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外集六(2)
- 王陽明集
- (明)王陽明
- 3369字
- 2015-12-27 01:08:50
或曰:“子言之則然耳。為是說者,以《伊訓》之書‘元祀十有二月’,而證周之不改月;以《史記》之稱‘元年冬十月’,而證周之不改時;是亦未為無據也。子之謂周之改月與時也,獨何據乎?”曰:“吾據《春秋》之文也。夫商而改月,則《伊訓》必不書曰‘元祀十有二月’;秦而改時,則《史記》必不書曰‘元年冬十月’;周不改月與時也,則《春秋》亦必不書曰‘春王正月’。《春秋》而書曰‘春王正月’,則其改月與時,已何疑焉!況《禮記》稱‘正月七月日至’,而前漢《律歷》至武王伐紂之歲,周正月辛卯朔,合辰在斗前一度;戊午,師度孟津;明日己未冬至;考之《太誓》‘十有三年春’、《武成》‘一月壬辰’之說,皆足以相為發明,證周之改月與時。而予意直據夫子《春秋》之筆,有不必更援是以為之證者。今舍夫子明白無疑之直筆,而必欲傍引曲據,證之于穿鑿可疑之地而后已,是惑之甚也。”曰“如子之言,則冬可以為春乎?”曰:“何為而不可?陽生于子而極于已午,陰生于午而極于亥子。陽生而春,始盡于寅,而猶夏之春也;陰生而秋,始盡于申,而猶夏之秋也。自一陽之復,以極于六陽之乾,而為春夏;自一陰之姤,以極于六陰之坤,而為秋冬。此文王之所演,而周公之所系,武王、周公,其論之審矣。若夫仲尼夏時之論,則以其關于人事者,比之建子為尤切,而非謂其為不可也。啟之征有扈,曰‘怠棄三正’,則三正之用,在夏而已然,非始于周而后有矣。”曰:“夏時冠周月,此安定之論,而程子亦嘗云爾。曾謂程子之賢而不及是也,何哉?”曰:“非謂其知之不及也。程子蓋泥于《論語》‘行夏之時’之言,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蓋推求圣言之過耳。夫《論語》者,夫子議道之書;而《春秋》者,魯國紀事之史。議道自夫子,則不可以不盡;紀事在魯國,則不可以不實;‘道并行而不相悖’者也。且周雖建子,而不改時與月,則固夏時矣,而夫子又何以行夏之時云乎?程子之云,蓋亦推求圣言之過耳,庸何傷?夫子嘗曰:‘君子不以人廢言’,使程子而猶在也,其殆不廢予言矣!”
書東齋風雨卷后(癸酉)
悲喜憂快之形于前,初亦何嘗之有哉?向之以為愁苦凄郁之鄉,而今以為樂事者,有矣;向之歌舞歡愉之地,今過之而嘆息咨嗟,泫然而泣下者,有矣。二者之相尋于無窮,亦何以異于不能崇朝之風雨?而顧執而留之于胸中,無乃非達者之心歟!吾觀東齋《風雨》之作,固亦寫其一時之所感遇。風止雨息,而感遇之懷亦不知其所如矣,而猶諷詠嗟嘆于十年之后,得非類于夢為仆役,覺而涕泣者歟?夫其隱幾于蓬窗之下,聽芹波之春響,而詠夜檐之寒聲,自今言之,但覺其有幽閑自得之趣,殊不見其有所苦也。借使東齋主人得時居顯要,一旦失勢,退處寂寞,其感念疇昔之懷,當與今日何如哉?然則錄而追味之,無亦將有灑然而樂、廓然而忘言者矣!而和者以為真有所苦,而類為垂楚不任之辭,是又不可以與言夢者;而與東齋主人之意,失之遠矣。
竹江劉氏族譜跋(甲戌)
劉氏之盛,散于天下。其在安成者,出長沙定王發。今昔所傳,有自來矣。竹江之譜,斷自竹溪翁而下,不及于定王。見素子曰:“大夫不敢祖諸侯,禮也。”夫大夫之不祖諸侯也,蓋言祭也。若其支系之所自,則魯三桓之屬是實,不可得而剪。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蓋孔子之時,史之闕疑者既鮮矣。竹江之不及定王,闕疑也,可以為譜法也已。王道不明,人偽滋而風俗壞,上下相罔以詐;人無實行,家無信譜,天下無信史。三代以降,吾觀其史,若江河之波濤焉,聊以知其起伏之概而已爾。士夫不務誠身立德,而徒夸詡其先世以為重,冒昧攀緣,適以絕其類、亂其宗。不知桀、紂、幽、厲之出于禹、湯、文、武,而顏、閔、曾、孟之先,未始有顯者也。若竹江之譜,其可以為世法也哉!孔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充是心,雖以復三代之淳可也。且竹溪翁之后,其聞于世者歷歷爾;至其十一祖敬齋公而遂以情節大顯于當代,錄名臣者以首廉吏。敬齋之孫南峰公又以情節文學顯,德業聲光,方為天下所屬望。竹江之后,祖敬齋而宗南峰焉。亦不一足矣;況其世賢之多也,而又奚必長沙之為重也夫!
