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修身(2)
- 呻吟語
- 呂坤
- 4899字
- 2015-12-26 21:28:35
本分二字,妙不容言。君子持身不可不知本分,知本分則千態萬狀一毫加損不得。圣王為治,當使民得其本分,得本分則榮辱死生一毫怨望不得。子弒父,臣弒君,皆由不知本分始。
兩柔無聲,合也,一柔無聲,受也。兩剛必碎,激也;一剛必損,積也。故《易》取一剛一柔。是謂乎中以成天下之務,以和一身之德,君子尚之。
毋以人譽而遂謂無過。世道尚渾厚,人人有心史也。人之心史真,惟我有心史而后無畏人之心史矣。
淫怒是大惡,里面御不住氣,外面顧不得人,成甚涵養?
或曰:“涵養獨無怒乎?”曰:“圣賢之怒自別。”
凡智愚無他,在讀書與不讀書;禍福無他,在為善與不為善;貧富無他,在勤儉與不勤儉;毀譽無他,在仁恕與不仁恕。
古人之寬大,非直為道理當如此,然煞有受用處。弘器度以養德也,省怨怒以養氣也,絕仇讎以遠禍也。
平日讀書,惟有做官是展布時。將窮居所見聞,及生平所欲為者一一試嘗之,須是所理之政事各得其宜,所治之人物各得其所,才是滿了本然底分量。
只見得眼前都不可意,便是個礙世之人。人不可我意,我必不可人意。不可人意者我一人,不可我意者千萬人。嗚呼!
未有不可千萬人意而不危者也。是故智者能與世宜,至人不與世礙。
性分、職分、名分、勢分,此四者,宇內之大物。性分、職分在己,在己者不可不盡;名分、勢分在上,在上者不可不守。
初看得我污了世界,便是個盜跖;后看得世界污了我,便是個伯夷;最后看得世界也不污我,我也不污世界,便是個老子。
心要有城池,口要有門戶。有城池則不出,有門戶則不縱。
士君子作人不長進,只是不用心,不著力。其所以不用心、不著力者,只是不愧不奮。能愧能奮,圣人可至。
有道之言,將之心悟;有德之言,得定躬行。有道之言弘暢,有德之言親切。有道之言如游萬貨之肆,有德之言如發萬貨之商。有道者不容不言,有德者無侯于言,雖然,未嘗不言也。故曰:有德者必有言。
學者說話要簡重從容,循物傍事,這便是說話中涵養。
或問:“不怨不尤了,恐于事天處人上更要留心不?”曰“這天人兩項,千頭萬緒,如何照管得來?有個簡便之法,只在自家身上做,一念、-言、一事都點檢得沒我分毫不是,那禍福毀譽都不須理會。我無求禍之道,而禍來自有天耽借;我無致毀之道,而毀來自有人耽錯,與我全不干涉。若福與譽是我應得底,我不加喜;是我幸得底,我且惺懼愧郝。況天也有力量不能底,人也有知識不到底,也要體悉他,卻有一件緊要,生怕我不能格天動物。這個稍有欠缺,自怨自尤且不暇,又那顧得別個??鬃诱f個上不怨、下不尤,是不愿乎其外道理;孟子說個仰不愧、俯不怍,是素位而行道理。此二意常相須?!?
天理本自廉退,而吾又處之以疏;人欲本善夤緣,而吾又狎之以親;小人滿方寸,而君子在千里之外矣,欲身之修,得乎?故學者與天理處,始則敬之如師保,既而親之如骨肉,久則渾化為一體。人欲雖欲乘間而入也,無從矣。
氣忌盛,心忌滿,才忌露。
外勍敵五:聲色、貸利、名位、患難、晏安,內勍敵五:惡怒、喜好、牽纏、褊急、積慣。世君子終日被這個昏惑凌駕,此小勇者之所納款,而大勇者之所務克也。
玄奇之疾,醫以平易;英發之疾,醫以深沉;闊大之疾,醫以充實。不遠之復,不若來行之審也。
奮始怠終,修業之賊也;緩前急后,應事之賊也;躁心浮氣,畜德之賊也;疾言厲色,處眾之賊也。
名心盛者必作偽。
做大官底是一樣家數,做好人底是一樣家數。
見義不為,又托之違眾,此力行者之大戒也。若肯務實,又自逃名,不患于無術吾竊以自恨焉。
恭敬謙謹,此四字有心之善也;狎侮傲凌,此四字有心之惡也,人所易知也。至于怠忽惰慢,此四字乃無心之失耳,而丹書之戒怠勝敬者兇,論治忽者至分存亡。《大學》以傲惰同論,曾子以暴慢連語者何哉?蓋天下之禍患皆起于四字,一身之罪 過皆生于四字。怠則一切茍且,忽則一切昏忘,惰則一切疏懶,慢則一切延遲,以之應事則萬事皆廢,以之接人則眾心皆離。
古人臨民如馭朽索,使人如承大祭,況接平交以上者乎?古人處事不泄邇,不忘遠,況目前之親切重大者乎?故曰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此九字即毋不敬。毋不敬三字,非但圣狂之分,存亡、治亂、死生、禍福之關也,必然不易之理也。沉心精應者,始真知之。
人一生大罪過,只在自是自私四字。
古人慎言,每云有馀不敢盡。今人只盡其馀,還不成大過,只是附會支吾,心知其非而取辨于口,不至屈人不止,則又盡有馀者之罪人也。
真正受用處,十分用不得一分,那九分都無些干系,而拼死忘生、忍辱動氣以求之者,皆九分也。何術悟得他醒?可笑可嘆!
