏。給假完婚，重修遺廟，舊事風(fēng)流說李唐。凄涼恨，《霓裳》一曲，萬古傳芳。

白玉杯徐郎傅粉，青銅鏡黃女簪花。

將軍玩澄心法帖，善才弄焦尾琵琶。

第二出話玉（生上）

【正宮引子】【瑞鶴仙】

燕子?xùn)|風(fēng)里。笑青青楊柳，欲眠還起。春光竟誰主？正空梁斷影，落花無語。憑高漫倚，又是一番桃李。春去愁來矣，欲留春住，避愁何處？

（【鷓鴣天】石子岡頭聽曉鶯，芳林園里醉游人。南朝子弟多年少，孝穆兒郎總好文。耽寂寞，漫沉吟，今年山色為誰青？一池春水風(fēng)吹皺，愁向寒樓控玉笙。小生姓徐，名適，表字次樂，廣陵人也。先集賢官知制誥、右內(nèi)史，望重中書。家國飄零，市朝遷改。澄心堂內(nèi)，無復(fù)故游；朱雀桁邊，猶存舊業(yè)。因此浪跡金陵，放情山水。陸士衡當(dāng)弱冠而吳滅，閉戶十年；陶元亮以先世為晉臣，高眠五柳。棲遲不仕，索莫無聊，倒著腳在骨董行中，自揣有幾分眼力，識得幾件正路收藏，別人看來極沒要緊，吾自家別有一番議論，一番好尚，盡足消磨日子。左近有個蔡客卿，他胸中抱負(fù)，頗是不凡，只因落魄家貧，也便在骨董里邊混帳度日，雖然也曉得些銅玉，那墨跡畫片，還未當(dāng)行。昨日約他試試新茶，要他尋些便宜骨董。聽蕉那里？（丑應(yīng)上）擁書先洗硯，看畫早烹茶。相公叫聽蕉有何吩咐？（生）昨日新茶不曾試得，你將泉水燉好，待我親泡。若是蔡相公來，疾忙報知。（丑）曉得。（末上））

【黃鐘引子】【西地錦】

步屟村村花柳，故人寂寞青溪。南朝自古傷心地，啼烏有恨誰知。

（自家蔡游，表字客卿。次樂兄約我試茶，此間是他門首，不免徑入。（丑）蔡相公到了。（生見介）昨日吳門茶客有真正廟后岕在此，特邀兄來一嘗。（末）只怕未必是真的。（生）兄不曉得，這個朋友，足色在行，不但賣茶葉，兼且?guī)У脦准嵌?，盡看得過。（末）可有漢玉物事么？（生）蔡兄，你說起便是銅玉，這些硬貨易看，算不得什么眼睛，畢竟有法書名畫，才是收藏家。（末）你只是家里藏得第一件玉玩，把以下的都看得不值錢了。（生）我貧士有甚收藏？（末）外面人都說你家學(xué)士有御賜于闐玉杯，今日新泉佳茗，何不取出來一玩？（生）正是，在行朋友到此，該應(yīng)拿出來賞鑒賞鑒。聽蕉，可取玉杯出來。（丑）杯在此。（末）真正江南第一件骨董，就是那玉情做手眼里未曾見來。）

【南呂過曲】【宜春令】

云雷篆，子母螭，羨良工昆刀切泥。（那包漿侵法，從來沒有。土花如砌，雪膚鈿粟瓊膏膩。點櫻桃丹井砂紅，染空青越州磁翠。（合）晴窗，斗茗持杯，舊朝遺惠。（生）客卿兄，我想此杯初賜出的時節(jié)，先學(xué)士方在恩榮。南唐朝正當(dāng)明盛，好不光彩也?。?

