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元子曰:上回結出金丹大道,須得水中金一味,運火煅煉,可以結胎出胎,而超凡入圣矣。然真者易知,而假者難除,茍不能看破一切,置幻身于度外,則千日為善,善猶不足;一日為惡,惡常有余。縱大道在望,終為邪魔所亂,何濟于事?故此回合下一二回,舉其最易動心亂性者,提醒學人耳。
冠首《南柯子》一詞,叫人心地清凈,掃除塵積,拋去世事,綿綿用功,不得少有差遲,方能入于大道。師徒四眾,心和意合,歸正求真,是以性命為一大事,正當努力前行,輕幻身而保法身之時。奈何唐僧以饑寒之故,使徒弟化齋飯吃了再走,此便是以饑渴之害為心害,而招魔擋路,不能前進之兆。故行者道:“那廂不是好處?”又道:“那廂氣色兇惡,斷不可入。”言此廂是我,那廂是魔,因饑渴而思齋,則魔即思齋而起。“斷不可入”,猶言斷不可以饑渴,而情亂起魔也。蓋情一亂,性即從之,情亂性從,為物所移,身不由主,便是無坐性。“行者取金箍棒將平地上周圍畫了一道圈子,請唐僧坐在中間,對唐僧道:‘老孫畫的這圈,強似那銅墻鐵壁,憑他什么虎狼魔鬼,俱莫敢近,但只不可走出圈外。’”圈者,圓空之物,置身于中,性定情忘,素位而行,不愿乎外,雖虎狼魔鬼,無隙可窺。此安身立命之大法門,隨緣度日之真覺路。曰:“千萬!千萬!”何等叮嚀之至!
“行者縱起云頭,尋莊化齋。忽見那古樹參天,乃一起莊舍,柴扉響處,走出一個老者,手拖藜杖,仰面朝天道:‘西北風起,明日晴了。’說不了,后邊跳出一個哈巴狗兒來,望著行者汪汪的亂吠。”此分明寫出一個貪圖口腹小人形像出來也。吾于何知之?吾于行者尋莊化齋知之。“見古樹參天,一起莊舍。”非心中有豐衣足食富貴之見乎?“柴扉響處,走出一個老者,手拖藜杖。”非小家子出身,內有貪圖,而外裝老成乎?“仰面朝天道:‘西北風起,明日晴了。’”非仰風色而暗生妄想乎?“說不了,后邊跑出一個哈巴狗兒來亂吠。”狗者,貪食之物;哈巴者,碎小之物;亂吠者,以小害大之義。總寫小人貪圖口腹,損人利己,無所不至之象。噫!修道者,若圖口食而亂情,與哈巴狗相同,養其小者為小人,尚欲成道,豈可得乎?故老者道:“你且休化齋,你走錯路了,還不去找大路而行?”修行者,不以大道為重,因食起念。便是走錯道路。身在此,而心在彼;外雖人形,內實是鬼。老者害怕是鬼,豈虛語哉?
“六七口下了三升米”,無非口食之見。“走三家不如坐一家”,當須抱道而亡。“纏得緊,舉杖就打”,打不盡世間貪漢。“記杖數,慢慢量來”,活畫出教門魔頭。“老者嚷有鬼,行者呼老賊”,罵盡一切為口腹而輕性命之徒。妙哉!“行者使隱身法,滿滿的挜了一缽孟干飯,即駕云回轉。”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乃吾無身,吾有何患?”夫人以饑渴起見者,無非為此身耳。為此身,則身即為大患。使隱身法,置身于無何有之鄉,忘物忘形,雖滿挜缽盂,而以無心持之,何患之有?彼唐僧陰柔無斷,出了行者圈子。坐于公侯之門,棄天爵而要人爵。舍內真而就外假,養小失大,何其愚哉?殊不知人之幻身。乃天地之委物,無常若到,一堆骨髓骷髏而已,有何實濟?
“呆子止不住腮邊淚落道:‘那代那朝元帥體,何邦何國大將軍。英雄豪杰今安在,可惜興王定霸人。’”一切養小失大之迷徒,可以悟矣。修道者,若看不破幻身之假,遇境遷流。_逐風揚波。即是呆子進富貴之家,觀見錦繡綿衣,暗中動情,拿來三件背心兒,不管好歹矣。
夫好者好心,歹者歹心,因衣食動念,是背好心而生歹心,不管好歹,非背心而何?獨是背心一件而已,何至于三?此有說焉。舉世之人,醉生夢死,皆為貪、嗔、癡三者所誤,故脫不得輪回,出不得苦難。夫不知止足則為貪,懊悔怨尤則為嗔,妄想無已則為癡。此三者名為三毒,又謂三尸,又謂三毛。古人有“除三毒”、“斬三尸”、“伐三毛”之義。學者若不謹慎,一有所著,三件并起,情亂性從,莫知底止,其謂三件背心,不是虛語。三藏道:“公取竊取皆為盜。”言見物起念,雖未得手,而早已留心,與竊盜相同,何能修道?此等之徒,自謂隱微密秘,無人知覺,彼安知暗室虧心,神目如電?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也。身為心舍,心為身主,背心而身不能自主,立站不穩,撲的一跌,良有以也。
“這背心兒賽過綁縛手,霎時把八戒沙僧背剪手貼心捆了。三藏來解,那里解得開。”此等處,盡是打開后門之法語。蓋能存其心,雖身被綁縛,而心可無損;僅借其身,則心有所背,而身跡遭殃。背剪手貼心捆了,還以其人之術制其人。“三藏解不開”,自己受捆,當須自解,而非可外人能解者。唐僧因食而出圈,八戒沙僧因衣而受捆,俱系自作自困,自入魔口,謂之不請自來,恰是妙語。
“唐僧說出西天取經,因腹中饑餒,著大徒弟去化齋,兩個徒弟愛小,拿出衣物,要護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機會。”噫!取經何事,而可因饑思齋,因寒愛衣?世之思齋愛衣;而不中金囗左“山”右“兜”山金囗左“山”右“兜”洞兕角大王機會者,有幾人哉?
“金囗左“山”右“兜”山”者,土厚而金埋。“獨角兕”者,意動而行兇。唐僧八戒為衣食而意亂,致遭魔手,是金峋山獨角大王,即唐僧之變相,其魔乃自生之而非外來者。若欲除去此魔,先須除去衣食之見,衣食看輕,而魔漸有可除之機。故土地道;“可將齋飯缽盂,交與小神收下,讓大圣身輕,好施法力。”可知心有衣食之見,而法力難施也。既云身輕好施法力,何以行者將金箍律變作千百條盈空亂下,老魔取出圈子,把金箍棒收作一條,套將去乎?夫天下事,惟定者可以制亂,惟少者可以御多。意動無忌,可謂亂矣。一而變千,盈空亂下,是以亂制亂,以多御多,不特不能降魔,而且有以助魔,故逃不得妖精圈子。
其曰:“妖魔得勝回山洞,行者朦朧失主張。”最為妙語。要之主張之失,非行者與妖魔爭戰時失去,已于唐僧出圈子時失去矣;非于出圈子時失去,早于思想吃齋,一念之動失去矣。給云:“道高一尺魔高丈,性亂情昏錯認家。可恨法身無坐位,當時行動念頭差。”可謂叫醒一切矣。
詩云:
情亂性從愛欲深,出真入假背良心。
可嘆皮相癡迷漢,衣食忙忙苦惱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