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復思:“不如與女作別。”至,則長吁短嘆,憑幾而臥,終不與女一言,問之亦不答,百般開喻,逼勒再三,始一啟口曰:“我今夜被你斷送了也。”女大悟,謂生曰:“兄果堅心乎?”生曰:“若不堅心,早回去矣。”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于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閨,一十七歲于茲矣。今夕以情牽意絆,不得已,以千金之體許之于情人辜輅者,非惟有愧于心,亦且有愧于月也。敬以月下共設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無負斯心,永遠無也。茍有違者,天其誅之。”祝罷,挽生就寢,因謂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無知,正昔人所謂‘嬌姿未慣風和雨,分付東君好護持’。望兄見憐,則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與并枕同衾,貼胸交股。春風生繡帳,溶溶露滴牡丹開;檀口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溫。曲盡人間之樂,不啻若天上之降也。雖鴛鴦之交頸,鸞鳳之和鳴,亦不足形容其萬一矣。輾轉之際,不覺血漬生裙,乃起而剪之,謂生曰:“留此以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詞以贈生云:
“平生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玉生瑕。霎時喪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祝君千萬莫忘情,堅著一鉤新月帶三星。”
生亦口念《菩薩蠻》以贈女云:
“春風桃李花開夜,燭燒鳳蠟香燃麝。魚水喜相逢,猶疑是夢中。-------感情良不少,報德何時了。細君問鶯鶯,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詞,謝曰:“妾今溺于兄之情愛中,故至喪身失節,殊乖禮法,非緣兄亦不至此也。幸為后日之圖,則妾之所托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為我而喪,猶當銘肝鏤骨以報子之深恩矣,豈肯負月下之盟耶?”
自后生夜必至。一夕,謂女曰:“我以親托于門下,人皆罔知,誠恐日此事彰聞,親庭譴責,何顏重上春暉堂乎?”瑜曰:“妾雖女流,亦頗知禮,豈不知韞櫝之可嘉,失節之可丑乎!以子之情牽意絆,以至于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尋奉巾櫛于房幃之中。事若不果,當索我于黃泉之下矣。”遂相與泣下數行。又一夕,生復赴約,女目生良久,曰:“觀子之容色辭氣,決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幃,則雖不得為命婦,亦不失為士夫之妻耳。茍流落俗子手中,縱使金玉堆山,田連阡陌,非所愿也,惟兄之是從而已。”生感其節義,作詩以贈之:
水月精神冰雪肌,連城美壁夜光珠;
玉顏偏是蟾宮有,國色應言世上無。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軟繡模糊;
何當喚起王摩詰,寫出和鳴鸞鳳圖。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
深感陽和一氣噓,吹開玉砌未生枝;
合歡幸得逢青史,快睹曾應失紫芝。
碧沼鴛鴦交頸處,妝臺鸞鳳下來時;
此情共誓成終始,莫把平生雅志虧。
初,瑜父選民間女之艷色者以為媵,得八人焉。分四與瑜:曰碧桃,曰絳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與瓊:曰臘梅,曰月梅,曰紅梅,曰素梅。父命母誨之。自瑜交通生后,四桃心懷憂懼,惟恐事泄,罪及于己。一日,四桃上書諫曰:
“娘子生長名門,深居幽閫,世榮封襲,家極華腴,況兄神態芳菲,懿德清淑,才華充贍,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譽昭彰于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卻乃失節喪身,理義有虧,彝倫敗攸倘或閨中事露,門外風聞,非惟有損于己身,抑且玷辱于父母。親庭譴責,他人笑譏,名節蕩然,性命難保,誠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后悔難追,噬臍莫及。茍能先事改過自新,勿蹈前非,待時而動,則娘子幸甚,妾輩亦幸甚!”