【前腔】

司徒卣，尚父彝，拜恩回朱衣捧持。（到今日呵，）錦茵雕幾，一朝零落瓶罍恥。河如帶趙玉今完，甌無缺柴窯同碎。（合前）

（末）秘府圖書，君家畢竟也有頒賜的，次樂兄每常間為何還要到別處去尋覓？（生嘆介）客卿，只看“宜官閣”三字，是為先公得師宜官真跡，后主御筆親題，賜下來的。我小時曾見此地收貯鐘、王百種，遭亂之后，盡都失散了。

【三學(xué)士】秘閣牙簽今已矣，過江十紙差池。（（末）隔壁黃將軍家，收藏晉、唐妙楷極多，都有澄心堂小印在上面。（生）嗄，這是黃保儀家。兩朝遺墨，后主都付保儀掌管，想一定是真的了。）城南杜姥凄涼第，倒藏著江上《曹娥》絕妙碑。（（末）聞得果然都有保儀題跋，）小押鸞封看蠆尾，（生）只是可惜，留香帖付阿誰？

（（末）你不曉得，他家有個女兒，盡通文翰哩。）

【前腔】美女簪花矜別體，工書不讓文姬。（生）這等卻也難得。大娘善學(xué)公孫舞，弟子還收逸少書。（末）我們明日到他家去，求他些名跡一看何如？（生）使得。須趁明朝風(fēng)日美，閑尋玩終日歸。

（生嘆介）吾想世人求田問舍，奔波勞苦，我兩人沒甚要緊，終日講究骨董，旁人聞之，豈不可笑？

【尾】春愁沒個安排處，閑向縹緗簡舊題。（末）還不如酒熟茶香數(shù)舉杯。

君到南朝訪遺事，每逢佳處便開看。

他年猶擬金貂換，竹里行廚洗玉盤。

第三出閨授

（雜扮院子隨外上）（外）

【中呂引】【滿庭芳】

恩澤通侯，勛資名將，江東門第金張。歌鐘零落，花沒舊昭陽。老去悲看故劍，記當(dāng)年、笳吹橫江。傷心處，夕陽乳燕，相對說興亡。（嫖姚少貴因長信，定遠(yuǎn)家聲自倢伃。今日故宮芳草合，寶刀半折刈園蔬。自家南唐臨淮將軍黃濟(jì)，表字兼公，江夏人氏。先保儀備位椒涂，我少年立功淝水，通籍光政門，賜第棲霞里，與徐鉉學(xué)士忝作近鄰。記得開寶五年，后主游攝山寺，臨幸吾家，召徐學(xué)士同宴。那時吾女展娘，生方數(shù)月，主上抱在懷中，說道：“自古稱天子嫁女，待你女兒長成，替他擇婿。”隨命學(xué)士賦詩紀(jì)事。光陰荏苒，女已長成一十六歲。吾主亡時，保儀同殉，每思此語，不覺淚零。昨夜三更，忽得一夢，夢見后主、保儀，仍幸吾第，保儀執(zhí)著展兒的手，對我說道：“我欲替你擇婿，只是姻緣未合，尚須待年一載。你老人家聽我主張，不可妄許他人?！蔽耶?dāng)時叩頭謝訖，瞥然驚覺。不知主何吉兇？夫人出來，與他說知。（老旦上））

【商調(diào)引】【繞地游】

椒華舊望，往事如天上。小門楣明珠入掌。（見介）相公為何悶悶不樂？（外）我昨夜夢見保儀妹子，為展兒擇婿。我想他是亡過昭陽，怎照顧得人間嬿婉？好生沉吟，放心不下。（老旦）展兒是保儀極愛的，他在夢里鶴馭還歸，要做我們乘龍佳兆，這是喜信，何足多疑？我還藏得宜官寶鏡，系姑娘所賜，正要把與展兒掌管。（外）吾書架上鐘、王墨跡二卷，也要付與孩兒朝夕臨摹，叫小廝們?nèi)?。（雜應(yīng)持帖上）帖在此。（外取看介）你看題跋宛然，圖記如故，人亡物在，可傷可傷?。▏@介）夫人，我一家大小，盡沾戚里余恩。今日他汴梁抔土，無人澆奠。（老旦）正是。他凄涼不過，魂夢歸來，或者為此。（淚介）（旦上貼隨上）（旦）