貧不足羞,可差是貧而無志;賤不足惡,可惡是賤而無能;老不足嘆,可嘆是老而虛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無聞。
圣人之聞善言也,欣欣然惟恐尼之,故和之以同言,以開其樂告之誠;圣人之聞過言也,引引然惟恐拂之,故內之以溫色,以誘其忠告之實。何也?進德改過為其有益于我也。此之謂至知。
古者招隱逸,今也獎恬退,吾黨可以愧矣,古者隱逸養道,不得已而后出,今者恬退養望,邀虛名以干進,吾黨可以戒矣。
喜來時一點檢,怒來時一點檢,怠惰時一點檢,放肆時一點檢,此是省察大條款。人到此,多想不起,顧不得,一錯了,便悔不及。
治亂系所用事。天下國家君子用事則治,小人用事則亂;一身德性用事則治,氣習用事則亂。
難管底是任意,難防底是慣病。此處著力,便是穴上著針、癢處著手。
試點檢終日說話有幾句恰好底,便見所養。
業刻木如巨齒,古無文字,用以記日行之事數也。一事畢;則去一刻;事俱畢,則盡去之,謂之修業。更事則再刻如前,大事則大刻,謂之大業。多事則多刻,謂之廣業。士農工商所業不同,謂之常業。農為士則改刻,謂之易業。古人未有一生無所業者,未有一日不修業者,故古人身修事理,而無怠惰荒寧之時,常有憂勤惕勵之志。一日無事,則一日不安,懼業之不修而曠日之不可也。今也昏昏蕩蕩,四肢不可收拾,窮年終 日無一猷為放逸而入于禽獸者,無業之故也。人生兩間,無一事可見,無一善可稱,資衣藉食于人,而偷安惰行以死,可羞也已。
古之謗人也,也忠厚誠篤。株林之語,何等渾涵!輿入之謠,猶道實事。后世則不然,所怨在此,所謗在彼。彼固知其所怨者未必上之非,而其謗不足以行也,乃別生一項議論,其才辨附會足以泯吾怨之之實,啟人信之之心,能使被謗者不能免謗之之禍,而我逃謗人之罪。嗚呼!今之謗,雖古之君子且避忌之矣。圣賢處謗無別法,只是自修,其禍福則聽之耳。
處利則要人做君子,我做小人;處名則要人做小人,我做君子,斯惑之甚也。圣賢處利讓利,處名讓名,故淡然恬然,不與世忤。
任教萬分矜持,千分點檢,里面無自然根本,倉卒之際、忽突之頃,本態自然露出。是以君子慎獨。獨中只有這個,發出來只是這個,何勞回護,何用支吾?
力有所不能,圣人不以無可奈何者責人;心有所當盡,圣人不以無可奈何者自諉。
或問:“孔子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無乃非位素之義與?”曰:“公此問甚好。慎修君子,寧失之儉素不妨。若論大中至正之道,得之為有財,卻儉不中禮,與無財不得為而侈然自奉者相去雖遠,而失中則均。圣賢不諱奢之名,不貪儉之美,只要道理上恰好耳?!?
寡恩曰薄,傷恩曰刻,盡事曰切,過事曰激。此四者,寬厚之所深戒也。
《易》稱“道濟天下”,而吾儒事業,動稱行道濟時,濟世安民。圣人未嘗不貴濟也。舟覆矣,而保得舟在,謂之濟可乎?
故為天下者,患知有其身,有其身不可以為天下。
萬物安于知足,死于無厭。
足恭過厚,多文密節,皆名教之罪人也。圣人之道自有中正。彼鄉原者,徼名懼譏、希進求榮、辱身降志,皆所不恤,遂成舉世通套。雖直道清節之君子,稍無砥柱之力,不免逐波隨流,其砥柱者,旋以得罪。嗟夫!佞風諛俗,不有持衡當路者一極力挽回之,世道何時復古耶?