瑜得書,覽畢,喟然嘆曰:“爾言良是,但余以死許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諒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豈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輩終當去矣。”瑜泣而諭之曰:“余與辜生牽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雖蘇張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則去。”四桃同泣而應之曰:“妾輩侍奉閨幃,已非一日。娘子開心見誠,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補報無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輩安能獨存哉?誓必不相負也。”乃相抱唏噓而泣。久之,拭淚吟詩一首,以釋悶云。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詩并四桃所諫書以示。生讀之赧然。詩曰:
一輪明月本團圓,才被云遮便覺殘;
欲把相思從此絕,別君容易望君難。
自后,暮聚曉散九月余,溫存繾綣之情,益以加矣。不覺大火西流,金風又起。父母以生久別,遣仆持書促歸甚急。生得書,言之叔嬸,治裝行為歸計。生至夜復抵女室。告以將別之由。二人不忍相別,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淚曰:“第無傷感,且盡綢繆,未知后會何時也。”生曰:“我去三兩月,必至再來,子毋勞苦構思成疾,此時暫別而已。”女吟詩二絕以別生云:
烏啼月落滿天霜,執手相看淚滿眶;
明月相如歸去也,文君從此倍凄涼。
又詩
秋雨梧桐葉落時,悲秋懷抱正凄凄。
多情自古傷離別,莫笑鶯鶯減玉肌。
生乃以玉耳環饋女,并留題一絕云:
黃雀銜來已數年,別時留取贈嬋娟。
莫將閑事勞心曲,常把佳音在耳邊。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錠、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條,裙帶二十雙并詞一闋以贐生。詞名《柳梢青》:
“南陌花殘,西廂月暗,風雨凄凄。見說君歸,頓松金釧,暗減玉肌。-------吁嗟后會難期,將何物,表人別離。萬斛離愁,千行情淚,兩地相思。”
生亦立綴排十韻,以贈女別云:
“驅馳來戚里,特地探仙鄉。推館開紗帳,攔階隨雁行。二天恩不斷,一德感難忘。況復蒹葭質,親陪蘭蕙旁。塵埃沾潔節,襟袖染余香。月下深明固,花邊思語長,絕勝魚得水,何異鳳求凰。只謂歡娛永,誰知歸思忙,百年終有在,一旦不須傷。若問重來日,花黃與菊香。”
生別,至家后,行止坐臥,無非為女記憶也;經書、家事,略不介意,終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邁游”,山明水秀,多生佳麗。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麗超群。其欲有紡紗場之習,生嘗游畋其間,與之亦相好也。生有詩以贈之曰:
生長茅茨在邁游,微香兩字動炎舟;
玉般溫潤千般馥,花樣嬌妍柳樣柔。
巧笑千金蘇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
也知好事人人愛,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緝知生歸,意其必訪己也,日日候待,杳無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溫飛卿體作《懊恨曲》以怨之云:
“蓮藕抽絲哪得長?螢火作燈哪得光。薄幸相思無實意,可憐蝶粉與蜂黃。君何不學鴛鴦鳥,雙去雙飛碧紗沼。蘭房白玉尚縹緲,何況風流云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貴財賤德君知么?夭桃濃李雖然好,何以南山老桂柯。悠悠萬事回頭別,堪嘆人生不如月。月輪無古亦無今,至今長照丁香結。”
微香親書于鸞箋之上以寄生。適生之友王仲顯與生檢閱詩書,得此曲,問:“誰之筆也”生以實告。遂與王生共探之,微香以生久別,見生大喜,而生憂悶之心凄然可掬。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詰生。
至夜,王生倦而寢矣。微香謂生曰:“自從君之別妾也,不覺烏兔沉東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聞君歸,喜動顏色,思得一見而無由。今夜既蒙垂顧,正當繾綣以償契闊之情,而君之短嘆長吁,愀然不樂,何也?豈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變故易,以故變新難。”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臨邑,所寓者得非臨邑之人乎?”生曰:“然。”復問:“女為誰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語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于人,斯可矣。”微香指燈而言曰:“我若違子之祝,有如此燈。請言之,勿慮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嘆息而言曰:“此女無雙也。其面圓而光,其質富而溫,其目淡而澄,其聲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親見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親有善穿珠者,前日往臨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聞其善詩,有作贈君否?”生乃誦其《柳梢青》與微香,微香擊節嘆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視我如土芥,宜乎!”乃綴《滿庭芳》一闋以贈生:
“月下歌聲,風前愈覺,遙思當日風流,枕邊言語,尤記在心頭,玉佩玎,別后空惆悵,永巷閑幽。行云去,才離楚岫,卻又入瀛洲。仙境里,奇逢姝麗,端好綢繆。羨金桃玉李,鳳偶鸞儔。一個文章清雅,一個體態嬌柔。誰念我,雕欄獨倚,一日似三秋。”
生觀訖,答謝曰:“余受卿之情不為不多,負卿之罪不為不少。”立綴《木蘭花》一闋以答之:
“念當時行樂,烏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門,柳邊深巷,弄笛三聲。篳聲斷,柴門啟,見花顏玉臉笑相迎。喜氣春風習習,歌喉山溜泠泠。自從別后阻歸程,非是我無情。奈故思漫漫,新歡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誰評?從今長揖謝芳卿。腸斷紡紗場上,月輪依舊光明。”
明日,生與王仲顯回歸。抵家后,因念微香之語,乃賦長歌一篇以貽之云:
“我生幸值升平時,春風和氣長熙熙。幸今喜在繁華地,山水清佳人秀麗。此生此世豈徒然。好展情懷樂所天。不須貪富貴,何必求神仙。萬歲虛生耳,縱有千金亦須死。世間萬事非所圖,惟慕嬌嬈而已矣。君不見卓文君,至今千載芳名傳。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人生年少不再來,人生年少早開懷。黃金買笑何足吝,白壁偷期休更猜。我曹不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親家有貌傾長城,養在閨門十八齡。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顏花貌最嬌婷。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暗麝芬芬百合香,綠云繞繞雙烏綰。上迫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淑真。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云閨霧閫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貯。絕似女亙娥住廣寒,世人有恨無由睹。記得春光三月天,曾尋流水到桃源,春暉堂上分明見,晚繡窗前款語言。僮仆往來傳意緒,詩詞絡繹通情愫。數向花前密約時,同于月下深盟處。燭搖紅影照蘭房,香噴清煙襲象床。一線枕痕生玉暈。碧梧枝上鳳求凰。芳情百紐丁香結,真心一點薔薇血。個中頓覺兩心知,妙處偏難向人說。朝朝暮暮戀高唐,忘卻人間日月忙。回首白云歸思切,金刀寸寸斷人腸。美滿恩情呻吟絕,消魂怕唱陽關疊。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云歸楚峽。香羅玉帶又何時,惆悵西風淚濕衣。舊摺牽連推不去,新愁構結有誰知?惟有多情舊知己,每把甘言慰愁耳。素承佳惠感難忘,自覺違心漸不已。徐徐思后更思前,回首西風一悵然。應是前生曾結種,今生偏得美人憐。”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眾口稱夸,乃作手卷以贈生焉,名《雙美》,請畫圖于其首。微香又攄妙思,作《并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復繼之以長歌一篇,以傳好事者:
“瓊南人物傾天下,才子佳人兩無價。吳門越里何足數,蓬島瑤池此其亞。畫堂重重閉廣寒,青馬總白馬躍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膩體香肌盡弱蘭,弱蘭潘岳今何許,聽說瓊林鶯鳳侶,鳳友鸞朋絕世無,一雙兩好真無比,天與風流年少郎,聲名籍甚動炎荒,風流驥子麒麟種,繪句文章錦繡腸。生來灑落起塵俗,繡虎雕龍總入目,萬卷詩書千首詞,儒林聲價僉推獨。”
“清風明月四清香,勝景名山足遍經,曾向朱崖開絳帳,忽從戚里遇嬌婷。嬌婷自是豪家子,長養綺羅叢隊里。天上麗質自超群,百媚千嬌誰與比。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春山淡淡橫蛾黛,戛玉鏗金滿箱帙。光風溜溜泛崇蘭,碧澗溶溶淄皓月。久擅芳名蕩海天,風流年少總夸妍。笑他有眼何曾見,羨子相逢豈偶然。偶然相逢真奇遇,時人哪得知幽趣。紅葉飄時傳麗情,緋花泛水知山路。直入蓬萊第一層,云軒謁拜許飛瓊。鮫綃帕上題佳句,鵲尾爐前結好盟。黃鶯喚友遷喬木,丹鳳求凰棲翠竹。醉風芍藥暗生香,著雨夭桃紅杏肉。絕似女亙娥降月宮,宛如神女下巫峰。蟠嫌月殿非人世,卻笑巫山是夢中。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償此風流債。負茲通古通今才,遇此傾國傾城態。傾國傾城世無多,通古通今誰復過。絕勝蘭香伴張碩,宛然蕭史共秦娥。秦娥蕭史雖無比,不過如斯而已矣。天香國色產南方,不讓中州獨專美。嗟予與子素相知,記紡紗場夜月時。求作狂歌贊并美,聊傳盛事記佳期。”
生自別瑜娘之后,倏爾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奈鱗鴻杳絕,后會無期。是月某日,適值祖姑生旦,乃托所親于父母曰:“某日祖姑誕辰,理當往賀。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這往慶之耶?”父從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于是復館生于清桂西軒之下。生遍視窗軒如故,詩畫若新,惟庭前花木有異耳。不勝舊游之感,遂吟近體一律以寓意云。詩曰:
一年兩度謁仙門,前值春風后值冬。
草木已非前度色,軒窗還是舊游蹤。
重臨桃柳三三徑,專憶高唐六六峰。
知是盟言應不負。虛言萬事轉頭空。
生至數日,不能與瑜一語。因設臥中之計,尚未克果,而祖之壽日屆矣。乃制《千秋歲令》一首以慶壽云:
“菊遲梅早,報道陽春小。坡老說,斯時好。北堂萱草茂,南極箕星皎。人盡道,群仙此日離蓬島。