【前腔】

玉衣嘉況，生小黃姑向。（貼）鎖雕闌名花護(hù)養(yǎng)。（見介）（旦）呀！爹爹，母親，為何在此下淚？（外嘆介）咳！你那里知道我心事來？（旦）

【仙呂入雙調(diào)過曲】【玉山供】

爹娘在上，老年人愁懷易傷。念孩兒弱息無知，苦雙親衰年誰傍。朱門洞敞，全不似舊時情況。（合）只有黃鶯好，語雕梁，苔莓池館鎖凄涼。（老旦）你爺思量姑娘哩。（外）

【前腔】

孩兒聽講，念吾家飄零楚鄉(xiāng)。你姑娘十載宮闈，荷君王一家恩賞。時移物往，禁不得館娃西望。（合前）（老旦）孩兒，有你姑娘所賜宜官寶鏡，付你收藏。裊煙取鏡過來。（貼）鏡在此。（老旦授鏡介）孩兒，你好好收著。

【玉胞肚】

（你看）這六花浮漾，五絲繩盤龍錦囊。掃寒山兩點春愁，剪南湖一片秋光。（孩兒，）你羅衣猶打內(nèi)家香，少不得八字宮眉捧額黃。（外）你姑娘雖是女流，專工筆墨，后主教他掌管鐘、王真跡。傳流二本，尚在我家，后面題跋，都是你姑娘親筆。孩兒，你也臨一臨兒。（授帖介）

【前腔】

禁林清賞，冷金箋琉璃筆床。笑羊家婢作夫人，羨文姬女類中郎。（便是我呵，）將軍爭坐可曾忘，（孩兒）你玉潤《官奴》習(xí)幾行。（旦謝介）

【尾】

感爹娘玉鏡開書幌，（好教）我點罷輕螺寫硬黃?！玻ɡ系┭U煙，你好生伏侍小姐。須索要〕拂黛焚香特地忙。宮釵折盡垂雙鬢，減卻桃花一片紅。重繡鏡囊磨鏡面，金條零落滿函中。

第四出恨嘲

（副凈上，小丑隨上）（副凈）

【越調(diào)過曲】【水底魚兒】

銅斗家緣，生來二十年。鴉飛不過，市南金谷園。拽袖揎拳，逢人歪死纏。村沙心性，腌釐喬使錢。（自家真琦便是。父親真尚書，區(qū)區(qū)真大爺。三輩兒齊天福氣，一家中撒地橫財。那些朋友，見我有錢有勢，奉承一句兒，說是“真在行”。我說你當(dāng)面叫得好，不要背后換口。及至打聽，那些天殺的果然私下做鬼臉，倒叫我“真無趣”。但到院子里嫖，胡姑姑、賈姐姐，認(rèn)定“真大老官”，盡意科排；賭場里賭，刁三官、滑大舍，攛弄“真正酒頭”，盡情結(jié)打。我肚皮也氣直了。阿寄，除非另尋一樣玩耍，使人輕薄我弗得個才好。（小丑）這個，憑大爺?shù)闹饕?。（副凈）我前日在三山街上看見隔壁徐次樂。（小丑）嗄，就是徐十郎官人。（副凈）他飯米沒得在家，倒在冷器店里尋甚么骨董。我也看了幾件，那店主人見我在行，說道：“大爺是真古董?！卑⒓?，我想這個名兒倒好，我認(rèn)真叫他何如？（小丑）大爺叫了，自然是好的。（副凈）咦，徐次樂鉆心骨董，做人透骨時樣，我無一毫蘇意，吃得這個諢名，又被人笑話了。（小丑）誰人作死，敢笑大爺?。ǜ眱簦┠悴粫缘?，我生出來血侵厭勝，長成是土繡辟邪。鴝鵒眼、黃鱔肚皮，夔龍紋、蝴蝶獸面。判官耳，把蜻蜓調(diào)轉(zhuǎn)，還是蜒蝣；獅子頭，將脛骨伸長，逼真螭虎。填漆牙齒，里向多應(yīng)是金胎；哥窯腳根，四邊少不得鐵足。黃髭須有如火煠，黑精神渾似漆侵。湛楞楞爆起橫筋，依稀浮走；骨漉漉滾下汗水，竟是包漿。（小丑）如今女客家還要舊玉新做，大爺何不用些皂莢水、烏梅湯刷泬刷泬。（副凈指面介）你看我這東西，蠟查地一片水銀古，石榴皮幾搭朱砂斑。芝麻皴、鬼面皴、蟹殼皴，煙薰舊畫；梅花斷、蛇腹斷、牛皮斷，黑漆斷紋。冷金硬黃，再增子雙勾填墨；龍青粉白，還經(jīng)得五彩裝花。那里尋得一個做手來？（小丑）我看見街上賣骨董的，極低個貨，拿紫檀匣子，舊錦包袱裹好，就抬子價錢。大爺何弗做幾件道地海青，華一華，品一品？就是小人跟出去，也有光彩哩。（副凈）咳！偏是我撞著一班小伙子，掂子舌頭，動弗動點點搠搠。就是我?guī)准律?，但穿子栗殼色、粉皮青，活像江西窯變；海棠紅、瓜皮綠，笑是河南燒斑。起初薰得噴香，偏說金絲虎皮；后底穿得淹潤，便道九箍百折。水襪統(tǒng)直子一雙牛腿腳，網(wǎng)巾環(huán)大星兩個象鼻眼。時樣只有醬色方舄，倒嚼蛆是鱔血足；新出無過稀眼機紗，又亂話道雞皮紋。扯開子護(hù)領(lǐng)，好個鵝頸瓶；鑲攏子袖口，全副羊骨鈕?？?！只為我生落是個傳世古怪，不得不把別人逐樣賞鑒。正是滿面有如張旭草，渾身卻是戴嵩牛。阿寄，我也常時自想，命好生得富貴，偏養(yǎng)出這個嘴臉來。譬如徐十郎一輩人，窮滴滴，光油油，扭捏著身子，人人道好，我看了便心上不服。）

