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十態,君子免焉:無武人之態(粗豪),無婦人之態(柔懦),無兒女之態(嬌稚),無市井之態(貪鄙),無俗子之態(庸陋);無蕩子之態(儇佻),無伶優之態(滑稽);無閭閻之態(村野),無堂下人之態(局迫),無婢子之態:(卑諂),無偵諜之態(詭暗),無商賈之態(衒售)。
作本色人,說根心話,干近情事。
君子有過不辭謗,無過不反謗,共過不推謗。謗無所損于君子也。
惟圣賢終日說話無一字差失。其馀都要擬之而后言,有馀,不敢盡,不然未有無過者。故惟寡言者寡過。
心無留言,言無擇人,雖露肺肝,君子不取也。彼固自以為光明矣,君子何嘗不光明?自不輕言,言則心口如一耳。
保身底是德義,害身底是才能。德義中之才能,嗚呼!免矣。
恒言“疏懶勤謹”,此四字每相因。懶生疏,謹自勤。圣賢之身豈生而惡逸好勞哉?知天下皆惰慢則百務廢弛,而亂亡隨之矣。先正云:古之圣賢未嘗不以怠惰荒寧為懼,勤勵不息自強;曰懼;曰強而圣賢之情見矣,所謂憂勤惕勵者也。惟憂故勤,惟惕故勵。
謔非有道之言也。孔于豈不戲?竟是道理上脫灑。今之戲者,媟矣,即有滑稽之巧,亦近俳優之流。凝靜者恥之。
無責人,自修之第一要道;能體人,養量之第一要法。
予不好走貴公之門,雖情義所關,每以無謂而止。或讓予曰:“奔走貴公,得不謂其喜乎?”或曰:“懼彼以不奔走為罪也?!?
予嘆曰:“不然。貴公之門奔走如市,彼固厭苦之甚者見于顏面,但渾厚忍不發于聲耳。徒輸自己一勤勞,徒增貴公一厭惡。且入門一揖之后,賓主各無可言,此面愧郝已無發付處矣。予恐初入仕者犯于眾套而不敢獨異,故發明之?!?
亡我者,我也。人不自亡,誰能亡之?
沾沾煦煦,柔潤可人,丈夫之大恥也。君于豈欲與人乖戾? 但自有正情真味故柔嘉不是軟美,自愛者不可不辨。
士大夫一身,斯世之奉弘矣。不蠶織而文繡,不耕畜而膏梁,不雇貸而本馬,不商販而積蓄,此何以故也?乃于世分毫無補,慚負兩間。人又以大官詫市井兒,蓋棺有馀愧矣。
且莫論身體力行,只聽隨在聚談間曾幾個說天下、國家、身心、性命正經道理?終日嘵嘵刺刺,滿口都是閑談亂談。吾輩試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間可否如此度日?
君子慎求人。講道問德,雖屈已折節,自是好學者事。若富貴利達向人開口,最傷士氣,寧困頓沒齒也。
言語之惡,莫大于造誣,行事之惡,莫大于苛刻;心術之惡,莫大于深險。
自家才德,自家明白的。才短德微,即卑官薄祿,已為難稱。若已逾涘分而觖望無窮,卻是難為了造物??酌仙聿挥觯之斎绾??
不善之名,每成于一事,后有諸長,不能掩也;而惟一不善傳。君子之動可不慎與?
一日與友人論身修道理,友人曰:“吾老矣?!蹦吃唬骸肮珶o自棄。平日為惡,即屬行時干一好事,不失為改過之鬼,況一息尚存乎?”