時時體悉人情,念念持循天理。
愈進修,愈覺不長;愈點檢,愈覺有非;何者?不留意作人,自家盡看得過。只日日留意向上,看得自家都是病痛。那有些好處?初頭只見得人欲中過失,到久久又見得天理中過失,到無天理過失,則中行矣。又有不自然,不渾化,著色吃力,過失走出這個邊境才是。圣人能立無過之地。故學者以有一善自多,以寡一過自幸,皆無志者也。急行者,只見道遠而足不前;急耘者,只見草多而鋤不利。
禮義之大防,壞于眾人一念之茍。譬如由徑之人,只為一時倦行幾步,便平地踏破一條蹊徑,后來人跟尋舊跡,踵成不可塞之大道。是以君子當眾人所驚之事,略不動容,才干礙禮義上些須,便愕然變色,若觸大刑憲然,懼大防之不可潰,而微端之不可開也。嗟夫!此眾人之所謂迂,而不以為重輕者也。
此開天下不可塞之釁者,自茍且之人始也。
大行之美,以孝為第一;細行之美,以廉為第一。此二者,君子之所務敦也。然而不辨之申生,不如不告之舜;井上之李,不如受饋之鵝。此二者,孝廉之所務辨也。
吉兇禍福是天主張,毀譽予奪是人主張,立身行已是我主張。此三者,不相奪也。
不得罪于法易,不得罪于理難。君子只是不得罪于理耳。
凡在我者,都是分內底;在天在人者,都是分外底。學者要明于內外之分,則在內缺一分,便是不成人處,在外得一分,便是該知足處。
聽言觀行,是取人之道;樂其言而不問其人,是取善之道。
今人惡聞善言,便訑訑曰:“彼能言而行不逮言,何足???”是弗思也。吾之聽言也,為其言之有益于我耳。茍益于我,人之賢否奚問焉?衣敝枲者,市文繡;食糟糠者,市粱肉,將以人棄之乎?
取善而不用,依舊是尋常人,何貴于???譬之八珍方丈而不下著,依然餓死耳。
有德之容深沉凝重,內充然有馀,外闃然無跡。若面目都是精神,即不出諸口,而漏泄已多矣,畢競是養得浮淺。譬之無量人,一杯酒便達于面目。
人人各有一句終身用之不盡者,但在存心著力耳?;騿栔?,曰:“只是對癥之藥便是。如子張只消得存誠二字,宰我只消得警惰二字,子路只消得擇善二字,子夏只消得見大二字。”
言一也,出由之口,則信且從;出跖之口,則三令五申而人且疑之矣。故有言者,有所以重其言者。素行孚人,是所以重其言者也。不然,且為言累矣。
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處便難,到可以笑人時則更難。
毀我之言可聞,毀我之人不必問也。使我有此事也,彼雖不言,必有言之者。我聞而改之,是又得一不受業之師也。使我無此事耶,我雖不辨,必有辨之者。若聞而怒之,是又多一不受言之過也。
精明世所畏也,而暴之;才能世所妒也,而市之,不沒也夫!
只一個貪愛心,第一可賤可恥。羊馬之于水革,蠅蟻之于腥膻,蜣螂之于積糞,都是這個念頭。是以君子制欲。
清議酷于律令,清議之人酷于治獄之吏。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雖死猶生也;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輕議人,懼冤之也。惟此事得罪于天甚重,報必及之。
權貴之門雖系通家知已,也須見面稀,行蹤少就好。嘗愛唐詩有“終日帝城里,不識五侯門”之句,可為新進之法。
聞世上有不平事,便滿腔憤懣,出激切之語,此最淺夫薄子,士君子之大戒。
仁厚刻薄,是修短關;行止語默,是禍福關;勤惰儉奢,是成敗關;飲食男女,是死生關。
言出諸口,身何與焉?而身亡。五味宜于口,腹何知焉?而腹病。小害大,昭昭也,而人每縱之,徇之,恣其所出,供其所入。
渾身都遮蓋得,惟有面目不可掩。面目者,公之證也。即有厚貌者,卒然難做預備,不覺心中事都發在面目上。故君子無愧心則無怍容。中心之達達以此也,肺肝之視視以此也。此修己者之所畏也。
韋弁布衣,是我生初服,不愧,此生盡可以還大造。軒冕是甚物事?將個丈夫來做壞了,有甚面目對那青天白日?是宇宙中一腐臭物也,乃揚眉吐氣,以此夸人,而世人共榮慕之,亦大異事。
多少英雄豪杰可與為善而卒無成,只為拔此身于習俗中不出。若不恤群謗,斷以必行,以古人為契友,以天地為知己,任他千誣萬毀何妨?
為人無復揚善者之心,無實稱惡者之口,亦可以語真修矣。
身者,道之輿也。身載道以行,道非載身以行也。故君子道行,則身從之以進;道不行,則身從之以退。道不行而求進不已,譬之大賈百貨山積不售,不載以歸,而又以空輿雇錢也;販夫笑之,貪鄙孰甚焉?故出處之分,只有工語:道行則仕, 道不行則卷而懷之。舍是皆非也。
世間至貴,莫如人品與天地參,與古人友,帝王且為之屈,天下不易其守。而乃以聲色、財貨、富貴、利達,輕輕將個人品賣了,此之謂自賤。商賈得奇貨亦須待價,況士君子之身乎?
身以不護短為第一長進人。能不護短,則長進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