【正宮近詞】【刬鍬令】

強文撇醋腌窮儉，胡謅歪講鬼廝纏。身軀線兒牽，捱光靦腆，挑牙料唇，非長是短。（偏是）俺們嘴臉，被人笑傳。（小丑）大爺，近來下路清客，技藝第一，人物次之，但要簫管提琴，那怕麻瞎夬絆。大爺何不學(xué)幾只時曲，打一套十法，就免子俗哉?。ǜ眱簦┮舱f得是，只是一時間尋不出好師父來。（小丑）黃將軍對河有個曹善才，是李后主仙音院里出來的，吹得好燥笛，撥得好琵琶，如今閑在家里，大爺何不步去會會。（副凈）間壁是徐家，大間壁是黃家，黃家對河，差不得幾步路，這個何難，我如今就去。（同下介。生末同上）（生）出門無至友，（末）動即到君家。（生）今日與蔡兄訪黃兼公看晉帖。（末）這是兼公門首了。

【雙調(diào)過曲】【鎖南枝】

（生）朱扉閉，畫壁懸。（有人么？）銅環(huán)緊叩聲悄然。（貼上）翠袖小庭軒，聽得敲門扇。（生）為何有女娘聲音？回廊下，嬌語傳。（貼）是那個？（生）是鄰家，住非遠(yuǎn)。（貼開門見介）二位那里來？（末）我們是訪你家老爺求法帖看的。（貼）老爺不在家，不要進(jìn)去。

【前腔】

（換頭）兒郎且回轉(zhuǎn)，（俺）姑娘在那邊。（生）原來你們小姐在此。（望介）（貼）法帖倒是我家小姐收管，只可惜老爺不在家。（生）若是你老爺在家，肯借么？（貼）我老爺呵，他有舊朝名玩，既是有意收藏，也要人來看。（生、末）待老爺回來，但說徐次樂、蔡客卿兩人來訪罷了。（貼）莫不是間壁徐十郎官人么？（生微笑介）正是。（回對末說介）那兼公畢竟是在行的，休說主人翁，心性賢；便是小梅香，話兒軟。（副凈上）原來曹善才出外去了。阿寄，這是那一家？（小丑）就是黃將軍家里。（副凈）呀！原來徐、蔡兩兄在此。（生）倒是真大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