既做人在世間,便要勁爽爽、立錚錚的。若如春蚓秋蛇,風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這個人。
有人于此,精密者病其疏,靡綺者病其陋,繁縟者病其簡,謙恭者病其倨,委曲者病其直,無能可于一世之人,奈何?曰:一身怎可得一世之人,只自點檢吾身果如所病否?若以一身就眾口,孔子不能,即能之,成個甚么人品?放君子以中道為從違,不以眾言為憂喜。
夫禮非徒親人,乃君子之所以自愛也;非徒尊人,乃君子之所以敬身也。
君子之出言也,如嗇夫之用財;其見義也,如貪夫之趨利。
古之人勤勵,今之人惰慢。勤勵故精明,而德日修;惰慢故昏蔽,而欲日肆。是以圣人貴憂勤惕勵。
先王之禮文用以飾情,后世之禮文用以飾偽。飾情則三千三百,雖至繁也,不害其為率真;飾偽則雖一揖一拜,已自多矣。后之惡飾偽者,乃一切茍簡決裂,以潰天下之防,而自謂之率真,將流于伯子之簡而不可行,又禮之賊也。
清者濁所妒也,而又激之淺之乎?其為量矣。是故君子于已諱美,于人藏疾。若有激濁之任者,不害其為分曉。
處世以譏訕為第一病痛。不善在彼,我何與焉?
余待小人不能假辭色,小人或不能堪。年友王道源危之曰:“今世居官切宜戒此。法度是朝廷的,財貨是百姓的,真借不得人情。至于辭色,卻是我的;假借些兒何害?”余深感之,因識而改焉。
剛、明,世之礙也。剛而婉,明而晦,免禍也夫!
君子之所持循,只有兩條路:非先圣之成規,則時王之定制。此外悉邪也、俗也,君子不由。
非直之難,而善用其直之難;非用直之難,而善養其直之難。
處身不妨于薄,待人不妨于厚;責己不妨于厚,責人不妨于薄。
坐于廣眾之中,四顧而后語,不先聲,不揚聲,不獨聲。
苦處是正容謹節,樂處是手舞足蹈。這個樂又從那苦處來。
滑稽談諧,言畢而左右顧,惟恐人無笑容,此所謂巧言令色者也。小人側媚皆此態耳。小子戒之。
人之視小過也,愧作悔恨如犯大惡,夫然后能改。無傷二字,修己者之大戒也。
有過是一過,不肯認過又是一過。一認則兩過都無,一不認則兩過不免。彼強辯以飾非者,果何為也?
一友與人爭,而歷指其短。予曰,“于十分中,君有一分不是否?”友曰:“我難說沒一二分?!庇柙唬骸扒覍⑦@一二分都沒了才好責人。”
余二十年前曾有心跡雙清之志,十年來有四語云:“行欲清,名欲濁;道欲進,身欲退;利欲后,害欲前;人欲豐,己欲約?!?
近看來,太執著,大矯激,只以無心任自然求當其可耳。名跡一任去來,不須照管。
君子之為善也,以為理所當為,非要福,非干祿;其不為不善也,以為理所不當為,非懼禍,非遠罪。至于垂世教,則諄諄以禍福刑賞為言。此天地圣王勸懲之大權,君子不敢不奉若而與眾共守也,
茂林芳樹,好鳥之媒也;污池濁渠,穢蟲之母也,氣類之自然也。善不與福期,惡不與禍招。君子見正人而合,邪人見憸夫而密。
吾觀于射,而知言行矣。夫射審而后發,有定見也;滿而后發,有定力也。夫言能審滿,則言無不中;行能審滿,則行無不得。今之言行皆亂放矢也,即中,幸耳。
蝸以涎見覓,蟬以身見黏,螢以光見獲。故愛身者,不貴赫赫之名。
大相反者大相似,此理勢之自然也。故怒極則笑,喜極則悲。
敬者,不茍之謂也,故反茍為敬。
多門之室生風,多口之人生禍。
磨磚砌壁不涂以堊,惡掩其真也。一堊則人謂糞土之墻矣。
凡外飾者,皆內不足者。至道無言,至言無文,至文無法。
苦毒易避,甘毒難避。晉人之壁馬,齊人之女樂,越人之子女玉帛,其毒甚矣,而愚者如飴,即知之亦不復顧也。由是推之,人皆有甘毒,不必自外饋,而眈眈求之者且眾焉。豈獨虞人、魯人、吳人愚哉?知味者可以懼矣。
好逸惡勞,甘食悅色,適己害群,擇便逞忿,雖鳥獸亦能之。靈于萬物者,當求有別,不然,類之矣。且風德麟仁,鶴清豸直,烏孝雁貞,茍擇鳥獸之有知者而效法之,且不失為君子矣??梢匀硕蝗绾??