書察院行臺壁(丁丑)
正德丁丑三月,奉命征漳寇,駐車上杭。旱甚,禱于行臺。雨日夜,民以為未足。四月戊午,寇平,旋師。是日大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復雨。登城南之樓以觀農事,遂謁晦翁祠于水南,覽七星之勝概。夕歸,志其事于察院行臺。
諭俗四條(丁丑)
為善之人,非獨其宗族親戚愛之,朋友鄉黨敬之,雖鬼神亦陰相之。為惡之人,非獨其宗族親戚惡之,朋友鄉黨怨之,雖鬼神亦陰殛之。故“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見人之為善,我必愛之;我能為善,人豈有不愛我者乎?見人之為不善,我必惡之;我茍為不善,人豈有不惡我者乎?故兇人之為不善,至于隕身亡家而不悟者,由其不能自反也。
今人不忍一言之忿,或爭銖兩之利,遂相構訟。夫我欲求勝于彼,則彼亦欲求勝于我;仇仇相報,遂至破家蕩產,禍貽子孫。豈若含忍退讓,使鄉里稱為善人長者,子孫亦蒙其庇乎?
今人為子孫計,或至謀人之業,奪人之產;日夜營營,無所不至。昔人謂為子孫作馬牛,然身沒未寒,而業已屬之他人;仇家群起而報復,子孫反受其殃。是殆為子孫作蛇蝎也。吁,可戒哉!
題遙祝圖(戊寅)
薛母太孺人曾方就其長子俊養于玉山,仲子侃既舉進士,告歸來省。孺人曰:“吾安而兄養,子出而仕。”侃曰:“吾斯之未能信。”曰:“然則盍往學?”于是攜其弟僑、侄宗鎧來就予于虔。其室在揭陽,別且數年,未遑歸視。逾年五月望日為孺人初誕之晨,以命不敢往,遙拜而祝。其友正之、廷仁、崇一輩相與語曰:“薛母之教其子,可謂賢矣;薛子之養其親,可謂孝矣。吾儕與薛子同學,因各勵其所以事親之孝,可謂益矣,而不獲登其堂,申其敬。”乃命工繪遙祝之圖,寓諸玉山,以致稱觴之意。請于予,予為題其事。
書諸陽伯卷(戊寅)
諸陽伯偁從予而問學,將別請言。予曰:“相與數月而未嘗有所論,別而后言也,不既晚乎?”曰:“數月而未敢有所問,知夫子之無隱于我,而冀或有所得也。別而后請言,已自知其無所得,而慮夫子之或隱于我也。”予曰:“吾何所隱哉?道若日星然,子惟不用目力焉耳,無弗睹者也。子又何求乎?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天下之通患也。子歸而立子之志,竭子之目力,若是而有所弗睹,則吾為隱于子矣!”
書陳世杰卷(庚辰)
堯允恭克讓;舜溫恭允塞;禹不自滿假;文王徽柔懿恭,小心翼翼,望道而未之見;孔子溫良恭儉讓;蓋自古圣賢未有不篤于謙恭者。向見世杰以足恭為可恥,故遂入于簡抗自是。簡抗自是則傲矣;傲,兇德也,不可長。足恭也者,有所為而為之者也。無所為而為之者謂之謙;謙,德之柄;溫溫恭人,惟德之基。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仲尼贊《易》之《謙》曰:“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故地不謙不足以載萬物,天不謙不足以覆萬物,人不謙不足以受天下之益。昔者顏子以能問于不能,有而若無,蓋得夫謙道也。慎獨、致知之說,既嘗反覆于世杰,則凡百私意之萌,自當退聽矣。復嗷嗷于是,蓋就世杰氣質之所急者言之。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則德修。毋謂己為已知而輒以誨人,毋謂人為不知而輒以忽人。終日但見己過,默而識之,學而不厭,則于道也其庶矣乎!
諭泰和楊茂(其人聾啞,自候門求見。先生以字問,茂以字答。)
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你心還能知是非否?(答曰:“知是非。”)如此,你口雖不如人,你耳雖不如人,你心還與人一般。(茂時首肯拱謝。)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個圣賢的心;口雖不能言,耳雖不能聽,也是個不能言不能聽的圣賢。心若不存天理,是個禽獸的心;口雖能言,耳雖能聽,也只是個能言能聽的禽獸。(茂時扣胸指天。)你如今于父母,但盡你心的孝;于兄長,但盡你心的敬;于鄉黨鄰里、宗族親戚,但盡你心的謙和恭順。見人怠慢,不要嗔怪;見人財利,不要貪圖,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縱使外面人說你是,也不須聽;說你不是,也不須聽。(茂時首肯拜謝。)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你耳不能聽是非,省了多少閑是非。凡說是非,便生是非,生煩惱;聽是非,便添是非,添煩惱。你口不能說,你耳不能聽,省了多少閑是非,省了多少閑煩惱,你比別人到快活自在了許多。(茂時扣胸指天躭地。)我如今教你但終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說;但終日聽你的心,不消耳里聽。(茂時頓首再拜而已。)
書樂惠卷(庚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