萬事都要個本意;宮室之設,只為安居;衣之設,只為蔽體;食之設,只為充饑;器之設,只為利用;妻之設,只為有后。推此類不可盡窮。茍知其本意,只在本意上求,分外的都是多了。
士大夫殃及子孫者有十:一曰優免太侈。二日侵奪太多。
三曰請托滅公。四曰恃勢凌人。五曰困累鄉黨。六曰要結權貴,損國病人。七曰盜上剝下,以實私橐。八曰簧鼓邪說,搖亂國是。九曰樹黨報復,明中善人。十曰引用邪昵,虐民病國。
兒輩問立身之道。曰:“本分之內,不欠纖微;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今也本分弗圖,而加于本分之外者,不啻千萬矣。
內外之分何處別白?況敢問纖徽毫末間耶?
智者不與命斗,不與法斗,不與理斗,不與勢斗。
學者事事要自責,慎無責人。人不可我意,自是我無量; 我不可人意,自是我無能。時時自反,才德無不進之理。
氣質之病小,心術之病大。
童心俗態,此二者士人之大恥也。二恥不服,終不可以入君子之路。
習成儀容止甚不打緊,必須是瑟僩中發出來,才是盛德光輝。那個不嚴厲?不放肆莊重?不為矜持戲濾?不為媟慢?惟有道者能之,惟有德者識之。
容貌要沉雅自然,只有一些浮淺之色,作為之狀,便是屋漏少工夫。
德不怕難積,只怕易累。千日之積不禁一日之累,是故君子防所以累者。
枕席之言,房闥之行,通乎四海。墻卑室淺者無論,即宮禁之深嚴,無有言而不知,動而不聞者。士君子不愛名節則已,如有一毫自好之心,幽獨盲動可不慎與?
富以能施為德,貧以無求為德,貴以下人為德,賤以忘勢為德。
入廟不期敬而自敬,入朝不期肅而自肅,是以君子慎所入也。見嚴師則收斂,見狎友則放恣,是以君子慎所接也。
《氓》之詩,悔恨之極也,可為士君子殷鑒,當三復之。唐詩有云:“兩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庇纸烙忻砸慌荚疲骸耙皇_為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贝苏Z足道《氓》詩心事,其曰亦已焉哉。所謂何嗟及矣,無可奈何之辭也。
平生所為,使怨我者得以指摘,愛我者不能掩護,此省身之大懼也。士君于慎之。故我無過,而謗語滔天不足諒也,可談笑而受之;我有過,而幸不及聞,當寢不貼席、食不下咽矣。
是以君子貴無惡于志。
謹言慎動,省事清心,與世無礙,與人無求,此謂小跳脫。
身要嚴重,意要安定,色要溫雅,氣要和平,語要簡切,心要慈祥,志要果毅,機要縝密。
善養身者,饑渴、寒暑、勞役,外感屢變,而氣體若一,未嘗變也;善養德者,死生、榮辱、夷險,外感屢變,而意念若一,未嘗變也。夫藏令之身,至發揚時而解〔亻亦〕;長令之身,至收斂時而郁閼,不得謂之定氣。宿稱鎮靜,至倉卒而色變;宿稱淡泊,至紛華而心動,不得謂之定力。斯二者皆無養之過也。
里面要活潑于規短之中,無令怠忽;外面要溜脫于禮法之中,無今矯強。
四十以前養得定,則老而愈堅;養不定,則老而愈壞。百年實難,是以君子進德修業貴及對也。
涵養如培脆萌,省察如搜田蠹,克治如去盤根。涵養如女子坐幽閨,省察如邏卒緝奸細,克治如將軍戰勍敵。涵養用勿忘勿助工夫,省察用無怠無荒工夫,克治用是絕是忽工夫。
世上只有個道理是可貪可欲的,初不限于取數之多,何者?
所性分定原是無限量的,終身行之不盡。此外都是人欲,最不可萌一毫歆羨心。天之生人各有一定的分涯,圣人制人各有一定的品節,譬之擔夫欲肩輿,丐人欲鼎食,徒爾勞心,竟亦何益?嗟夫!篡奪之所由生,而大亂之所由起,皆恥其分內之不足安,而惟見分外者之可貪可欲故也。故學者養心先要個知分。
知分者,心常寧,欲常得,所欲得自足以安身利用。
心術以光明篤實為第一,容貌以正大老成為第一,-言語以簡重真切為第一。
學者只把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時時留心,件件努力,便骎骎乎圣賢之域。非此二者,皆是對外物,皆是妄為。
進德莫如不茍,不茍先要個耐煩。今人只為有躁心而不耐煩,故一切茍且卒至破大防而不顧,棄大義而不為,其始皆起于一念之茍也。
不能長進,只為昏弱兩字所苦?;枰遂o以澄神,神定則漸精明;弱宜奮以養氣,氣壯則漸強健。
一切言行,只是平心易氣就好。
恣縱既成,不惟禮法所不能制,雖自家悔恨,亦制自家不得。善愛人者,無使恣縱;善自愛者,亦無使恣縱。
天理與人欲交戰時,要如百戰健兒,九死不移,百折不回,其奈我何?如何堂堂天君,卻為人欲臣仆?內款受降,腔子中成甚世界?
有問密語者囑曰:“望以實心相告!”余笑曰:“吾內有不可瞞之本心,上有不可欺之天日,在本人有不可掩之是非,在通國有不容泯之公論,一有不實,自負四愆矣。何暇以貌言誑門下哉?”
士君子澡心浴德,要使咳唾為玉,便溺皆香,才見工夫圓滿。若靈臺中有一點污濁,便如瓜蒂藜蘆,入胃不嘔吐盡不止,
豈可使一刻容留此中耶?夫如是,然后圂涵廁可沉,緇泥可入。
與其抑暴戾之氣,不若養和平之心;與其裁既溢之恩,不若絕分外之望;與其為后事之厚,不若施先事之簿;與其服延年之藥,不若守保身之方。
猥繁拂逆,生厭惡心,奮守耐之力;柔艷芳濃,生沾惹心,奮跳脫之力;推挽沖突,生隨逐心,奮執持之力;長途末路,生衰歇心,奮鼓舞之力;急遽疲勞,生茍且心,奮敬慎之力。
進道入德莫要于有恒。有恒則不必欲速,不必助長,優優漸漸自到神圣地位。故天道只是個恒,每日定準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分毫不損不加,流行不緩不急,而萬古常存,萬物得所。只無恒了,萬事都成不得。余最坐此病。古人云:“有勤心,無遠道?!敝挥腥藙俚溃瑹o道勝人之理。
士君子只求四真:真心、真口、真耳、真眼。真心,無妄念;真口,無雜語;真耳,無邪聞;真眼,無錯識。
愚者人笑之,聰明者人疑之。聰明而愚,其大智也。夫《詩》云“靡哲不愚”,則知不愚非哲也。
以精到之識,用堅持之心,運精進之力,便是金石可穿,豚魚可格,更有甚么難做之事功?難造之圣神?士君子碌碌一生,百事無成,只是無志。
其有善而彰者,必其有惡而掩者也。君子不彰善以損德,不掩惡以長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